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1日星期二

梁京:為甚麼普習聯手是對世界秩序的真實威脅

梁京 RFA 20240521


隨著美國和歐洲對中俄兩國採取了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嚴厲的制裁手段,我注意到海內外華人中不少人,存在著低估普習聯手對世界秩序威脅的傾向。有意思的是,低估普習聯手威脅世界秩序的,既有那些「愛國反美」的華人,也有一些親美反習的華人。

一些雖不親共,但自以為是愛國的人認為,美國和西方出於文化偏見,誇大了普習聯手對世界秩序的威脅,選擇了過於強硬的制裁方針,反而加劇了大規模衝突的風險。持這種觀點的人普遍存在的問題就是,他們自己的反美傾向讓他們看不到這樣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普習聯手,讓美國和西方很難分化中俄,尤其是很難實施聯俄反中的策略。特朗普就是這個策略的主張者和推行者。他最近對普習會的評論,大意是普習兩個人搞在一起只會幹壞事,說明他已經看到聯俄反中不大可能這個現實。

一些親美反習的人認為,普習聯手,大量消耗了中國能夠用於攻擊台灣的資源,因此客觀上有利於台灣,從而對穩定世界秩序有利。我認為這種邏輯沒有看到普習聯手威脅世界秩序的深層原因。普京和習近平都是在列寧主義的共產帝國秩序中長大的,他們能夠獲得最高權位,與中俄兩個共產帝國的制度轉型不成功有非常直接的關係。換言之,如果俄國的民主政治成功了,不會有今天的「普大帝」,而如果中國的改革開放如許多人所希望的那樣,推動了中國的政治改革,就不會有今天習近平「定於一尊」。

由此提出的問題就是,這兩個列寧主義的共產帝國向正常的「現代國家」轉型,是不是從根本上就註定搞不成?如果是這樣,這兩個共產帝國的轉型失敗,是不是一定會給世界秩序帶來巨大威脅呢?

對這兩個問題,我現在的認識是這樣的,列寧主義共產帝國的政治秩序所塑造的社會,不可能形成足夠的社會資本支持法治建設,而沒有法治成長的支持,民主政治和市場經濟都不可能發展成可持續的制度安排。也就是說,沒有美國和西方從外部支援俄國和中國的法治成長,步入歧途的俄國和中國是不可能完全靠內部變革完成現代國家建構的。但是,這不意味著今天普習聯手挑戰美國和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是必然發生的。為甚麼呢?因為美國和西方曾經有機會不讓這兩個轉型失敗的共產帝國走到一起,也有機會不讓他們的實力,如現在這般強大。也就是說,俄國和中國這兩個紅色帝國的轉型失敗雖然有其必然性,但形成普習聯手這樣的局面也確有其偶然性。

如今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就是,這個具有偶然性的普習聯手格局,是俄中兩個列寧主義共產帝國轉型必然失敗可能形成的各種格局中,一種比較更危險的格局,因為普京和習近平兩個領導人如果沒有機會聯手,他們有可能早就被本國的反對力量搞掉了,而他們現在搞在一起,就可能比分開來要更加冒險、也更加邪惡;而兩個龐大國家的國力如果不通過兩個邪惡的領導人整合在一起,也不至於給整個世界帶來如此巨大的危險。

那麼,普習聯手會不會也給世界帶來了更積極的可能,比如說,加速了全球秩序重建的進程?這當然是可能的,但前提是,自由的國家和人民,必須首先為最壞的事情發生做好準備。

台灣是自治島還是獨立國家?蔡英文怎麼說

上報 20240520


卸任前夕,蔡英文接受BBC專訪時,兩次強調「我們是自主的,我們擁有國家的所有條件,只是建交承認的國家數不夠多。」


外媒過去經常介紹台灣是「self-ruled island」,或是「self-governed democracy」,乍看之下令人生氣也令人不解,世界上有哪一個國家不是自己治理自己的國家呢?以那樣的言詞描述台灣不會覺得多此一舉嗎?

