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1日星期一

王军涛 : 新一届中共政治局常委更像习的“军机处”

 法广 20221031


中共二十大闭幕 习近平不出预期进入第三任期,如何看中共新一届政治局常委班子的组成,习近平在权力得到空前巩固的第三个任期会有怎样的施政? 是否会在任内解决台湾问题?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博士王军涛先生接受本台电话采访

首先您能谈谈对于周日揭晓的新一届中国政治局常委班子的看法?您对这一结果感到意外吗?您怎么看这一常委的组成?

王军涛: 既意外,也不意外,因为在前几个月,大家都在谈“习下李上”,还有谈习近平好像遇到了很大的困难。那时我就说习近平没有多大困难,习近平是可以掌控二十大的。我一直是觉得习近平在掌控二十大情况下,他会给别人留多少面子,或者说给曾经的别的派系比如江泽民、胡锦涛留多少面子,把他们的多少人留在里面。这个结果出来我不意外,就是习近平的掌控,我也有点意外,就是习原来人家说他裸奔,不穿衣服,他这次是连尿布都不要了,连遮羞布都不要了,这点还是让我有点意外。

其实我再想一想,反正习近平这样做有两个考量。一个在于安全,他现在不再敢让不是他的人留在身边,当然赵乐际和王沪宁还不是他的人,因为他需要的是那种愚忠式的人物,这两个人(对他的忠诚)还是有条件的,那怕现在对他是认同但还是有条件的,不会是愚忠,因为毕竟做过别的派系,但是习要他的这个班子里大多数人是愚忠。

第二,我觉得他可能要做一些大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现在一般的人不会赞同他,所以他需要一个比较强有力的军机处的班子。其实这个常委我们都知道就是给习干活的,今天还有人再讨论,说这个人会干什么?那个人会干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只要知道习脑子里再想什么就行,这些人是会完全按照习的意思去做。担任军机处和军机处也不一样,再康熙雍正乾隆时,这几个皇帝时自己直接管事,军机处就是协助他们办理事情。所以我觉得以后这个政治局和常委就更像是协助习近平处理实际事务的。

在这一权力架构下,习近平的第三任期是否非常稳固?

王军涛:那肯定是非常稳定的,但不稳定的情况是什么呢?我们搞政治社会研究的知道,权力核心这一块即谁下谁上现在习近平是掌控了, 但是政治社会中的第二块和第三块(没有)。第三块就是大众这一块,现在再专制体制中,实际上大众是没有什么偏好的,但是在一些大事件发生、发生大的权力斗争的时候,大众才能有机会表态,但是最主要的是中间这一块,就是我们所说的官产学三界,还有包括党政干部、经济技术官僚、企业家等从事经济活动的国有企业的这些老总啊,因为他们跟一般党政干部不一样,还有就是知识分子,包括搞文化的…,我觉得他们对习实际上是采取一种敌视态度,对习感到愤怒已极。所以从这个角度看,习又是坐的不稳的。他坐在了一个火山口上,这个火山现在是压得住,但到底什么时候火山爆发?比如说这个火山爆发,他可能还能压得住,他现在有一点像手里有八个锅盖,现在如果有五个锅沸腾,他可以压,但如果十个锅要沸腾了,八个锅盖就压不住了。我是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一旦中国比如经济继续滑坡,或者出现军事战败等其它一些因素出现的话,都会导致习近平的崩盘。

您对于二十大闭幕式上胡锦涛被请离会场的这个极为罕见的意外怎么看?是一个意外,还是像有些分析所说的是实际上是一个事先安排?

王军涛:我觉得应该是一个意外,因为我自己就在共青团十大的时候,我是做过主席团成员,我也做过一天的执行主席。实际上这些主席团成员或主席并不真的讨论事情。所有当天的事情都是有议程送到手里, 每个人坐在什么地方都是告诉你的,桌子上有牌位,你是不应该坐错的,所以那一天胡锦涛如果没有他的牌位,我们先假定说有,他进来后中间出现他必须要离场的话,那我们就可以做很多的想象,为什么会这样。还有一个就是如果没有他的牌位,他是怎么进来的。所以我说这一件事情现在已经被人讨论了那么多的可能,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说哪种可能性对,不过这件事情不管你怎么解读,它就是一个叫做过去的现象,实际上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象征,他象征着一个时代已经落幕了。就是胡锦涛这样被能出去,你说他是被请出去的,还是被驾出去的,总之,这个时代已经被习近平给结束了,现在中国马上要进入一个新的时期了。

您对习近平的第三任期对内对外的作为有怎样的预期?

