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1996年8月15日生于荥经县严道镇,现就读于成都七中高中
来源:该调查报告是作者2012年暑假回家乡荥经与父亲一道下乡开展大饥荒调查后形成的,被成都七中评为《社会调查——我身边的历史》一等奖,并被制作成大型宣传画在校园内展出。
1959年至1961年发生的全国范围大饥荒,四川省是大跃进人祸危害最烈、灾难最严重、死亡人数最多的省份。而我的家乡荥经县在这次大饥荒中死亡近一半,为全国之冠。
——题记
每当看见我不吃饭或抛撒粮食,爷爷总爱说一句话: "是我们那个时候啊,能吃一顿饱饭,死都值得!"
爷爷今年69岁,1959年时他15岁,刚好和我现在一般年纪。听爷爷说1958年 城关公社新南管理区一生产队成立公社食堂时,他还在读初中,当时生产队还在上学的学生有近二十个,刚好两桌。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很好,饭菜丰盛。放学后, 食堂还会单独为他们留两桌饭菜。不久,食堂粮食开始紧张,社员都吃不饱了。每次放学,食堂开饭时间已过,回来的学生们只好等炊事员重新做饭。爷爷说等做饭 的那半小时是最难熬的,十几双渴望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做饭的师傅,口水吞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等到开饭了,却又是清可见底的两瓢米汤,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社 员家里不准存粮,全部上缴到管理区。长期的饥饿使他们再没力气也没心思去上学,把那两口米汤领来吃后就邀约一起到处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爷爷说,生产队种 有一片花生地,1958年收花生的时候不彻底,地里残留了一些花生,花生收后又种了小麦。于是每天 都有几十个小孩蹲在那里撬花生,每撬到一个就迫不及待往嘴里送。开始还在小麦行间撬,后来花生少了,就在麦子中间撬,一个冬天把那片麦苗撬完,而且翻了好 几遍。难怪爷爷常说:"幸好那片地,救了一群娃娃。"
后来爷爷的继父饿死了,为了继续冒领他的口粮,全家人掩住悲痛不发丧。当时房子相当狭窄,就在火炉房房里安一间床,尸体就在床上,过了两天,还是被生产队发觉了。一辆已放着两具尸体的板车拉到门前,拉着老人家的尸体到东方公园(地名),挖了个坑,胡乱掏点泥盖了了事。
这在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的炎黄子孙看来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爷爷说,不久他的弟弟也饿死了。爷爷讲述的时候神情显得很平淡,似乎那段苦难经历不是发生在半个世纪前,而是在遥远的殷商时代。
要不是因为这次历史征文活动,我不会想到我的外婆竟会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人。她大字不识一个,更不善言辞,但她禀性善良,体恤别人,善解人意,而正因如此,在大饥荒中她一度逢凶化吉!
外婆今年70岁,1959年 时家住复顺公社太阳大队第五生产队。那年她的姐姐从甘孜州回来,看到年幼懂事的她从食堂打饭回来,总是先给父亲弟兄吃,姐姐看她善良,容易饿死,就决定带 上她去康定(当时的条件只能带走一个,姐姐原本打算带走另一个聪明伶俐的妹妹)。外婆告诉我,那一年她的母亲饿死了,那个没被带走的妹妹也难逃厄运。终于 等到生活好一点时,父亲却又病死了。剩下一个5岁的弟弟,被送到孤儿院……
外婆的眼眶红了,看来她还对那些人,那些事耿耿于怀,我想这些痛苦会成为她生命中一直滴血,永不痊愈的伤口。
在我的家乡,随便询问一个60岁以上的农村老人,说起1959年的那段历史,都有痛彻心扉的经历,都见过"路有饿死骨"的景象,都在死亡边缘挣扎过。
现在,这些老人们,总是对自己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节俭,体现着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年代的烙印,他们潜意识里至今有一种对饥饿的恐惧,省吃俭用成了抵御恐惧的一种心理习惯。