 

正是因為有個國家叫中國,說著台灣不是一個國家,還說台灣是他們的一部分,他們要來治理統治台灣,但世界多數其他國家並沒有碰到這樣相同的威脅。同時也因為世界多數國家沒有正式建交承認台灣,他們刻意與台灣在政治和外交上拉開距離不往來,而雙方交流僅止於經濟和教育文化上。

 

四年前的1月19日就在大選剛落幕,蔡總統接受BBC記者沙磊的專訪,我印象最深刻的回答是,蔡總統說「我們沒有需要宣布獨立,我們已經是一個國家,國名叫中華民國台灣」。

 

而這一次卸任前夕的5月17日,她再度接受BBC記者傅東飛的專訪,我印象最深刻的回答是,蔡總統強調兩次「我們是自主的,我們擁有國家的所有條件只是建交承認的國家數不夠多」。

 

霎時之間讓我聯想起在2021年11月17日,拜登總統臨時受訪時說到「台灣是獨立的,台灣自己做決定」。拜登以上的回應有他不夠清楚之處,媒體各界當時有兩方不同的解讀,一方說法是拜登表示台灣是否宣布獨立是台灣自己的決定,而另一說法是台灣是自主的、台灣獨立運作自己。

 

我今日會提出這樣的連結是因為,蔡總統兩次強調「We are on our own」, 我們國家是自主的。這在英文的理解上剛好是對應了拜登總統的說法「Taiwan is independent,it makes its own decisions」,台灣是獨立地運作自己的決定。從這裡的語言對應看來,我們可以確信台美雙方有一致的語言,有暢通而清楚的溝通,彼此建立起來的信任也非常牢固。

 

四年前當時,不論記者兩度委婉地想要套出蔡總統對於「台灣獨立」是否嚮往,或奉為最高神聖的追求目標,但蔡總統嘴巴太緊,她也不是傳統典型的民進黨主席,她輕易地就推掉了是否追求台灣獨立的問題。她回答,「現實情況是我們已經是一個獨立運作都健全的國家,我們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選舉。我們已經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不需要宣佈自己獨立, 我們稱自己為中華民國(台灣),我們有一個管理國家的制度,我們確實有政府、有軍隊、有選舉。」

 

今日,記者傅東飛不重複四年前沙磊的提問而是要蔡總統解釋她所謂的「維持現狀」。她認為「幾乎所有人都同意台灣是自主的,我們自己做決定。 我們有一個政治制度來管理這個地方,我們有憲法,有規範整個社會的法律,我們有軍隊。 因此,我們擁有一個國家的所有要素,只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外交承認。」接著她強調,「當然,中國會說我們是他們的一部分。 因此,這是由人民自己在此時此刻、自己去解讀台灣代表什麼意涵,而最重要的是,我們是自主的,而且我們是民主的,我們享有自由、民主和進步的價值觀,我們為自己感到驕傲。」

 

不論是蔡總統強調的「We are on our own」, 我們國家是自主的,還是拜登總統的說法「Taiwan is independent,it makes its own decisions」,台灣是獨立地運作自己的決定,都呼應及解釋了新聞媒體為何報導稱「Taiwan is a self-ruled island」 台灣是自治島嶼,或是「self-governed democracy」 自治的民主政體。此刻,蔡總統已經揮揮手成為前總統,我們切記她最後的交代,最重要的是我們擁有自由民主,我們是獨立自主、驕傲的台灣人。


(本文由Translation Matters 翻譯有要緊臉書專頁提供)


台灣總統蔡英文接受BBC專訪:我們已是獨立國家

2024年5月20日星期一

張茵惠:在兩次青島東路佔領之間──劇變世界下的女總統蔡英文

 張茵惠  / 思想坦克 


「姊妹們,這次站出來就別再客氣了,記得十年前我們讓男人擅自代言運動後發生了什麼事嗎?」

──2024年5月17日21點07分,threads上的網友發言

法國《解放報》記者沃勒函(Arnaud Vaulerin)出版了一本蔡英文傳記,近日翻譯成中文問世。原名《Taïwan, la présidente et la guerre》,直譯是「台灣,女總統與戰爭」,烏俄戰爭開打後,台灣曾被全世界民主國家的人票選為「接下來世界上最可能發生戰爭的地方」,法國人寫一本關於台灣總統的書,標題合理的放進「戰爭」,反倒是台灣人覺得自己跟戰爭沒什麼關連。

大概是這種「實話先不說破」的考量,中文版書名改成了《臺灣路上:蔡英文的非典型力量》。

市面上與蔡英文相關的書籍所在多有,但沒有一本像沃勒函那樣,以外國人的角度描繪出蔡英文的總統之路是如何既偶然又必然,以及如何描繪出一個不善在公眾面前「表演」、甚至可以說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女性,在中國虎視眈眈之下,帶領台灣走向與歐美日澳等國的民主結盟。

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2014年的蔡英文

2014年的三月,時值馬英九總統任期尾聲,馬英九應對金融海嘯的種種錯誤施政、藐視人命的SARS封院,各種民怨都沒能理所當然轉換成對民進黨的信賴與支持,民進黨在立法院內表決節節敗退,在立法院外更是黯淡無光。「後陳水扁時代」的民進黨顯然需要一個全新面貌,但那是什麼?