王军涛:习近平在第三任期要大干一番事情,我们看一个政治家我们要看两个,第一他要干什么,第二他怎么去干。那么他要干什么呢?我觉得大家可以看看发改委的网站上,习近平提出了新理念,这个新理念他已经在他的多次讲话中说得很清楚,就是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大旗,这个其实是要延承毛泽东、邓小平和胡锦涛等,就是要走中国自己的路。再一个就是新时期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思想,这是习近平的。 新时期和过去有什么不同呢?就是毛时期要打天下,邓小平要实现小康社会、脱贫,他现在说在中国脱贫已经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现在要实现现代化,在实现现代化的时候,他要对邓小平的一些东西进行更改,这时候他提出了很多东西,那么在发改委网站上在经济和社会的政策的改革你可以看到,但其它方面的改革就很难说了,比如说他可能还在进行之中,这个简单说,他就是想让中国的经济用创新驱动的高质量的发展,这就意味着两个方面的整顿。

第一方面要对产业结构进行调整,就是向房地产这样的都要进行打压,而要扶持那些真正的、能使中国产业升级到高精尖技术生产的东西。第二要对企业进行大规模的整肃。其实我们过去在讲民企坍塌的时候,我们有一个概念,习近平是国进民退,他事实上是国进民退,但你可以看到,曹德旺的福耀,还有像宁德时代、任正非的华为,他们还继续得到扶持,甚至为了任正非的华为在美国解套,他不惜动用国家资源、最高层资源,你就知道他希望的企业其实就是要像日本和德国的企业,而不是像美国这种企业。你看实际上美国的制造业已经空了,而中国制造业,从汪洋“腾笼换鸟”开始,中国已经意识到产值到了一定程度时,中国产业要升级时,一些落后的要甩到东南亚去。比如中国在产业发展的时候,台湾和日本产业就升级了,升到了高精尖的制造,台湾的芯片产业就是这么起来的。习近平现在就是打的这个主意。这实际上是一大块了,整个有一个规划,在中央有一个大跃进式的计划。

这讲的是他要干什么,那他怎么干呢?我觉得他现在要建立独裁,他就是要想做这个事情。有些人可能会说,那不是很好吗听起来?问题就是这是个空头支票,20世纪的独裁者,无论是法西斯也罢共产主义也罢,这些强人登台的时候脑子里都有一个改变社会的规划,因为这种规划不接地气、不接地气反应在两条:一不通人性,二不符合社会经济发展规律,这样就会一败涂地,当他一败涂地时就会留下一地鸡毛、满目疮痍,这时就没有人关心他当初想做什么。大家都关心他的手段。这种手段就是极权的、专制的、暴力的手段。所以我自己在读二十大报告的时候,我要撇开他要干什么,说他的那个东西注定要失败,我们今天谈它也没有什么意义。那习近平的手段是让每个人都会见到,中国马上就会要血雨腥风。其实在胡锦涛退场的这个事情是一个挺大的隐喻,这个隐喻就象征着未来要把一个旧时代清除掉,要开始一个新时代,包括对企业也罢、对社会也罢、对这个社会各个方面的精英也罢,凡是不符合他的这种干干净净发展理念的,他都要进行大规模的整肃。

在对外呢?在外交上与他之前 的两任相比会有怎样的变化?

王军涛:我们看外交的话,一般看三条吧 。有两条他说出来了,有一条他没有说出来。第一条就是要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实际上是和他国内做好自身有关系,你可以看出军队他有一个27年 35年到49年的这个三步发展规划,在其它方面,中国的经济发展他给了两个阶段,一个是35年,一个是49年,最后一个49年要实现中国第二个百年,就是到20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一百周年,中国要打造出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他说的。第二就是“一带一路“,他在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时的基础、经济基础实际上就是“一带一路”。其实共产党的领导人就是蛮相信这些经济发展先行,然后社会等各个方面建设随后。他要 打造“一带一路”其实就是形成了一个新的经济格局,这个格局上再打造出人类命运共同体。那当然这时我还有一个第三点,就是他没有说出来的,他如果说出来这个第三点,全世界都会不高兴,包括第三世界,这个第三点就是这时会形成一个新的全球地缘政治体系,这才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要义,就是说,当整个经济分工是以中国为中心,就是这个国家出港口、那个国家出资源等等,在这时你就会发现,中国就真的成了一个世界地缘政治的中心。这是他的一个想法,而且这时你就知道为什么他急于要升级中国的产业。你可以看出来,在深港澳大湾区有一个改革开放先行区,那里提了好多政策和方案,还有他扶植的一些企业,上万家创新型企业,瞄准世界最先进的行业和领域的产品进行开发,他想做这些。那如果这样的话,中国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一个世界的中心 ,所以我觉得对外他有条不紊地做这些事情,当然了他现在在做包括军队地武器升级,他为什么要打造航母?有人总是做是为了解放台湾,其实解放台湾用不了航母,台湾离得很近,但是他肯定要打造像核动力航母,这样他实际是向全世界投放自己的兵力用的。

在对美关系、包括您谈到的台湾,即舆论关注的习近平是否会在第三任期解决台湾问题,您怎么看?

