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年前的今天,著名作家老舍不堪凌辱,投太平湖自尽。岁月如梭,如今太平湖已经在北京地图上消失了,那声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也渐渐地被一种力量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有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没有经历过那声暴风骤雨,却以学者的执着,力求完整地记录35年前的那场悲剧。他们便是傅光和郑实。2001年7月,海天出版社出版了他们编著的新书《太平湖的记忆——老舍之死》。这本书是以口述历史的体裁所做的文革个案研究。二十多万字集中到一点,就是
二
还是
由华艺出版社新出的这本《浩然口述自传》,最早也是出自傅光明的倡议。浩然(见图)在中国文学界曾经享有的独特地 位,是现在年青人所不熟悉的。但像我这样的中年人,体会就很深了。文革中有一段不短的时间,绝大多数文艺作品都被打入黑线,偌大中国,得到官方完全肯定的 只有一个作家八个样板戏,这一个作家就是浩然。六十年代末,我在山西农村插队,当时同村的知青有几个爱好文学,组织了一个文学小组。其中有一个同学特别推 崇浩然,几乎把《艳阳天》翻烂了,并从模仿浩然开始了小说创作,很快就成了业余创作的新秀。这些情况,恐怕连浩然自己也想不到。如果书写文革年代的中国文 学史,浩然当然是绕不开的。
我是赞成多出一些有关文革的回忆录和口述史的。这方面工作的意义,实际上就是建立一座无形的文革博物馆。所谓多 出,除了数量,还要有多样性,不但要留下文革中受迫害者的声音,也要留下文革中走红者的声音。但对此是有争议的。王力活着的时候,接受采访,讲了文革中的 经历和见闻,曾有人写杂文给予迎头痛击。周一良的回忆录出版,也有人严厉批评。浩然前些时候受记者采访,也受到种种非议。批评者大多怀着义愤,担心让这些 文革中活跃过的人出来说话,就会翻文革的案。他们也许希望,文革还是应当由当年受迫害的人来讲,这样才能保证彻底否定文革。文革中走红的人,不该有他们讲 话的份儿。我觉得,文革中活跃过的人,也是历史当事人,有些细节只有他们知道,别人不知道。不让他们说出来,历史不完整,必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文革的实 际过程,要比现有历史总结复杂得多。还是让各种不同经历的人都说出自己的经历为好。历史过程是由细节构成的。没有细节,只有结论,历史就失去了血肉。文革 中一度走红的人,讲述自己当年的经历,反省的力度和深度有时与读者的期待有这样那样的差距,对此也不必看得太严重。对于文革的整体评价,毕竟不是一两个人 的回忆可以左右的。至于他们有时要对自己当时的动机和应付的责任有所辩白,一些读者,尤其是文革中受过迫害的读者,听到这种辩白就生气。我觉得对这种辩白 也不妨冷静地听一听,甚至设身处地想一想,再作剖析不迟。文革是毛泽东以执政党名义发动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政治运动。其中一些风云人物,实际上自己也支配不 了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是想紧跟而跟不上,而不是比他们觉悟高。我觉得浩然的自述基本上是可信的。关于文革的文字记载,现在不是多了,而是远远不够。所以 不论在文革中过五关斩六将的人,还是走麦城的人,只要愿意写回忆录,做口述史,都值得欢迎。
口述史的产生,往往有一个整理过程。目前的《浩然口述自传》,已经把采写者的提问全部略去,口述者的谈话也作了归纳。承蒙作者让我读到了一些原始录音整理稿。比如她和浩然谈江青的一段------
郑:从江青抓样板戏来看,我觉得她在艺术上是有些才华的。她和您见面后就说她如何喜欢《艳阳天》,您觉得她说的是否有道理?
浩:有道理。有些地方和我看法一样。
郑:被她赏识,您内心中是否高兴?
浩:她满意了,我就不会出问题。
郑:但有些人开始被她喜欢,后来又倒楣了。您当时害怕吗?