太陽花運動發生後,民進黨重要政治人物蘇貞昌、游錫堃、謝長廷與當時的黨主席蔡英文在議場外坐著聲援裡面的學生。但他們並沒有策劃這場行動,事實上,與當時藍媒、紅媒描述的不同,這些已經在政治界打滾多年的政治人物,看起來反而像是意外遭到龍捲風襲擊的牛羊,身不由己地被捲到天空中。

一場巨大無比的公民運動即將要開始推動台灣命運了,之後蔡英文將會選上總統,而讓台灣免於2019年以降的諸多厄運,而2014年的她並不知道。

蔡英文只是毫無表情的坐在那裡。

沃勒函形容蔡英文是極度內斂、謹慎的人。這似乎不是什麼新聞,但同時他卻也點出過去國內傳記很少強調的面向──蔡英文不只十分內斂、謹慎,她也非常果斷堅決,一旦清楚自己要什麼,就百折不回。

很多人會說,蔡英文不過「只是運氣好」,才能當上總統,就像是她「只是運氣好」,所以可以出國唸書,或者「只是運氣好」,所以可以成為李登輝幕僚。甚至連她的單身選擇,都可以被某些人當成「只是運氣好,所以可以不用嫁人」的負面敘事一環。

非典型總統

蔡英文在年輕女性之間的支持度,從未反映在與她同齡的台灣女性身上。年輕女性看見蔡英文,想的是「我們女生也能當總統」,但年長女性看到蔡英文,卻可能會有「為什麼她不用侍奉公婆、帶小孩」之類的想法。

說蔡英文是「非典型總統」,至少有兩個層面上的意義。

首先,蔡英文至少在可見的層面上不太算是典型的權力慾望追求者,她不會為了證明自己比其他人都強,而做出一些莫名其妙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過剩的野心跟慾望,是角逐總統大位之人的常見特色,通常會表現在早年就迫不及待投入選舉,就連亞伯拉罕.林肯都曾在家牧場根本沒錢、年僅二十三歲時就跑去競選州議會議員,並且曾承認:「一個人若是中了當總統的蠱,他要是想要知道自己中的蠱有多深就只能再去競選了。」

其次,蔡英文以外媒的說法,是一位「養貓的單身女士」。她沒有辦法塞進「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想像之中,沒法販賣「我兼顧家庭我好偉大」的傳統女性形象,她起初是個學者,後來是專業幕僚,最後是臨危撐起政黨的人,而她永遠也沒有變成「那以外」的形象。

蔡英文的從政之路跟她的論文主題《不公平貿易與防衛機制》一樣,重要、實用,但是乏味。沃勒函寫道:「…這些身分對她而言,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注定好的。」1974年蔡英文拒絕父親提議讀商,選擇台大法律系就讀。這已經是個折衷結果,有鑑於她本來想讀歷史或考古,但受到父親反對。

想成為柴契爾

對於大一新鮮人蔡英文來說,中華民國才剛「退出聯合國」三年,而大二的時候,蔣介石死了,其後三年蔣經國繼任。接下來那些精采曲折的黨外運動,她並未參與。沃勒函描述,年輕的蔡英文活在家教甚嚴的小天地裡,裡頭是家庭的規訓,外面是黨國的管制,一個管教的籠子外面還有一個管教的籠子。這時她只想要認真出國念書。

1978年,蔡英文抵達康乃爾大學法學院。隔年《美麗島雜誌》在台創刊。在康乃爾大學,蔡英文首次切身感受到原來台灣並不真的民主,政治啟蒙之餘也羨慕起美國人擁有台灣人沒有的自由,不過這並沒有讓她決定馬上飛回台灣抗爭,她只是繼續過著求學生活。

兩年後,蔡英文從康乃爾大學畢業,前往英國進入孕育出許多諾貝爾獎得主與國家領袖的倫敦政經學院。當蔡英文飛抵倫敦時,適逢前英國保守黨黨魁柴契爾夫人上台,日後蔡英文曾說「想成為像柴契爾那樣的政治領袖」讓部分左派人士覺得不可思議,但這確實與她的生命經驗有很大的關係。蔡英文第一個親身體驗過的女性國家元首,就是柴契爾夫人,對比當時台灣蔣氏還在「家天下」,不難分出高下。