王军涛:我觉得不会,刚才我在对明镜(采访)讨论中国军委人事安排时,谈到一个72岁的和一个60多岁的,都是已经超龄的两个人在任军委副主席是 ,我就觉得他现在不是要打台湾,现在这两个人的安排都是为稳定军队结构,军队现在首要任务是转型和升级,军队的指挥体系和组织体系要转型,其技术装备要升级,台湾我估计他将来会采取逼和的方式,就是说,如果他现在打台湾的话,马上就会面临全世界的制裁,他的强军的在军事武器装备上升级就会面临很大的困难,他现在就有很多困难,比如像芯片等,现在如果他还在和美国周旋,他还可以做些事情,因为毕竟现在美国服役的武器都是里根时代的,那是的芯片肯定还不如中国现在的,中国现在生产能力还可以升级武器到美国现有武器。当然美国下一代武器最快在2030年部署,所以美国认为从现在开始到2030年是美国最危险的时候,他的旧的武器在退出服役,但新一代的针对中国的在新技术开发的武器最早在2030年才开始部署,所以这时候美国就很担心中国会去打台湾。可是我觉得习近平的相法是不会想(打),因为他的军队是要在全球打造一个体系,要和他的经济发展、包括“一带一路”的规划能够相称的话,其实是要有一个有条不紊的布局,如果他现在要打台湾的话,就像是、我忘了是戴旭还是谁,就是提“留岛不留人”的军队鹰派降临说过的话, 他原来是坚决主张打台湾的,但现在说,如果现在打,就会影响习主席的中国复兴的这样一个计划,所以我想他现在不会去动台湾,在目前情况下,他还是想争取在美国全面制裁落地之前,中国能够尽量更多地强占一些空间、强占出一些自己地发展空间,能绕过美国的军事技术制裁。

顏純鈎:當我們面對歷史時,必須具備三種基本態度——被石中英綁架的《憂鬱之島》觀後感

當我們面對歷史時,必須具備三種基本態度:一是要追索歷史真相,要披沙瀝金,去偽存真,不被假相所迷惑;二是要透過歷史現象看本質,站在人民的立場,對歷史作出價值判斷;三是在作價值判斷之後,應對歷史作出必要的批判與反省,以利於未來的發展。