浩:害怕,我躲着她。
郑:江青想让您为她创作吗?
浩:没直接说过,话里透露出这种意思。但我没接茬儿。我想自由写作。她让我写的可能很没意思。
郑:您对江青的印象如何?
浩:"文革"前没听说过她。第一次见面印象不错。她的文艺主张和我的相符。
郑:她年轻时非常漂亮,您见她时她已是60岁了,有没有觉得她风韵犹存?
浩:是。
郑:她周围的人是否真心认为她有水平。
浩:是。
郑:江青插手文艺界,您当时并不是很反感,对吗?
浩:是。
郑:有人对您说过对江青很反感吗?
浩:没有。
郑:她手下人说江青好,都说什么呢?
浩:都是套话。
郑:是否真有许多人和她在精神上有契合呢?
浩:很难说。那种情况下,她所处的位置决定了别人很难对她真诚。
郑:她是不是总是指手划脚?
浩:是。她脾气反复无常,半夜里叫人去谈话。她精力旺盛。
郑:《西沙儿女》中写到了江青。您现在后悔写这部作品吗?
浩:政治运动中写了不熟悉的题材。政治压力大,要保自身。
郑:当时是有很多人拍江青马屁吗?
浩:拍不上。
郑:江青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浩:喜欢有真才实学的。
郑:开会或看戏,江青都让您坐在身边。是不是有很多人嫉妒您?
浩:是。没有表达出来,只是我的感觉。
郑:江青对您很热情,您是不是挺高兴的?
浩:我很小心谨慎。
郑:她和您都谈过什么?
浩:都是关于《艳阳天》。
郑:她对《艳阳天》的总体看法是什么?
浩:好。她喜欢《艳阳天》的调子。谈到小石头的死,她很激动,完全是读者角度,发自内心地喜欢。
郑:您想没想过通过她处理个人的问题?
浩:没有。
郑:是有很多人想通过巴结您巴结她吗?
浩:是。军队搞创作的,没有有名的。
郑:但您没有向江青转达他们的意思,为什么?
浩:我觉得转也是白转,江青不会看他们的信。他们说的问题都是具体的事,军队的呀、地方的。并非都是阿谀奉承的信,有的也是想通过上层路线解决实际问题,或只是反映问题。
郑:就是说您认为都是正常的信。有没有特别惨的事,您想帮助的?
浩:没有。
郑:她当时请您看戏、看电影,除了样板戏,还有什么?
浩:日本电影、苏联电影,都是小规模的观摩。
郑:您和她看完后交流看法,一致吗?
浩:一致。她让我看的电影我觉得行。
郑:您愿意和她去看吗?
浩:我愿意看电影,但不愿和她一起看,紧张。
郑:当时很多人通过您找江青,您帮过谁的忙吗?
浩:没有。没有用,改变不了别人的命运。
郑:粉碎"四人帮"时您在什么地方?
浩:我在上海,写三大战役的剧本。剧本写了一半,从内部听说"四人帮"抓起来了,文联和我在一个写作组的约我回京。我想也得通知别人。我就告诉了和我一起的那个电影导演。
郑:当时江青被抓起来了,您觉得吃惊吗?
浩:不吃惊。她是必然有这个结果。从吴德他们反她之后,我就感觉到了。烦她的人太多了。
郑:但江青毕竟很欣赏您,江青倒台后,会不会没有人欣赏您了呢?
浩:我觉得没问题。按照我的路了走下去没问题,可以影响上面。我有信心。
郑:你的《三把火》写的是什么内容?
浩:一个生产队反女支部书记。
郑:生产队为什么反她呀?
浩:我给忘了。当时为了配合形势。
郑:您这是现实题材了,您不是不愿意写吗?
浩:从《金光大道》之后接着写吧。
郑:《三把火》后来改成《百花川》了?