1984年,蔡英文奉父命回台灣在大學任教。她的關稅談判才能立刻受到矚目,央行與經濟部聘請成為關稅貿易總協定談判小組成員,任務是在不激怒北京的狀況下,以「個別關稅領域」名義加入。基於政治與歷史原因,台灣在國際上的地位十分微妙,蔡英文就像是國際商法上的「拆彈專家」。

政治上的父親

1990年代,李登輝總統成立陸委會,他延攬蔡英文加入,這才是蔡英文第一次不是以技術專家,而是以政務官的身分參與政治。「她因此獲得了一位導師,甚至是政治上的父親。」沃勒函寫道,「雖然她對男性主宰的台灣政壇毫無野心,但這段歷練與共事關係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影響。」

饒富意味的,沃勒函點出了蔡英文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到底像誰。比起同黨的陳水扁,她更像李登輝。這不僅是在說,客家血統、康乃爾大學學長學妹這種表面上的關連,李登輝的改革是表面沉默但內裡鋒利的,刀不血刃就讓台灣走向民主化。

但李登輝的改革畢竟過於寧靜,寧靜到連台灣民主的敵人,至今都還繼續臉不紅氣不喘的在國會裡活蹦亂跳,搶推用兩兆元打通中央山脈的建設案、內容無人知道詳情的藐視國會罪。在這場「實話就先別說破」的民主改革裡,台灣就像一個開放的傷口,有時抵抗力還夠就沒事,一旦抵抗力下降細菌就囂張入侵。

最近幾天,threads上的台灣青年越來越覺得,過去蔡英文八年,所取得的一切進展與安定,都可能被討回去,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他們寫著:

「我們七年級生到底做錯了什麼!十年前上街頭不夠,十年後又要上?」

「沒想到十年前存下來的法扶電話還能用耶。」

他們從青島東路外,拍到二樓窗戶裡有個人影隔著簾子往外看,終究背對群眾。

https://www.threads.net/@idkwhy.iam.here/post/C7FFEehv1Kc (影片連結)

2012年蔡英文的總統大選選前之夜,李登輝於手術後顫巍巍登台,說出:「台灣就交給你們了!」這是李登輝最後一次公開造勢,台派選民激動涕零。2016、2020年,網路上群眾都複習過這畫面,但沒有一次是像2024年現在這樣的心情。

https://www.threads.net/@can_hsiang/post/C7F9pS0Pgnt/ (影片連結)

每個人會出生兩次,一次是別無選擇的被任意生到世界上,成為別人的子女手足,另一次是當真的知道想要做什麼時,你就重新出生一次。

而每個人也都有兩種先祖,一種是跟你有血緣關係的人,你不能選擇,另一種是你決定要繼承意志的對象。

而我好奇,有多少人是真的思考過這些事情,才決定活下去的?

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書名:《臺灣路上:蔡英文的非典型力量》
作者:阿諾・沃勒函(Arnaud Vaulerin)
出版社:堡壘文化
出版時間:2024年5月22日

边疆、民族与宗教:在佛的光辉下

 Lola  /  Matters 20240520


“一九四九年,国王一家去了北京,不再回来,此后汉人渐渐多了起来。”

神在雨天睡觉 by lola 2021.10.23

我在为自己的小说做一些资料的收集和调查的时候,无意间翻到陈凯歌这篇《青山——回忆知青岁月》,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随处可见的地步。不知道人们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传播,在如今的审查环境下,普通人自己书写的回忆录,可能多半是发不出来了。


陈凯歌在开篇谈起 1969 年的那个春天,朋友在地图上指出云南的方向:你肯定那儿还是中国吗。他要去的农场在景洪,在今天已经因旅游业的发展如雷贯耳,也没有人再敢说:你肯定那儿还是中国吗。


但是在这个由头之下,他也试着这样讲述景洪:“这里过去是王国,很少发生战争,是信奉佛教的和平的农业民族。一九四九年,国王一家去了北京,不再回来,此后汉人渐渐多了起来。”只能这么多了,点到为止。他只能讲述自己作为知青的故事。