《憂鬱之島》是一部極富野心的紀錄片,它以宏大敘事與形式創新吸引人。
宏大敘事是以1967的反英暴動﹑1973的大逃港﹑1989的支援北京學運以及2019的反送中運動四大歷史事件,組成一條香港當代歷史的時間鏈條,以此審視香港人的命運。
形式創新是作者交叉採用歷史資料﹑歷史親歷者的採訪﹑歷史現場的角色扮演,甚至導演現場拍攝的錄像,以大量「蒙太奇」的手法,把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真實與虛構的場面交叉混剪,造成一種時空恍怫的觀賞效果。
蒙太奇是電影藝術的基本手法,不是導演的創新,導演創新的是將記錄片的真實與戲劇性的虛構混合組裝。以筆者觀影的經驗,在戲劇片中混剪歷史資料,早已屢見不鮮,但在記錄片中混剪戲劇場面,倒還不多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陸文學界曾有關於報告文學中虛構成份的爭論,似乎也沒有結論。記錄片應該保持最完整的真實元素,其中夾雜虛構成份,對歷史真相必然產生扭曲的效果,這是另一個問題,此處略過。
四段式的敘述,作為描述香港歷史的重大事件,本身無可厚非,但因編導玩蒙太奇玩得太過火,喧賓奪主,以至傷害了影片主旨的敘述條理和思想深度,使本來應該清晰的歷史,反而變得模糊混淆。這種未加節制的「創新」,為有誠意的創作者所不取。
關於大逃港,編導未曾探索發生這場社會悲劇的真正底因,文革之禍害,在於殘酷的政治鬥爭踐踏人性,而不只是在田間開一場誓師會那麼簡單。文革如果只是開個小會,喊幾句口號,中國人何必冒死渡海求生?更重要的是,港英政府以殖民之地,三番四次接納苦難的中國人,蔭庇他們在香港立足發展,繁衍子孫,實現理想,香港對中國人恩重如山,影片對此不置一詞。
關於八九六四,編導呈現香港人的參與也止於表面現象,熟口熟面,未觸及香港人的九七心態,提供更多不同側面的人事演變。很多當年熱血參與的人,後來都被中共招安,而另一些堅持了三十年的老民運人士,又因反送中運動而陷身囹圄。八九六四情意結,在香港高度分化了,這種分化的內在因素,才是值得反思的。
關於反送中運動,編導固然採用了不少街頭抗爭的場景,也將不同歷史時期的親歷者,一起聚焦到反送中現場(唯獨六七暴動那一批不在,石中英說他現在遠離政治),但對反送中運動的起因,中共的背信棄義恩將仇報,政權工具的陰險與暴烈,反而著墨不多。也就是說,一個外國人,通過這部影片,很難明白香港人為什麼抗爭,一國兩制為何破產,中共如何與普世價值為敵。
整部影片最令人不安的,是對六七暴動的處理,且以本文開頭時我羅列的對歷史的三種基本態度來衡量。
六七暴動的真相是什麼?現在揭示出來的歷史資料,在在證明那是一場四人幫親自導演的﹑中共港澳工委直接指揮的﹑企圖搞亂香港﹑破壞港英政府管治的政治運動。這方面大量的資料,在程翔先生的著作《六七暴動始末——解讀吳荻舟》和羅恩惠女士的記錄片《消失的檔案》,以及眾多當年親歷者的回憶文字中,都已相當豐富。遺憾的是,編導選擇性地放棄這部份揭示真相的原始資料,只採用石中英(在影片中以真名楊宇杰示人)的一面之詞,以至整部影片從頭到尾為香港左派的六七暴動招魂,以石中英一人之口,否定中共官方的歷史結論,更否定眾多歷史親歷者的證言。
影片中石中英一再聲言自己沒有做錯,當年他只是十六歲的少年犯,印傳單未曾散發,即被捕入獄。他一再強調自己愛國,支持被迫害的工人,但影片不但未揭示中共最高當局對香港左派群眾的操控,也不道及中共自己叫停了這場運動,更不涉及當年運動的直接領導者吳荻舟等人對事件的反省。似乎僅僅因為石中英個人的愛國和蒙冤,這場對香港傷害甚深的政治騷亂,就變成合理而正當的了。
歷史碾壓個人,這幾乎可以說是「正常現象」,正如參加文革的紅衛兵,不能因為當年一股革命熱情,加上自己在運動中受害,就反證這場禍國殃民的大動亂是正當的一樣。奇怪的是,《憂鬱之島》由始至總完全被石中英綁架,對六七暴動作了偏頗的論述。石中英一再說自己沒有做錯,很多左派群眾至今留有案底,指控國家不愛他們,他們也無以愛國,但最終又借六七親歷者拜祭死難同伴之口,宣告中共港澳辦副主任為他們平反,證明六七暴動是愛國行動,以此為這場運動最後定調。
石中英這個人物,在整部影片中成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學者鍾劍華有心,計算出整部九十分鐘左右的影片,石中英的份量佔了二十九分鐘。影片中不少內容,都與主線沒什麼關係,但因為石中英,都被編導安插在影片中。石中英到四川脤災,與六七暴動沒有關係,石中英帶學生到訪淺水灣豪宅,也完全多餘,石中英出席《中英街一號》頒獎典禮,對導演發表一番說詞,也與主線「離行離列。
一部記錄片篇幅珍貴,為何編導對石中英如此厚待?不惜影響影片的完整性與思想深度,也給了石中英足夠的表演空間?如以這些篇幅,用來敘述六七暴動更重要的真相,對觀眾理解這場運動,不是會有更切實的幫助?
六七暴動的真相被主觀遮蔽,對六七暴動的價值判斷被扭曲,以致最終無法對六七暴動作出批判與反省,從這個角度看,編導面對香港歷史時,缺乏的恰恰是基本的誠意,也缺乏對歷史追索與思考的初衷。
影片最終安排石中英與他的扮演者,也是反送中運動中街頭抗爭青年的一番對話。石中英
與年輕抗爭者身穿囚衣,身處囚室,兩代抗爭者的對話,本來未必是壞事,但問題在於雙方並非平等對話,而僅僅是提供一個場景,讓石中英對年輕人「開導」。
