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友老桑自二○一二年七月在博客中國網上開博後,辛勤筆耕三年零兩個月,寫出了共計兩百萬餘字的博文六百餘篇。哪知今年九月二日(天安門大閱兵)的頭天淩晨,他一覺醒來後,竟發現那些思想的「花朵」都沒了,連「園子」也被封了。然而,這匹生性愛折騰的老馬(老桑屬馬)並未因此而氣餒;當晚,他又以牛虻的網名在「原地」重開了新博客,短短一個多月,一口氣寫出了百多篇高質量的博文。
正值中共老大習近平攜夫人訪英,並在英國鬧出了一連串讓國人恥笑不已的笑話之際,桑先生撰寫了三則「對子」發表在其博客上,一時間,好評如潮,跟帖上千,許多網友也步其後塵寫出了若干合轍押韻、對仗工整的對子,當然也引來了一些習粉的叫罵與威脅;於是,「牛虻」火了!
當年,桑先生參加工作時,習近平還在陝北修地球;他入黨並在國營軍工企業擔任要職時,後者還是個黨外普通群眾。桑先生年輕時曾是忠實毛粉;可今天的他,卻變成了一只用文字去螯刺專制主義的「牛虻」。
面對一個雖百病纏身、千瘡百孔,但卻依然蠻橫統治著中國的獨裁專制集團,「武器的批判」固然重要,但相比之下,「批判的武器」則顯得更為重要。事實證明,金剛怒目式的吼叫聲,以及日復一日式的情緒化謾罵,並不能有效揭露與瓦解極權體制,而富有文化底蘊與彈性或張力的批判,或許更為機智與有效,也更能激發讀者共鳴,正如老桑那樣。
經努力,我們聯繫上了桑先生,並向他發出了此次訪談的邀約。
心中有話,便要把它說出來
戈曉波(以下簡稱戈):桑先生您好!您可否像亞瑟那樣,在讀者面前去掉面具,公開您的真名?
桑(以下簡稱桑):其實,早在我一九六九年剛參加工作時,我的名字,就已時常出現在各大報刊的頭版頭條了,那句「蘇修在我國邊境陳兵百萬」裏的「陳兵」,就是我的名字。如今,我雖仍是那個陳兵,但囊中不僅沒有百萬,反而仍是一窮書生。
戈:現在,讓我們就您博客上那三則對子,談談您創作它們時的所思所想,咱們先從第一幅(上對:女王贈莎翁詩集一本下對:主席回麗媛專輯兩張橫批:雅俗共賞)說起吧。
桑:這是您對我的抬舉吧?我不以為那是什麼創作。那天,在某黨媒上我看到一則新聞,說是領袖訪問白金漢宮時,將夫人彭麗媛的唱片專輯送了兩張給女王,而女王陛下則回贈了一本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又加之領袖訪英前,外交部王超副部長在介紹領袖夫人日程安排時,一句話裏連提了三個「彭麗媛教授」,所以,腦海中馬上就跳出了這一對句。「女王」對「領袖」,「贈」對「回」,「莎翁」對「麗媛」,「詩集」對「專輯」。很自然,也很貼切。
戈:嗯,的確很自然,但並非每個人能想的出來。
桑:真沒下多大功夫!莎翁的詩集自然是大雅,而教授的專輯,當然是大俗。對這個俗字,我在博文中專門作了介紹:「俗」字,除了「雅俗共賞」外,它還是「通俗易懂」、「大雅大俗」、「約定俗成」的俗;以及「民風民俗」、「風俗習慣」、「隨鄉入俗」、「從俗就簡」等成語中的俗字。請好聯想、善妄想的朋友,不要想多、想偏、想歪了。此聯第一稿的橫批,原本寫得是「詩雅歌俗」。但就怕少數朋友想多、想偏、想歪了,才改成「雅俗共賞」的。
戈:第二對(「上對:英倫三島頌莎翁詩篇下對:中華九州吟麗媛歌曲橫批:天籟之音」),若單從字面上看,還真有讚美歌頌之意;但把它一放到您一貫的政治態度背景中來分析,就便有了惡毒攻擊的嫌疑。對嗎?
桑:呵呵,沒有惡攻,純粹讚美,發自內臟五腑的讚美!百分之二百的讚美!咱們往下說吧?
戈:一個人想在文字中掩飾其一貫的政治立場是沒用的,讀者自會根據您以前的文字作出準確讀解的。其實,這正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精髓之所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是耶。而您在下一篇博文中撰寫的第三對(上對:文革如火如荼戲子扮旗手下對:改革似進似退歌女成教授橫批:今非昔比),就已把狐狸尾巴暴露無遺了!