这使我难忘,回忆起来惴惴不安的地步。就好像全篇只剩下这一句,他没有细说、也不能够细说的,关于本地人的生活,其背后就笼罩着这样一个阴影。然后看他穿插着大同小异的知青生活,面对惊心动魄也冷静地结尾:“文革”一来,佛教被禁止,“泼水节”也被作为迷信活动,取消了。


虽然生长在“少数民族聚居区”,但我更多也从电视新闻中认识傣族,我的眼光,也被训练成一个汉人的眼光,可以将一个与我同样的小数民族看成是惊奇的景观,可以被消费的景观。于是我小时候在学校,是彝族、白族、苗族等穿上傣族的衣服,表演一种我们在电视新闻中接收到的共同幻觉。


这样的表演还有很多,我还跳过布依族的舞、蒙古族和藏族的舞。大部分时候,我忘了自己是个彝族,我是说从那些衣服中脱身出来的时候,我回到了穿那些衣服之前的状态,即"一个普通汉人对其他民族的想象",我已经习惯于在这种政治身份中生存了,只有在填写家庭调查表的时候,我才会如同受到惊吓一般,郑重其事地写上我的民族——这个字很难,我需要翻字典,直至升到高年级才勉强将它记住。


我母亲年轻时也跳民族舞,最擅长的曲目是《月光下的凤尾竹》,她一直没去过西双版纳,她想象那是梦之国度,在佛的光辉下,一切都是柔和的。她梦想再次穿上傣族服饰,除了自己跳过傣族舞以外,她对傣族的了解,和任何一个汉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我也是这样想象傣族的。


直到 2022 年,我搬到了腾冲,意外发现这个地方也有傣族聚居,且饮食文化多元,傣族占重要一席之地,我开始主动或被动地了解这个曾经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民族。在工作中结识的伙伴,就有傣族、傈僳族和佤族,我开始写《边疆、民族与宗教》这个系列,也就是在腾冲、在与这些朋友的相处过程中诞生的。


我住在腾冲时认识的朋友溪溪,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小女孩,我忘了问她的民族(好像这在我们云南的生活中,或者在腾冲的生活中,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没有人会这样问彼此,除非是自己欣然袒露),但她似乎由从小相识的亲朋好友、街道饮食,对一个地方了如指掌。在我们约好去吃“撒撇”的某一天,我告诉她我是彝族,她说,那是崇拜火的民族,紧接着又补充道,就像傣族是崇拜水的民族。


经她这样不经意地提起,像咒语一样洒落在我心间,原来我们在信仰上是相反的,又像是天生的一对。


我对傣族的理解,我们的连接方式,终于不再透过小时候穿的傣族服饰、跳的傣族舞,或者撒撇*和傣味手抓饭,而是更直接地,有了一个更强的关联性。我们是站在一起的,可以相互理解,并作为彼此的补充,相互解释的。我们是姊妹,是兄弟,是共同信仰自然神的伙伴。


但这是广义上的相似,狭义上,彝族似乎已经没有"神明"了——我的意思是,可以像傣族那样,供奉在华丽庙宇里的神明。正如陈凯歌在《回忆知青岁月》里写到的那样,傣族是信奉佛教的民族。一定程度上,我母亲所想象的那个国度,在佛的光辉下,充满鲜花与微笑的国度是存在的。


2023 年 7 月,我终于说服母亲去西双版纳,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家族旅行。她这个人总是别扭,明明在我提议之前,她就已经买好了傣族的薄筒裙,早已给自己的人生计划了这趟旅行,但正经邀请她的时候,她却再三推拒。其实我也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她是那样胆怯的一个人,胆怯于靠近自己的梦。而我和她的关系,也像是世界上紧张的一对,太阳和月亮,永远隔着一些时光,错开比较好。


但最终我们还是出发了,前往西双版纳,我知道她从少女时期就想象过这个城市,一座梦幻的岛,在亲身到达之前,它悬浮在所有陆地和海洋的正中央,正上方的位置,永远供人想象,哪怕到了视频时代,我们会已经在各种即时的影像中见识过它的真面目,但实际抵达,仍然是不一样的。我希望弥补母亲的少女时代。在二十岁出头,我也才第一次到达西双版纳,在这里留下了一些忧郁的潮湿的记忆,但总体上是美的,令人怀念的,所以我想起它,想起它对于母亲的重要。