石中英問:如果以後香港好起來了呢?言下之意便是,香港人反抗中共,但你們怎麼知道中共來了,香港不會變得更好?既然香港可能變得更好,那香港人反對中共,就是多餘的,就是對香港的禍害。
石中英又說:坐牢不可怕,可怕的是出獄後的遭遇,你會發現當年一起抗爭的人,有人不問政治了,有人做生意發達,有人甚至走入建制(這些不是原話,我沒有心情去查原話,但絕對沒有歪曲他的原意)。意思是你究竟為什麼坐牢?坐牢達到什麼目的?你付出的代價會有什麼回報?
因為這是虛構的場面,場景與對白都是設計出來的,編導有意表達的,都在場景與對話中。因此,這是整部戲的「眼」,是萬流歸宗之處,是編導的用心之所在。單憑石中英幾句話,就基本否定了反送中運動的正當性,就使石中英站在歷史的正面位置。
奇怪的是,年輕囚犯一點都未質疑石中英的說法,至少他應該反問:香港現在變好了嗎?也可以堅持說,日後我出獄了,即使原先的朋輩各分東西,也不代表我們今天的抗爭是不正當的,也不代表我們沒有最終取得勝利的機會。至少這才是一場平等的對話,可惜編導沒有給他申辯的機會。
年輕人默認石中英的說法,這便是編導對反送中運動的價值判斷,因為場面是虛構的,對話是設計好的,編導將他整部影片的立意「種」在這裡,在這裡畫龍點睛。兩代抗爭者都坐牢,命運結局都一樣,歷史往前走了,被歷史碾壓的個人將蒙受不白之冤。反送中運動與六七暴動一樣,最終香港人還是沒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個人的犧牲將沒有任何意義。
編導的立場與立意,在這一場設計好的虛構場面中表露得淋漓盡致。六七暴動被正名了,被港澳辦高官平反,而反送中運動正受到官方的批判與法律的制裁,參與這場運動的人將陷入數年數十年甚至一生的悲劇命運。編導不但扭曲了歷史真相,迴避對歷史的本質思考,不作任何反省和批判,甚且帶著預設的立場,夾帶傳達一些錯誤的信息。
六七暴勳與反送中運動可不可以相提並論?當然不可以,這是兩個性質完全不同的歷史事件。六七暴動是中共發動的,港澳工委直接指揮的,是中共「運動群眾」的結果,參與的是少數香港左派群眾,大多數香港人身受其害。反送中運動是數百萬香港市民自發的政治運動,反抗的是中共的專制統治,爭取的是基本法賦予香港人法定的權利。前者是對中共專制體制的維護,後者是對中共專制體制的抗爭,兩場政治運動的性質與方向完全相反,如何比較?
大逃港﹑八九六四和反送中,都是事關香港人命運的大事,反而六七暴動與多數香港人沒有太大關係,對香港歷史進程影響有限,但在四段敘述中,被濃墨重彩呈現出來的,反而是六七暴動,從頭到尾「最出彩」的人物,反而是石中英。編導以宏大敘事為由,借三場香港歷史大事,來烘托左派的六七暴動,此中用心,令人齒冷。
編導在拍攝《憂鬱之島》前曾發動一次眾籌,取得一筆大額資助,當時的用意,當然是站在香港人的立場,借梳理香港歷史,反思香港命運,更好地理解香港的政治處境與時代角色。但結果用這筆眾籌拍出來的影片,並沒有符合香港人的期望,影片中歷史資料的取捨是選擇性的;影片並非站在香港人的立場,而是站在當政者的立場;影片的立意,背離香港人的共識,反而符合中共當局的論述;影片傳達的政治信息,與香港真實的命運不匹配,反而被人為地扭曲,這些問題,都需要每個觀影者沉思。
看完這部影片,我對另外三個時間節點的香港歷史,沒有增加什麼見識,反而生出種種遺憾,而對於六七暴動這個歷史事件的認知卻被強化了,雖然我一路質疑它,但它所佔的比重之重,使我不得不對它投注更多心神,這大概就是編導想到達到的目的。也可以說,六七暴動的論述被編導有意識地扭曲與強化了,石中英個人在香港歷史的地位也被有意識地誇大與強化了。
為什麼編導如此厚待石中英?在這部影片之前,有多少香港人認識石中英這個人?但借這部影片,石中英宛然成為香港當代歷史的一個重要人物,當年一個十六歲少年犯,因為坐過幾天牢,就有資格翻轉香港歷史?這不是太奇怪的事情嗎?
影片多次安排了幾個年輕扮演者剪頭髮的細節,在「寸土尺金」的時間裡,不厭其煩讓幾個年輕人剪髮,其中埋伏了什麼喻意?剪髮意味著新的形象﹑新的心態,剪去舊髮意味著對舊有文化身份的揚棄,莫非編導想傳達年輕人重新做人的心願?滿清王朝入關後,曾在全國推動「薙髮令」,嚴令中國男人「薙髮留辮」,以示對新朝的服從。反送中後,中共君臨香港,香港年輕人被迫接受共產文化,接受被奴役的命運,剪髮的喻意是否在此?若不在此,又有什麼象徵意義?
因為編導是借眾籌來拍這部影片的,因此編導有責任交代整部影片的籌劃與拍攝經過,有責任交代創作的主體思想和表現手法,也有責任交代將石中英置於影片重心的理由。石中英是否捐錢,捐了多少,是否參與影片的策劃與製作,參與的程度有多深,這些編導都應該公開作出交代,否則,編導便有被石中英劫持之嫌,這部影片也就只是石中英個人懷抱的申述了。
影片在部份國際影展得獎,不能為它的缺陷洗底。以影片剪接之零碎,資料之蕪雜,人物之交叉,我作為一個在香港生活了四十年的人,都看了兩遍才看明白,那些對香港歷史所知無幾的外國評判,更不可能充份理解,明白內中要害。它的得獎,僅僅得力於宏大敘事與形式創新,這是任何一種藝術獎項不可避免的缺憾。 編導在拍攝之初,就意在「打獎」,打獎的結果,不但提高個人的聲望,而且對影片內容作了背書。現在影片果然得獎了,最滿意的那個人是石中英,但香港人都被愚弄了。
據說編導曾參與過一些優秀影片的拍攝,這不能成為《憂鬱之島》失敗的遁詞,它只證明,編導並沒有駕馭歷史題材的素養,也缺乏面對歷史需要具備的正確態度。