桑:哈哈,您用的都是高端辭彙喲!我豈有寫出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文字的水平?分明是愚者見愚嘛。
巧對妙聯專掃蒼蠅
戈:老實回答提問吧!群眾的眼睛雪亮著呢!
桑:哈哈,哪來的狐狸尾巴?真有尾巴的話,那也只是徒具掃蒼蠅功能的馬尾巴我才疏學淺,那天,在博客中國網站上,看到版面頭條的四個大標題,都是議論外交部稱「彭麗媛教授」的,不知為何,腦海中突然就跳出了「文革旗手」江青的面孔。
戈:您這樣一說,讓我想起了老毛和他的夫人江旗手。兩個領袖雖非同代人,但他們的夫人卻都是搞文藝的。沒想到歷史竟以這樣的方式重現了一次,有意思!
桑:於是,文革如火如荼的場面,就撲面而來了,想躲,都躲不掉呀。再想想,江青在文革中,曾被厭惡她的百姓偷偷稱為戲子。戲子嘛,擅長的當然是表演嘍。所以,文革如火如荼,戲子扮旗手,的確是信手拈來的,好像也不費啥功夫。有了上對,下對就自然而然出來了。以前是文革,現在是改革,都是革喲!但與當年「革」的場面相比,後面這個革,尤其是近幾年來,好像並不那麼順暢,即不火,也無荼。有的只是進進,退退;所以,我就將之定義為「似進似退」。後面的其實是大實話,夫人以前是歌手,現在是教授,而且是五個院校的教授,所以,歌女成教授,也就順理成章了!
戈:我們再來談談這幾幅對子誕生後讀者的各種反映,好嗎?
桑:說實話,絕大多數表現的都還是「正能量」的。所謂正能量,就是支持唄;當然,也有為我擔心的,也有說我不厚道的,更有甚者,還說應該把我抓起來。後來我又發了一博,題目是《指著一副對聯,就要抓人,憑什麼》。
此文發出並獲得近萬次點擊後,又被刪了。其實,我很明白,這並非網站編輯所為,而是網站之外的第三隻手幹的好事兒!對那位在此文跟帖中指責我拿夫人「開涮」不合適,而應「厚道」點兒的瑪麗亞女士,我是這麼回復的:
「我拿誰開涮了?您能否說具體點?我怎麼開涮的?您口中的『涮』又從何來?就是指那句『歌女成教授』嗎?全中國就一個歌女、一個教授嗎?全中國只有一個歌女成了教授嗎?您若非要把那位往裏面拉,那是您的認識問題。再說,就算我說了那位是『歌女成教授』,這難道不是事實?她不是唱歌出身?不是女性?現在不是教授?您能告訴我,這幅對聯中哪個詞對教授是貶意的?怎麼就是『開涮』與『不厚道』?我還想再說一句,此聯內容與個體的品德操守無關,與整體的醜惡現象相連!」
戈:現在雖不是文革時代,彭教授也不是江旗手,但攻擊「國母」的後果,也的確很嚴重呀!
桑:怎麼可能是攻擊「國母」呢?這完全是百分百的事實陳列嘛!再說,我對現在媒體上常有人把「國母」這個豔詞挂在嘴上,也極反感。這讓我想起了郭沬若在其文革前的一首詩中,把比他小一歲的毛澤東稱為「親爺爺」的醜態。然而,即使在個人崇拜最狂熱的文革,也沒把江青稱為「國母」。莫非到了今天,形勢看漲啦?莫非這也是一種「與時俱進」?
我很不喜歡「紅二代」這個詞
戈:我從您博文中得知,您一九六九年就參加工作,而且很早就入黨了,當時可是文革年代喲,您有無興趣講講個人基本情況?
桑:我一四歲時,也就是文革經歷了兩年劇烈鬧騰後的一九六八年的十月,學校又複課鬧革命了。於是,我由小學六年級(由於停課三年,我那屆也叫八年級)進了初中。上了不到兩個月的學,學校就搬到了離省城兩百多公里的一個鄉鎮小學。又過了兩月,趕上六九年的春節,淮北下大雪,和我一起去的同學們一下子跑掉了百分之九十多。我當時是副排長(即學生班長),班主任是排長,就帶著我一個「兵」堅守在學校。過了春節,跑掉的人還是沒回來,我只好也回省城去了。春節剛過,毛澤東就發出了「知識青年要到農村去」的號召,我們那一屆年紀太小,不在下放知青的「老三屆」之列。那時,我父親在省國防工辦支左,恰逢軍工廠招人,於是,我多報了一歲進了工廠。
戈:當年,有些後來飛黃騰達的紅二代因打砸搶或胡作非為進了少管所,而您卻表現得非常進步與守紀律;當習近平、王岐山他們到陝北插隊落戶時,您卻已是兵工廠的工人老大哥了。
桑:是的。我從小接受的是英雄主義教育,進廠後玩了命的幹,第一年就被評為廠學毛著積極分子,第二年被評為了省國防工辦系統學毛著積極分子。
戈:您老爹是軍隊幹部,所以說您不僅是紅二代,而且還是當年地位最高的革軍子弟。
桑:哈哈,那時我是革軍子弟。而習某卻是反革命集團首犯的狗崽子。但我父親不是啥高幹,一九四○年,他才是新四軍特務連的偵察兵。由於沒文化,離休後才弄了個副師。父親在世時,再三對我說:「你一輩子,都是農民的後代!」他當年是拿著討飯棍,走到隊伍裏找飯吃的。如果碰上的是「國軍」,那我就是黑二代了。我很不喜歡「紅二代」這個詞,當然,我也絕非什麼紅二代!
