当“08雪灾”的第五场雪雨在2月12日又降于一些灾区时，我蓦然发现，真正造成“08雪灾” 悲剧的根源，是在中国搏奕了五千年的两种“家教文化”——中国诚然没有宗教，却有一个类似宗教作用的“家教”：因为家庭的是一个可共生各阶层需求的“百川 之海”，中国官方和民间，口头上都推崇“爱国主义”或民族主义，实际上信奉的则是“以家治国”的“家教文化”。历代朝野皆认同的“以孝治天下”，钦定儒学 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核心在于“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就是倡导“以家治天下”，国家的落脚点在家；只不过，官方一直坚持推行以中央集权、“朕 即天下”为标志的“家长制”、“父母官”的“家教文化”，民间却向往以 “全家福”、“欢度春节”为典范的四世同堂、皆大欢喜、亲热互敬、吉祥团聚的“家教文化”，两方对阵楚河汉界，五千年来一局又一局，一奕再奕，多是官胜民 败。然民屡败屡战，“08雪灾”即是中国官民两种“家教文化”的又一次再搏奕，不幸，又一次官胜民败，所以“08雪灾”成为继“三年自然灾害”以来，“五 十年一遇”的奇灾。
官方“家教文化”的四步棋
我们可以首先回顾“08雪灾”中的官方“家教文化”的四步棋——
第一步棋：“老子对儿子的话可听可不听”：
2008年2月5日21：38分，央视“新闻调查”专栏在《风雪年关》节目中透露一个极其重要信息——中国气象局副局长许小峰针对社会上传言“08雪灾” 是因为气象预报失误造成，郑重辟谣说 “从短期来讲，我觉得我们预报得是比较准确的。从长期来讲的话 ，我们在去年12月份曾经给国家发过一个报告，就是说要警惕突发的暴风雪天气对我们国家造成的影响。当时我们依据的是两个原因：一个就是说在东太平洋出现 了，我们叫做拉尼娜现象。 ”
可惜，“国家”（国务院）依据“老子对儿子的话可听可不听”的“家教文化”，对这一重大灾情预报束之高阁。即使是2008年1月11日，“冷空气带来大风 降温 长江中下游出现明显降雪”证实中国气象局的预报开始应验了，“国家”也仍然不以为然，只是视为一般天气变化，只在《新闻联播》的最末一条发一短短简讯。直 到半个月后灾情四起，2008年1月26日才正式确认“雪灾到来”，终于在《新闻联播》头条发出“南方出现大范围雨雪天气 交通严重受阻”。
第二步棋：“家丑不可外扬也不内传”。
对于“08雪灾”，官方先是不认帐，继而是百般掩饰“家丑”。
截止2008年2月12日，新华社发布的雪灾后果是，虽然全国十九省市一亿五千万人受灾，死亡六十人，但救灾工作已取得“抗灾救灾工作取得阶段性成果”， 电荒煤荒基本解决，交通基本恢复，物价平稳……然而实际情况是，许多严重的灾情都没有公开报道，如全国因灾非正常死亡人数绝不止六十人，民间消息说，仅仅 一条公路的冻死人数就超过200人，像贵州省全省一级停电达二十多天，仅仅各地医院病人因停电得不到及时治疗而死亡的人数就不止四位数，而全国许多漠视灾 情延误救灾的贪官渎职事件，更是没有一例公开报道，不知道有多少灾民在叫天天不应的悲惨情景下自生自灭。据《南方都市报》2008年2月12日披露，地处 京珠北高速公路边的广东省乐昌县开封村村民，全村断电停水一个多月，许多村民因无电夹米而断炊，靠借米艰难度日，直到大年初一才收到镇政府发给每人五根火 腿肠过年。一个交通发达的要道之村尚且如此得不到救济，许多边远灾区的困境就更可想而知了。然而对这些“负面信息”，官方的办法是“家丑不可外扬也不内 传”，一概封杀。对于有人批评政府此次在应对危机开始时行动缓慢的说法，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官员朱宏任在2月1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反驳道：“这场雪灾是 ‘前所未见’的，……生活必需品运送到灾区需要时间。”
第三步棋：假拜“干儿子”。