为了解这段历史真相,我和爸爸利用暑假去采访了荥经县几十位农村老人。其中,复顺乡新添站的采访最使我刻骨铭心,据当地的老人说1959年至1961年这个百年老街上死了近三分之二的人。
陈慧英老人,已经85岁了,属于复顺公社新添六队。据她讲,1958年大战钢铁连妇女都去当工人了,当年粮食背到大队(管理区)去了,大家都到食堂吃饭,一开始每人每天还有三两谷子,到后来一点谷子也没有了,只好吃野菜、猪草、糠、树皮、泥巴(观音土)。她有两个叔叔,每家有4口人,最后都死绝了。她的母亲、父亲也全饿死。她的一个孩子才三岁,得了水肿病,肿得象关公爷爷。她想把孩子送到肿病医院,需要开证明,生产队却不给开,最后好心的乡长把她带到大队,才开了证明。医院里每天有半斤米,孩子还是只吃8天就死了,因为他太虚弱了。她家一个堂妹在县城读中学,叔叔婶婶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每次妹妹从县城回来,总会遇到亲人离去。有好几回是妹妹抬脑袋,她抬脚,连拉带拖,两个小孩,随便挖一些泥土把亲人们草草埋了。
郑光才现年67岁,也是新添站人,那时属于复顺公社新添六队。1959年他只有十三四岁,记得当时的情景。他说:"五九年粮食肯定不够吃,我家饿死5个 人"。他还说,当时没有粮食吃,只有吃鹅香草,还吃过泥巴,有时还把牛骨头、猪骨头都烧来啃。而且他还听说他们新添站一个叫王文发的社员把死人腿上的肉割 下来煮成汤就喝了。问到他们生产队的死亡情况时,郑光才说,我们队饿死了一大半,街上都生满青苔,石板路缝隙里都满是很深的草。他居然还用了一句毛主席的 诗词来形容,他说:"万户萧疏鬼唱歌"。
接下来采访的老人叫石文琼,老人已76岁,说到细粮关(荥经人都把三年大饥荒叫细粮关,"细"有少的意思),老人说,1959年饿死的人多得很!当时没得粮食吃,只好吃藤子根、蕨基根、野草。她的公公(李良碧)、哥哥(李洪渊)、嫂嫂、侄儿都饿死了。她公公死的时候60几岁,哥哥死的时候40多岁,侄儿才两三岁就饿死了。老人说,当时多数饿死,少数活下来,他们这里还成立了一个组专门埋人,其实就是把死人拉去甩在茅坑里就算了。
石章芬老人今年66岁,她说想起1959年很伤心,她家饿死了爸爸、三个兄弟、一个妹妹,就只剩她和妈妈。她能活下全靠妈妈把自己的粮食让给她吃。
据《荥经县志》"人口变动"载:1959年至1962年国民经济严重困难,生产下降,生活受窘,人口急剧下降,出现负增长。其中,1959年、1960年分别减少22453人、14692人。四年人口自然增长成负值。
如此触目惊心的数据,如此难以置信的历史的记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
经过调查采访,我切身体会到什么是"高指标、高征购、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那真是祸国殃民啊!1958年,青壮年都去大炼钢铁,超英赶美了,大量的粮食烂在地里。据近年来多家研究报道,三年大饥荒全国饿死的人数在1400万到4300万之间(学者杨继绳的研究是3700万)。
我还采访过关于"亩产万斤"事件。村民对我说,那是社员们把许多田的谷子堆在一个田里造的假。当时的中国普遍都在吹牛、"放卫星",中国的官员宣称1958年的夏粮增长了68%,小麦产量已经超过了美国,并预计1958年粮食产量将达到3亿7千5百万吨,比1957年总产量提高92%,号称可以生产出应有尽有的粮食。当时的最高领导人甚至提出"粮食实在太多了怎么办"的问题。而征购粮是根据产量按一定比例征收的,农民们即使把每一颗粮食都上缴完,也是达不到那个数字的,怎么不饿死人呢?
通 过这次对身边历史的发掘,我发现了一些被现有教科书所遗漏的历史。我们身边许多人经历了那样的浩劫,承受了他们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个代价实在太巨大了! 然而,教训在哪里呢?我们应当正视历史,总结历史,以史为镜,不能让我们身边的亲人再次受到伤害,不能让我们民族再次陷入这样的灾难!
——胡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