——作者臉書

蘇暁康 | 紅旗渠:治水事功之極致

【按:我只注意習近平二十大後,帶著他的私人班底去朝拜延安,沒注意他們竟然也去朝拜了林縣紅旗渠,這恰好印證了一個「治水社會」理論:自古中央集權與治水有關,從乾旱的西北走出來的政治集團,因為缺水而渴望「集中力量辦大事」,此乃「亞細亞」的精髓,天然抵觸從地中海出來的個體精神。我年青時在河南當記者,曾派駐安陽地區,常去太行山麓的林縣,熟悉紅旗渠故事,撰寫《屠龍年代》時也寫進了這個在岩壁上人工斫河的大事功。】

中國人今天開始追問五九至六〇年的「大饑荒」餓死多少人?也開始反思毛澤東的「大躍進」決策,包括「放衛星」、大食堂、反右傾、高徵購等等。但是很少有人追問「江河治理狂熱」的惡果。實際上,毛澤東以「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想像力「趕英超美」,乃是他最土最「封建」、也最「適合國情」的地方,其中尤以大興水利事功最為「亞細亞」。
馬克思概括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不過是他讀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古代社會》時獲得的一點靈感而已。他有一位同為猶太裔的德國晚輩卡爾.魏特夫(Karl.Wittfogel),極度發揮此說,提出整套「治水社會」理論,一度影響巨大,甚至被人認為超越了他的兩位理論前輩馬克思和韋伯。魏特夫將中國作為一個典範,納入這個體系,九○年代在中國也曾引起爭論。我在海外孤陋寡聞,偶然見到黃仁宇教授〈五百年無此奇遇〉一文介紹此說,他雖不敢恭維,但還是引「齊桓公葵丘會盟」、秦始皇「決通防川」,替魏氏補證,肯定「中國的中央集權確與防洪有關」。我則覺得若補上四九後的「江河治理狂熱」,魏氏「治水社會」之說就有了更堅強的支撐。五○年代西方曾頗驚異毛澤東解決了中國四億人的「吃飯問題」,這跟大修水庫搞灌溉分不開,只是他們不曉得毛澤東搞過了火,一下子餓死三千六百萬人(楊繼繩數字)。
國內學界人士似乎不贊成「水利社會」這個概念。但是,如果仔細研究「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兩個巨大的怪物,就會發現它們的端倪,都出現在「興修水庫」的運動中。香港歷史學家馮客(Frank.Dikotter)考證:
「『大躍進』這個詞,首次出現在1957年底興修水庫的群眾運動中。……在1957年10月,約有三千萬人被徵募。到了一月份,中國有六分之一的人在挖地。當年年底,超過五億八千萬立方米的岩石和土壤搬了家。」
楊繼繩考證「人民公社」的起源也發現:
「人民公社還不是自下而上的自覺行動,而是按中央的意願,自上而下發動起來的。它起源於中央領導集團的共產主義情結,也起源於極權制度的需要。不過,它的興起卻借助了全民大辦水利的契機。1957年冬到1958年春,在中央政府的號召和推動下,上千萬到上億的勞動大軍,從南到北都在大搞農田水利建設。這種農田水利基本建設要求在大面積的土地上統一規劃,修建長達十幾公里甚至更長的灌溉渠系。這種較大工程需要大量勞力和資金,規模較小的農業合作社沒有力量辦這種事,只能通過調整農業合作社的規模甚至調整行政區劃來解決問題。中央有些領導人就產生了改變農村基層結構的思想。毛澤東曾一再強調「大社的優勢性」。
易興大事功也易生大災難,應是「治水社會」衍生的一個特徵,未知魏特夫窺見及此。我倒是從美國生物學家賈德戴蒙著《崩潰》一書中,看到非常貼近的描述,他分析道:中國海岸線平直,無大型半島,主要河流由西向東、平行排列,利於「大一統」,因此早在西元前221年,核心疆域的統一局面就壓倒分裂,這也使得統治者可以在廣大的疆域內,隨意改弦更張,事情不是更好就是更糟,常常在須臾之間。
魏特夫死於1988年,我猜他生前若得知中國那條「紅旗渠」,一定欣喜若狂,因為古今中外他也找不到這麼完美的一個「治水社會」,且出現在二十世紀!前面提到,七五年我在豫北跑農村,跑得最勤的地方,是安陽(彰德府)西部最缺水的太行山區林縣,「紅旗渠」如一條青龍纏繞太行峭壁,乃是文革期間全中國最驚人的水利事功,非常難得而生動的一個「治水社會」標本。