结果真实的西双版纳,果然变成了一座城市,而永远也无法复归我们想象中的岛屿,纵使它有盘根错节的榕树气根织出的笼,也不能再遮住它的古老,和永远让人幻想和揣摩的部分,它是如此地赤裸,赤裸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在西双版纳,我的彝族母亲身穿傣族的紧身衣和薄筒裙,在傣王曾经居住的花园中留影,我们所有人都忘了,这里曾经拥有过一个显赫的家族和王朝。然后他们消失了。


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解放了——那国王一家去了哪里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第二次来,我也还没来得及带上陈凯歌记忆里这段惊心动魄的描述:“这里过去是王国,很少发生战争,是信奉佛教的和平的农业民族。一九四九年,国王一家去了北京,不再回来,此后汉人渐渐多了起来。”


从西双版纳回来以后,这个问题却像是顺着尾椎骨,爬上了我的背脊,使我闷闷的。不时想起它,背后变得沉重了起来,拖到身前,又变成一条欲断的绳索,再抓下去,薄如蝉翼,便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从这句话里,什么也找不到。谁会想起追问傣族的历史,在王宫导览前,几分钟的口舌就讲完了,“新中国”翻开了璀璨的篇章,外面“新时代”的雕像和标语,早已虎视眈眈,“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团结抱在一起”。


西双版纳什么也没留下,我甚至没能和一个傣族人交谈——但也并不重要,我和每一个人交谈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傣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彝族,然后我们互相不知道,但我们交谈了,我们面对彼此,并没有什么区别。也许唯一的区别就是游客和本地人,一些人休憩,一些人劳作,一些人幻想桃花源,一些人迫切要到外地打工。


现代、文明、都市、旅游,在面对人的真实需求时,不堪一击。但最终可能都不必到达这些夸张的词汇,因为我们甚至从未有过,悬在上空的政治,让它维持着这样一种假象。于是在面对人的时候,那些复杂的原始性,彼此身上野蛮的部分,忧伤的部分,让我们如此难以消化,难以相爱。


每年我们都会在新闻中看到相似的矛盾,乃至于仇恨。旅游乱象,就是本地人不再“淳朴“了,“被金钱腐蚀了”,就连泼水节的性骚扰,也怪罪到“少数民族的落后”。怎么会这样,有时候他们是联欢晚会上身穿靓丽服饰、还要保持笑容的一种民族象征,美丽的、纯洁的,好像天生就供人观赏,天生就少于思考。而一旦在现实的冲突中露出和你和我相似的人性的一面,就好像一只猫、一株兰花成了精,立马被召来的天师或道士,早早降伏得好。


西双版纳什么也不剩了,一个被掏空的岛屿,榕树的气根早已被扯下,不足以支撑它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我母亲的想象中,有孔雀公主,有轰轰烈烈的爱和恨。那是另一种罪恶,但它显得温柔,至少我母亲幻想那是她的故乡,她会和那里的人们住在一起,然后让自己消失,只剩下岛,只剩下雨林和孔雀。


2024 年 5 月 20 日


*撒撇:一种傣族小吃。

这是“边疆、民族与宗教”系列的第六篇,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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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烨:“电影会帮我们记住,我们和我们的时代。”

 CathayPlay华语独立电影 Matters 20240518


娄烨导演新作《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在戛纳电影节完成了世界首映。映后掌声环节,现场中国影迷用中文大喊“娄烨你是中国最伟大的导演!”“娄烨牛逼!”。

《南华晨报》评娄烨戛纳新作《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有力地谴责了国家对个人生活做出的过度干预,也给民众表现出来的坚韧性送上了一曲赞歌。


CinecittàNews法国戛纳专访娄烨,谈及新作《一部未完成的电影》:“这是一个不得已而做的事情,我们生活中已经有这些东西很长时间了,我觉得电影没有找到非常好的语言去呈现它,我们这次试着去面对这些事情。这些事情是有些反电影的,不符合规则的,但是它是生活当中存在的。我希望把当时的那个状况保留在影片里面,包括那些很傻的事情,很愚蠢的事情,很高兴的事情还有非常悲伤的事情。”


它们是正确的历史,我们集体经历的历史。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提起了,以至于我不是在手机里、而是在大银幕上看到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问自己:这是我能看的吗?又觉得自己跪久了,想不起来站着的滋味。”


除了娄烨导演,还有许多导演用影像记录这段历史。


就像《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海报上的那句话:“电影会帮我们记住,我们和我们的时代。”


方舟 | 魏丹 | 2020 | 101min
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展,荷兰