浩:对。原来是无意识地写斗争,后来改成批判走资派的了。上了纲,这也是当时具体历史环境决定的。
郑:粉碎"四人帮"之后,您做了检查,其中不是也有很多套话?
浩:(笑)是。
郑:您在文革后一次工人体育场万人大会上发言作检查,当时人们有何反映?
浩:主持会的是市委文教组的王利尼,他说我很真诚,说的都是真心话。
郑:您自己觉得呢?
浩:我当时什么都说了。
郑:但您称江青是叛徒,这种称呼似乎在文革中更流行。而当时这也是官方的一种说法,您沿用了,有没有敷衍的成分?
浩:有。
郑:文革中您亲眼看到江青随意宣判别人的政治死刑,您当时坐在她旁边,看见人名了吗?
浩:名字想不起来了,那人好像是当时军队派往文化部军宣队的头头。
郑:于会泳和浩亮等人与您关系如何?
浩:一般。面子上过得去,因为江青的关系。
郑:您将《三把火》改成《百花川》和于会泳等人有关系吗?
浩:我是怕被他们整。
郑:"文革"后,五次人代会都没有让您参加,您有什么感觉?
浩:我觉得风向变人也变。人们不欣赏我了,时代不接受我了。
郑:有没有人因为这种变化对您改变态度?
浩:没有。朋友们对我还是很好。
郑:当时报刊上有批评您的文章,您觉得说得有道理吗?
浩:没道理。但那时已不同于"文革",报上批人只是让我心里感到委屈,没达到没顶之灾的程度。
郑:这时候有谁来安慰过您吗?
浩:林斤澜、刘绍棠、萧永顺他们。
郑:当时报上都批您什么了?
浩:给江青当面首。虽然我和江青的问题已澄清,但还是有人从这个角度做文章,这种文章好做呗。没有提到我的作品如何如何。后来80年代《金光大道》重印,是第一次有人批我的作品,但出版社想出,可能是认为值得一读吧。
郑:您写完第四部《金光大道》,"文革"结束,对吧?
浩:写完第三部,江青就抓着我,要我出去。去西沙、去井冈山。
郑:一起去西沙的张永枚现在如何了?
浩:不好,后来情况很不好,有些书信来往。
郑:"文革"中除了江青,还有其他中央级的领导接见过您吗?
浩:没有。只是间接听说有领导说我的书,感觉不错。
郑:您想没想过与其他领导人见面?
浩:没有。当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您在"文革"中看到批斗人有什么感觉吗?
浩:很可怕。
郑:没有"文革",您的写作会怎么样?
浩:很难想像。
郑:您在工体万人大会上发言后,将发言改成一篇题为《我的教训》的文章,准备发表在《北京文艺》上,但后来没发,为什么?
浩:当时的北京市委审了稿,不让发。
郑:为什么?
浩:他们觉得不应当把我的错误大肆宣传。
郑:他们是为了保护您,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浩:都有。
出版者习惯于精心加工过的文字,可能不习惯于直接出版这样的“毛坯”。但我以为,从史学的价值看,原始录音稿更能反应彼时彼地双方交谈的原貌。回答以设问为前提,为了改成连贯的叙述,有些回答在成文时被舍弃了。这是很可惜的。如果可能,不妨将原始录音稿作为附录一并出版。
另外,本书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行文风格不尽一致,据说前半部分是取材于浩然的几部自传体小说整理而成,如果在后记中对此有一个说明更好。
本 书封面三次重复出现浩然的名字,却没有采写者郑实的署名,书脊上也没有采写者的署名,这样做也许突出了浩然的名人效应,有利于迎合市场,但同时削弱了本书 的学术内涵。口述传记是一种史学体裁,著作权通常由口述者和采写者共享,采写者一般居于创作的主导地位。这一点,目前还没有得到中国出版界的足够认识。我 不反对出版社追求市场效应,但过于看中眼前的市场利益而牺牲一本著作本来可能拥有的学术性,最后很可能失大于得。(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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