林縣地處晉、冀、豫三省交界處,山地面積占70%,所謂「七山二嶺一分田」。這裡的太行山餘脈,皆自西向東傾斜,地質構造猶如漏斗,留不住水,幾條過境河,才露出頭就都流走了。明朝以來五百多年間,大旱104次,民眾皆往山西逃難,呂梁山一帶多有「林移村」。對付這樣惡劣的自然條件,自古鬆散、官府不達縣以下的中國民間社會,自是無可奈何。黃仁宇認為,中國傳統官僚制度(亞洲大陸主體的產物),管轄過於廣闊而無效率,不能具體而微,後來「蔣介石及國民黨因抗戰而替新中國造成一種高層機構,毛澤東及中共因土改而造成一種新的底層機構」,這個理論在林縣被印證得淋漓盡致。五四年派來的縣委書記楊貴,受「大躍進」氛圍激勵,萌發從山西引水的「狂想」,並鎖定漳水,即《西門豹治鄴》中提到的「河伯娶婦」的那條千古聞名之河。
「紅旗渠」開鑿於文革時代,乃是可以跟山西大寨媲美的一個奇觀,實際上超越大寨。周恩來曾不無自豪地告訴國際媒體:「新中國有兩個奇跡,一個是南京長江大橋,一個是林縣紅旗渠。」但是對這個奇跡,至今沒有一個到位的解讀。其實楊貴以曠古未有的「底層機構」制度(黨),組織十萬農民,一錘一鉚地削平一千多個山頭,打通兩百多個隧洞,在太行山的岩壁上,開鑿長達1500公里的「引漳入林」工程,與其說它跟瑪雅金字塔和復活節島石像一樣讓人歎為觀止,倒不如說它奇跡般地在現代中國把「治水社會」重演一次。
從後世去觀察,更可玩味的細節,是當初楊貴的決策,如何可能?其中的關鍵因素,正可以回答魏特夫一再提出的問題:為什麼「治水社會」常常由一個獨攬重要決定大權的人領導?「紅旗渠」遇到的第一個障礙,是跨區域的限制。漳水源頭在人家山西,引水需與山西省、晉東南地區、平順縣三級協商。楊貴知道,時任山西省委第一書記陶魯笳與林縣有點淵源:抗戰時陶曾任太行五地委書記,地委辦公室就在林縣。這種「宗法關係」果然靈驗,陶魯笳就把漳水「批」給了楊貴;卻也從此埋下悲劇的伏筆。第二,驅使民力,不靠強有力的權威行不行?紅旗渠1960年初元宵節開工,正是豫南爆發慘烈的「信陽事件」(餓死一百萬人)之際,而豫北太行山上十萬民工炸山鑿洞,每天只有六兩糧食,形同苦役,據說民間向上反映楊貴「只顧高舉紅旗,不管群眾死活」,亦令工程被質疑,幾乎下馬,因譚震林為他撐腰,才得以繼續,又是一樁「宗法關係」。再有一層,這樣的決策很盲目,如山勢蜿蜒盤旋,落差只有10米多,平均坡降為八千分之一,一個河南省委書記對楊貴說:渠修成了水流不過來,咱們倆只有從這太行山上跳下去。
由此觀之,「治水社會」首先要具備人治的制度前提,其次是短期、局部的利益考量。六〇年楊貴「引水狂想」前援大躍進精神,十年渠成已在文革高潮中,最得中央偏愛,誰敢與其爭鋒?毗鄰之地也只能聽其獨享漳水。這種「霸權」不久便與文革一道告終。山西大修水庫,冀豫兩省也修水渠、灌區、水電站不計其數,一九九七年紅旗渠首次斷流。這種結局,叫林縣人淚濕襟袖,他們在太行山的岩壁上,硬是從廣州一直鑿到哈爾濱啊,如今「紅旗渠」早已半死不活,水枯渠乾,成了只供觀光客參訪憑弔的「遺蹟」;當年驚人的記錄,也不再顯示什麼「人定勝天」氣概,而是丈量了領導人勞民傷財的愚頑程度。
紅旗渠是「政治決策」,所以才會乾枯。戴蒙在《崩潰》中寫道:中國淡水資源的人均擁有量,僅為世界人均擁有量的四分之一,而且南北懸殊,北方僅為南方的五分之一。尤其農業灌溉三分之二靠地下水,含水層正在慢慢枯竭。中國是世界上河流斷流問題最嚴重的國家,至今河水仍在被不停地抽取,因此斷流問題進一步惡化。例如從1972年到1997年這25年間,有二十年的時間黃河下游出現斷流,而斷流天數也從1988年的10天增加到1997年的230天,甚至在潮濕的南方,如果遇到乾旱季節,長江和珠江也會斷流,從而影響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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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夏提:新疆警察档案——维吾尔种族灭绝的刽子手集团—兵团