千高原:明亮的火山 | 丛峰 | 2022 | 15min

喊楼——社会的复调


从2020年新冠开始至今,“喊楼”这个现象无数次进入我的视野。在我看来它并不是一些人在喊叫,而是楼房、房间本身在喊,它具象化了我们所处的新纪元中大地本身的悸动。  

 二次校准 | 胡峤 | 2022 | 5min

拍摄于2022年4月,上海街头。


系统似乎正在与人类探讨关于一些事物的看法。影片来自三天自由出行的允许,拍摄于2022年4月底的上海街头。  


我们一起游荡在高墙的缝隙中,然后被冲进下水道 | 杨楚麒 | 2022 | 30min

 2022 HiShorts!厦门短片周,中国


封控之中,石头亦有生命


由于疫情,外出下乡的考察活动变成了校内考察,以为就要无聊地水过这次考察的我们,留意到了学校里那些生长在建筑上的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于是,在我们的探索下,一套隐蔽的、藏于学校建筑整洁的外观之下的生态系统,慢慢地被揭开,而我们也当然没有止步于仅仅是发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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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國誠:圖窮匕見還是世界革命?普丁訪中給世界帶來的警惕

宋國誠 / 上報 20240520


俄羅斯總統普丁結束了兩天(5/15-16)的訪中之行,期間雙方簽署了「全面性戰略協作夥伴關係」的聯合聲明,洋洋灑灑萬言書,充滿相互吹捧與囈語狂言。這份「聯合聲明」,究竟是中俄「獨裁者野心」的總暴露?還是互抱冬日寒夜最後一絲暖意?兩人抱團取暖的結果,不僅影響中俄兩國的命脈,也牽動世界未來的格局。

 

普丁訪中:耀武揚威乎?求救保命乎?

 

儘管俄羅斯正在發動針對烏克蘭第二大城哈爾科夫的強勢攻擊,看起來聲勢逼人、戰果明顯,但這究竟是俄羅斯即將取得勝利的「絕地反攻」?還是垂死之前的最後掙扎?實際上,烏克蘭能夠力抗俄羅斯超過兩年,本就證明俄羅斯早已「實質戰敗」,長期消耗下來,烏克蘭雖兵糧不足,俄羅斯不也彈盡援絕?在這場戰爭中,俄羅斯「內傷」已成,「外傷」則持續加劇。此刻,中國這一「怒海中的浮木」開始浮現,普丁當然緊抓不放。普丁訪中,即使規格再高,也難掩其虛弱求助的本質。換言之,普丁訪中,無武威可耀揚,求救而已。

 

《中俄聯合聲明》:一份圖窮匕現的革命宣言

 

《中俄聯合聲明》是至今為止雙方最完整的戰略合作框架。習近平宣稱,中俄關係已成為「新型國際關係和相鄰大國關係的典範」。這裡的關鍵詞是:新型典範,意在宣誓一場顛覆舊型國際關係的世界革命。換言之,所謂「中俄協作」就是合力推翻西方體制,在自由與專制的陣營對抗中,意圖謀取最終勝利。

                                 

《聲明》中包含五大要項:

 

1,在軍事合作上,雙方將深化軍事互信與協作,擴大聯合演訓規模,定期組織海上、空中聯合巡航,加強雙邊及多邊框架下協調與合作,提高雙方共同應對風險挑戰的能力和水平。換言之,虛偽的面具已經取下,本質不再遮掩,中俄將對西方採取強勢對抗,在規模和深度上,中俄軍事同盟關係至少已經初具雛型。

 

2,在金融方面,雙方致力於完善金融基礎設施,暢通兩國之間經營主體結算管道,加強銀行業保險業監管合作,互設銀行和保險機構和雙向投資等等。換言之,圖窮匕現,俄羅斯在尋求中國的金融支撐,藉以鞏固俄羅斯瀕臨衰竭的戰爭經濟,中國則趁機操作「槓桿策略」,利用俄羅斯建立以「人民幣-盧布」為交易機制的「貨幣金融區」,藉以逃脫美國的經濟制裁,對抗美元霸權體系。

 

3,在能源戰略上,雙方約定互保能源安全,開展石油、天然氣、液化天然氣、煤炭、電力等領域的合作,確保跨境基礎設施穩定運營,確保能源運輸暢通無阻等等。換言之,狼狽為奸,中國繼續對俄羅斯採取「能源低購政策」,俄羅斯則保證對中共的能源輸出供給無虞,雙方甚至為「共同作戰」做出準備。