据环球网2008年2月5日报道，北京大学政治和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杨逢春教授认为：“（此次）受灾的潜在原因与中国近30年来经济高速发展有关。试想，如 果没有1.5亿流动务工人员在春节这个假期从经济发达的东部沿海地区回家过年，即使再大的大雪都不会产生重大问题。……这是中国经济发展不平衡造成的结 果。这不仅仅是一个危机处理问题，更显示了一些深层次问题。” 中国人民大学公共政策教授毛寿龙说，此次雪灾中：“公共服务部门的垂直管理体系造成部门相互间协调不够，沟通不畅。”但是官家对此毫不理睬，不是认真及时 地反思政府对灾情的责任，反而借救灾封杀反思，进一步地压制民间“家教文化”。
据报道，各地政府为了减缓眼前交通压力，纷纷劝阻民工返回打工地，不回家过年，然后在当地举办一些“市长与万名外来工吃年饭”的“送温暖”活动。市长们自 信，他们这些高官，平日正眼都不瞧民工，如今屈尊下驾与民工同宴团拜，等于是认了民工做干儿子，民工一定感恩涕零，高唱“天大地大不如党大，爹亲娘亲不如 父母官的恩情深”。其实，电视镜头清晰地呈现着民工们接受“团拜”时的麻木和悲愤——谁不知父母官“送温暖”是为了保乌纱帽？满口假大空，哪有一丝真情一 句真话？“美不美，乡中水”，对于民工而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与家人亲友团聚的春节几天是在“生活”，而其余的日子，只在“挣生存”。传统的“欢度 春节”，是一种真正具有人性光芒的生活态，它是让艰难的生存有些味道的“盐”和漫漫长夜中的一线“光”。春节，是被日常世俗日子所压抑、贬斥、淹没的人性 的复活。夫妻亲爱，慈母凝视，老父抚摸，童稚放鞭，老友对酒，邻居闲话，家家红烛，户户对联，人生的一切苦难都暂时回避，空气中尽是一团和气。这样充满动 人“年味儿”的民间“家教文化”，岂是假话套话屁话空话的官方“家教文化”能够偷梁换柱的？
以“市长与万名外来工吃年饭”代替外来工回家过年，让民工一边眼睁睁看着官员们与三奶四奶“阖家团圆”，一边无可奈何夜夜流泪忆家乡，其残酷并不下于让民工在雪花中苦等火车。
第四步棋：“冲喜”。
“丧事当作喜事办”是官方“家教文化”的重要特色。从1月11日央视《新闻联播》开始报道雪灾起，官方就一直借用“家有病人用喜事冲”的方法，天天突出报 道“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巨大成就”和救灾英雄来“冲喜”。湖南三名死于胡乱指挥抢修电塔的临时工被隆重举行“烈士仪式”，而对置临时工安危于脑后的贪官昏官 却没有任何追究；雪灾整整一个多月了，全国没有任何一个新闻媒体敢报道一个救灾不力的新闻，“扑面而来”的只是“新闻特写：风雪中我们在岗”之类的“喜 事”，对雪灾的报道集中在表扬共产党员和各级官员的模范救灾事迹，而将新的灾情和救灾中亟须改进研究的问题一概不提，一些官员借灾演戏自我表扬成风，在央 视《新闻联播》的指导下，全国呈现一派“丧事当作喜事办”的新风尚，媒体皆沦为只为“皇帝的新衣”，新闻皆沦为愚民哄民的“文艺创作”！
民间的搏奕有四步
面对“08雪灾”中官方“家教文化”的四步残忍棋，民间的搏奕有四步——
第一搏：大规模群集滞留车站表达坚决回家过年的决心！
其经典情节有六十万人聚集广州火车站广场几天几夜等待火车……
第二搏：徒步冒险寻亲抢车以死抗争！
其壮观之举有深圳一民工徒步冒雪一百多公里去营救困在湖南公路上的女友；有一女子在广州火车站广场被踩死；有一男子在广州火车站天桥抢车接情人被高压电死……
第三搏：节后仍然要回家！
据央视2008年2月12日“午间新闻”报道，初六的广州火车站又聚集了十多万人，其中有不少是被劝阻留在当地过年，与市长一起吃了年饭的民工。这种一定要回家见一见亲人的民间“家教文化”，真是让官方无可奈何。
第四搏：文化人援手民工，呼唤“年味”归来！
2008年1月30日，“博客中国”发表南开大学教授朱鲁子的文章《年的诱惑——献给亿万暴风雪中归乡人》，声援想回家民工：“仅仅几天的‘年’，远胜过 它之外的360天！年，是365天中的‘好日子’，是价值千金的‘良宵’。对于没白没黑地为生存而奔波劳顿的异乡人来说，只要拥有你，‘便胜却人间无数’ 啊！可是，百年难遇的2008年的暴风雪，将千千万万异乡人仅有的年——‘在生活’的梦想和希望给打碎了啊！不难想象，对于忙碌一年的千辛万苦的异乡人来 说，如果没有了这个‘年’，他们的整个一年就‘白过’了啊！他们的人生就没有意义和归宿啊！”