戈:是與不是,由事實說了算。
桑:一七周歲那年,要我入黨,但九大通過的黨章說是要年滿一八歲,黨支部書記想按我進廠虛報的年紀發展我。我說對党要忠誠,絕不可虛報。但那年我入了團,沒過多久就擔任了廠團委副書記;二一歲時當了團委書記;二五歲當了另一個軍工廠黨委委員、宣傳科長,後來改成宣傳部長了。那時,我的思想意識可說是百分之二百的布爾什維克,左得出奇呢!
那一夜,我聽到了噠噠的槍聲
戈:這哪里是一般的紅呀!分明是紅得發紫、炙手可熱嘛!為啥到了後來您的思想觀念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桑:我對中共的反思,始於四人幫倒臺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七六年四五運動之前;四五運動發生後,那座共產主義的神像,在我心中轟然倒塌了。到了一九八九年,我就像《牛虻》中的亞瑟一樣,自己拿著榔頭,把那座神像砸了個稀巴爛。從此,我的信仰就和那個主義沒一點關係了。
戈:世界觀的轉變,通常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外部世界的刺激或推動的結果,比如說,個人或家庭命運的變遷,某一重大事件的發生,甚至對一本書的閱讀。您的思想轉變,是由什麼東西導致的呢?
桑:大概在一九七二年時,我弄到了一本易蔔生的《玩偶之家》,也有翻譯成《娜拉出走》的。當看到主人公娜拉為救其丈夫之命在一份文書上代簽了丈夫名字而受到上流社會詰難後,我的心震撼了。原來,資本主義社會如此看重一個人的信用;而當時的中國社會,代人簽個名,簡直太正常了!有誰被上升到道德層面追究過呢?
這就是資本主義文明給我最早的啟蒙:講信用!
戈:瞧瞧!年輕時讀過的書,最終變成了營養自己的精神食糧,哪像某人只會背書單。
桑:呵呵,打小,我就有強烈的英雄情懷,甚至烈士情結。我最喜歡的劇情畫面,就是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裏的那段「帶鐐長街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總在幻想:「何時,我才能成為其中一員?」
戈:這個慷慨赴刑場的場景,和您喜歡的小說《牛虻》中的場景完全相同。
桑:當然當然,我非常喜歡伏尼契筆下牛虻臨死前的場面:帶著鐐銬,指揮著一排劊子手開槍。若有需要,我也可以毫不猶豫的那樣去死。這不僅是年輕時的幻想,到現在也仍如此。
戈: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那個事件發生時,您在幹啥?
桑:那時,我在一所學院分管教務,六月三日晚,我徹夜未眠,通過美國之音,我聽到了噠噠噠的槍聲。天亮後,我上街了。一想到年輕學生被槍殺,我就熱血沸騰地走到本市最大的廣場,以一個中年教師的身份大聲說了話。社會變革,總要有人當鋪路石,不是我特別勇敢,而是性格使然。還是那句老話:性格決定命運。後來,單位給了我黨紀處分,我索性徹底撕了那張黨票!下海學「游泳」去了。
戈:若暫時裝裝孫子,過了這個坎兒,沒准還會爬上去的。多年的積分,一下子全清零了,多可惜呀!
桑:當年,劉奇葆在某省做團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時,我在他同省的一家地市級國營大廠做團委副書記,屬平級。如果我放棄獨立思想,緊跟領導唯命是從,那現在混個地市級副省級完全有可能,但我並不覺得那有啥光彩或不得了之處。
戈:作為同是紅二代,或者說革二代的您,想對您的同齡人習近平先生說兩句嗎?
桑:希望他能永遠記住自己是習仲勳的兒子!就這一句。
戈:囿於時間與篇幅限制,咱們就此打住。末了,請用一句話為您自己來幅自畫像吧。
桑:腦筋很死、智商很低、面貌很醜、眼神很爛、嗓音很亮、手腳很笨、脊柱很直、賤骨很傲、腰包很空、心眼很實。
——原载《动向》杂志2015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