 

4,在俄烏戰爭問題上,雙方依然堅持固有立場,認為解決烏克蘭危機,必須消除危機根源,恪守安全不可分割原則,兼顧各國安全的合理利益與和關切等等。這裡的關鍵詞是:安全不可分割-必須同時關切俄烏兩國的安全。換言之,再俄烏戰爭上,中俄持續與西方尖峰相對、毫不妥協。

 

5,嚴詞批評美國與北約,反對美國通過擴大軍事力量和拼湊軍事集團改變東北亞地區的力量平衡,指責美國「印太戰略」以及北約圖謀在亞太地區採取破壞性動向等等。具體來說,雙方提出了「三個反對」:反對任何阻撓兩國關係正常發展,反對干涉兩國內部事務,反對限制兩國經濟、技術、國際空間的企圖。

 

這項聲明,無一不是寄託於中國對俄羅斯伸出援手,無一不是俄羅斯搶搭中國順風車,無一不是依賴中國的賜恩與拉拔。換言之,普丁甘居吳下阿蒙,俄羅斯自承附庸國家,無不是寄望中國雪中送炭,救亡圖存。

 

一場世界革命的狂想曲

 

綜合以上五個要點,可以得出幾個結論,儘管這些結論都是「畫大餅」,一首世界革命的狂想曲。

 

1,中俄雙方似乎都認為,俄羅斯將打贏俄烏戰爭,所以在「後俄烏戰爭時代」,「行有餘力,則以學武」(不是「學文」),未來,中國將引誘俄羅斯的軍力轉向遠東,可能也與北韓結盟,形成「邪惡三國」,對美國進行陣營式的軍事對抗。

 

2,中俄意圖建立一個可以規避和逃脫美元制裁的「區域貨幣區」,也就是「大國/鄰國的獨立經濟整合區」,在地緣經濟上與美元體系分道揚鑣。實際上,推翻美元霸權正是習近平的「戰略訛詐」,是21世紀最大的幻想!

 

3,習近平採取借力使力的「槓桿戰略」,以俄羅斯為戰略支點,利用俄羅斯的軍力來添補中國在印太地區的影響力,包括反遏制、反圍堵、反制裁;換言之,習近平完全無懼於美國的威脅,他已備足氣力,準備蠻牛撞牆、末路狂奔!

 

西方不能再綏靖和貪圖享樂

 

對於中俄戰略協作,西方必須驚醒和警惕。不能再以警告、憂心等等口頭勸阻替代有效的反擊,不能再以「去風險」自欺欺人,不能怕死又要當世界警察!換言之,制敵必須取勝,只有「脫鉤」才能「去風險」;美國不能陷入「設置護欄、管控分歧、避免衝突」的「惰性路徑依賴」之中。因為,設置護欄的結果是敵人挖地道穿越;管控分歧結果是敵人給你製造更多分歧,越管越分歧;避免衝突的結果是敵人天天準備與你大幹一場。

 

過去,我多次提出「戰略工具箱/戰略決斷力」互為辯證的概念。美國和西方國家雖然擁有豐富的戰略工具箱,具有充足的博弈籌碼,但是「戰略決斷力」明顯不足,長此下去,必將使民主陣營陷入危險境地。

 

歷史凝視著當代

 

中俄的協作能否在全球化「依賴性生存」的結構中,另立獨立王國?如果可能,這是一種「自絕」?還是「重建新秩序」?一方面,俄羅斯基本上是一個「半歐洲國家」,數百年來依賴歐洲的經濟與文化的交融與互補,如今因為一場俄烏戰爭使俄羅斯與歐洲恩斷情絕,俄歐關係已成不歸路;另一方面,中俄關係數百年來始終處於爾虞我詐、相互利用的狀態,不說清代以來俄國侵奪中國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在1969年「珍寶島事件」中,俄羅斯甚至意圖以核武消滅中國!如今俄羅斯「脫歐入中」,捨老友(歐洲)而親宿敵(中國),這種關係究竟是普丁深富遠見?還是在玩命走鋼索?

 

歷史的玩笑往往開得很滑稽,當代的荒誕往往替未來的歷史留下血跡斑印。歷來,舊秩序的改寫或新秩序的重建,往往以一場世界大戰為代價。人類的災難無不都是獨裁者所造成。只有對獨裁者進行極限遏制、絕對完封,世界才有和平與安定可期!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中國問題與國際戰略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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