2008年2月5日，《中国青年报》刊登署名文章《为什么过年越来越不像过年了》，抨击“春运分流”，为没能回家的民工鸣不平：“ 过年，其质朴的意义也许仅存于打工仔打工妹回家见到父母的时刻，因为唯有过年才能给他们一次离开机器和工地靠近母爱和温情的机会，让他们从遥远的电话那头 回到父母的膝下。尽管这一过程中他们不得不忍受几百上千公里的辗转、车站的拥挤与嘈杂、超载的危险与惊恐，还有高得离谱的黑价票和附加费。因此，每次看到 专家和官员出来建议民工‘春运分流’的时候，我总是不能平静。因为在我看来，那些给交通增加压力的‘固执’民工，事实上正是在承载我们这个民族最为质朴的 温情表达，维系着我们这个节日最后的‘年味’。”
2008年2月10 日，《南方都市报》发表资深评论员熊培云的时评：《从回家过年看中国人的“家教”》，文章第一次挑明“家教”对“08雪灾”的影响——
“春运期间发生的几起车站踩踏悲剧，常让我想起那些挤死在朝拜路上的信徒。不同的是，中国人春节回家的‘朝拜’，并非为了拜神，而是回各自的家。学者们经 常批评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并且因此担心‘天不怕，地不怕’的中国人会为所欲为。不能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但是，如果承认中国人至今仍保持着一种‘家教’ 传统，这种担心定会有所减轻。”
文章最后明言，不要说一般民众，就是中国高级官员，其实也是轻主义而更信“家教”，在中国，订立社会契约的基础是“家教”而非主义。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人 更习惯于按部就班地为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奋斗，从而间接实现改造社会的目标。今日许多中国人实际上的行为准则是：“在真理与母亲之间，我宁愿选择母亲”。
两种“家教文化”的起源
中国官民两种“家教文化”的起源何在？窃以为是《易经》。
《易经》是世界公认的中华文明的“轴心文化”。其六十四卦中，运用阴阳理论直接论述“家教”的先后有六卦：第四卦（蒙卦）、第七卦（师卦）、第二十六卦 （大畜卦）、第三十七卦（家人卦）、第四十一卦（损卦）、第五十五卦（丰卦） ，其中一再主张“正家而天下定矣”，“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围绕着注释《易经》，官方和民间都以尊奉《易经》形成自己有中国特色的“家教”。
孔子开始对《易经》中“家教”的解释是：“有天地，然后有万物； 有万物，然后有男女； 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 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
这一解释中合理处在于，承认先有天地，再有万物，再有人，再有家庭，家庭为宇宙第四位。而后再才是君主和国家，家在君国之先；但不幸的是，孔子后来创立儒 学又提倡“天地国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三纲五常”将国家与君主放到了家和人之上。这样一错乱，皇帝朝廷就常常以“爱国主义”和“党的利益 高于一切”压制家庭，更压制个人。最为典型的是文革时期，居然想以“过革命化春节”来彻底消灭春节，从而彻底禁止民间“家教文化”。可见中国缺少自由民 主，与历代官家的“爱国主义统帅家庭的家教文化”关系甚大。好在民间“家教文化”从来没有屈服，一直顽强地抗争不息。
西方之所以比中国多些自由民主，关键在西方文化是真正“以人为本”，提倡个人重于家庭，倡导个性解放和人性自由。这就比中国的“家教”离宇宙的根本规律近 一些。但是从根本上说，西方文化“以人为本”，也不是最先进的观念，真正的宇宙规律是天道——既然“有天地，然后有万物； 有万物，然后有男女”，那么最好的准则就是以天地的自然规律为人类的准则。之所以西方虽然先进，也仍然有环境污染和“恐怖主义”问题，就是将人的利益放在 了天地的利益之上，违背宇宙的根本规律在于万物共生，再先进的国家也会受到报应惩罚。
与孔子儒家替官方建立官味“家教文化”不同，老子庄子道家一直致力于民意“家教文化”的研究。老庄哲学妙在超越人类中心论，倡导“王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万物皆须以自然共生规律为准。
如若中国人现在彻底放弃“家教”，而以与天地自然在一起为乐，自然不会有“春运”，自然不会让“雪灾”乘春节而大肆作乱。不过，从现实来看，要一个民族在 短期内彻底放弃几千年形成的“家教文化”，实在是不可能。所以现实的策略只是：让中国先进的“家教文化”代替落后的“家教文化”，在时机成熟时，转型于天 道共生文化。
《投名状》和赵本山仍在鼓舞民意“家教文化”
今日谁代表着中国先进的“家教文化”呢？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相比之下，显然是民间的“全家福”、“全民福”、“兄弟情”、“父母恩”的“家教文化”略胜一筹。
眼下的热门电影《投名状》之焦点，其实就是民意“家教文化”抗争官味“家教文化”，其中有两句经典台词可以体会—— 一句是赵二虎说的：“天大地大，没有兄弟情意大！这年头，没有兄弟怎么活啊！”；一句是军机处陈公教导想做大官的庞清云：“良臣当国，行政教于家邦”；虽 然《投名状》以大哥庞清云暗杀二弟二虎换取朝廷高官，示意民间“家教文化”又一次败于官方“家教文化”，但三弟最终拼死杀倒大哥庞清云，扞卫了“兄弟杀兄 弟者，必杀之”的民意“家教文化”。
在《投名状》中，表面上是慈禧太后的官味“家教文化”阴谋得逞了，实际上，观众的赞美和同情只献给二虎和三弟！——《投名状》是在疾呼民意“家教文化”继 续抗争官味“家教文化”！可以说，在“08雪灾”到来之际热气腾腾流行的《投名状》，无形中激动了、增添了亿万民工坚决回家与兄弟父老团圆的决心：民工们 相信，愉快的春节只在兄弟父老那儿，而不会在政府官家虚情假意的“职业微笑”中。而政府对民工返家团聚意愿的轻视，以官味“家教文化” 漠视民意“家教文化”，自以为“爱国主义”、“爱官主义”可以任意凌驾于民意“家教文化”之上，如此愚蠢和狂妄，才使“08雪灾”大规模“扩大化”的降临 ——谁能解释，一个可以用火箭将人送上太空的政府，竟然无力用火车汽车将人送回家？大雪断电，事先不能预备内燃机车头？分明是不当回事嘛！
走笔至此，忽见当日报纸一条赵本山新闻： 2008年2月11日，赵本山在沈阳首次举行批量收徒35名仪式，携妻赠众徒四个大字：“国法家规”。本山大叔这“国法家规”是什么意思？联想到赵本山在 “08春晚”的《火炬手》小品表演中，看似不得不尊重国家，将艺术沦为“奥运宣传”，实则在将计就计，借壳上市，暗暗传播夫妻情意为重的民间“家教文 化”，其对“老伴”白云的“妻为夫纲”之妻唱夫随，远远生动、深刻于“争当奥运火炬手”的空洞说教——这正是一种民意“家教文化”与官味“家教文化”的抗 争搏奕。由彼及此，赵本山携妻赠众徒牢记“国法家规”，其落脚点自然是在“家”——赵本山仍在推动民意“家教文化”继续与官味“家教文化”再来一番搏奕。
此时此刻，“08雪灾”仍然“壮心不已”，最终的灾情何等惨绝人寰，人们还无法预料。中国执政者是否因减灾而想到了顺应民意“家教文化”？
事情已经一清二楚，放弃官味“家教”，尊重民意“家教”，是今日中国的一条改革捷径。若干年后，再由此返璞归真，弘扬老庄共生天道，则有可能超越西方的“以人为本”，引领全球走向“以自然为本”的长治久安之康庄大道。
2008年 2月12-13日 于深圳 早叫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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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议报》第342期 http://www.chinaeweek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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