RFA  20221031

前面两篇文章,我通过引用和分析时任公安部长赵克志和时任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陈全国的秘密讲话,以中国政府内部保密文件,揭示了维吾尔种族灭绝的规模、范围和暴虐程度; 同时,我也指出了这一被文明世界称之为是二十一世纪人类污点的——维吾尔种族灭绝政策始作俑者是习近平,在东突厥斯坦的具体落实执行者是陈全国。

在这篇文章里,我准备继续引用中国政府领导人,包括习近平秘密讲话,分析指出维吾尔种族灭绝积极执行者,自其成立之日起就双手沾满东突厥斯坦各族原住民鲜血的刽子手集团"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中国政府在东突厥斯坦的殖民占领军。

兵团成立的目的,就是镇压当地民众的反抗,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一句"屯垦戍边"揭示其本质;"屯垦"——经济上掠夺所在地土地、资源,"戍边"——持枪镇压当地民众任何反抗。

兵团的前身,就是中国殖民政府派到东突厥斯坦,镇压当地原住民自由、独立运动的国民党、共产党的正规准军事部队;无论其前身为国民党军队、还是共产党的军队,都是参与过屠杀当地无辜者的非法占领军。

生产建设兵团,尽管中国政府试图以"生产建设"的中性词掩饰其兵的暴虐,然,中国领导人,自毛泽东至今日习近平,对兵团的情有独钟、特殊政策,对其邪恶性质的不断强调,始终难掩其作为中国政府殖民占领军的血腥本质。

毛泽东为了强化其对东突厥斯坦的占领,站稳脚跟后,就于1954年将殖民占领正规军改头换面,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名义继续留在了东突厥斯坦,但隶属于当时的'新疆军区',下辖10个农业师、一个建筑师。

文化大革命的爆发,给予了中国政府一个机会,中央政府于1975年2月,将兵团撤销,改为自治区农垦总局,兵团师机关纳入当地地州,团场由所在地县市管辖。

当时的兵团撤销,看似好事,但实际上是中国政府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撤销兵团,让兵团官员进入地州,强化了汉人殖民官员人数,再以兵团士兵全员转入自治区,骤增政治移民,陡增维吾尔自治区汉人人口,本质上还是在强化中国殖民占领。

毛泽东死后,1978年,在王震、王恩茂等老殖民屠夫的一再坚持下,开始了回复兵团的更大阴谋;首先是将因兵团撤销而隶属于'维吾尔自治区'的农垦系统,划归了中国国家农垦部直属管辖;然后,在1981年发布国务院令恢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恢复后的兵团,直属中国中央政府,名义上是副省级 ,低于维吾尔自治区半级,而实际上却成了在东突厥斯坦的非法的国中之国;一个拥有自己独立司法、行政系统的准军事、类黑社会的无法无天殖民占领军!

而且恢复后的兵团,在下辖10个农业师、两个建筑工程师的同时,还拥有了几个县级市;石河子作为所谓兵团建设的第一个城市,则当然地成了兵团的都城,拥有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的第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第一个进入211工程的大学。

中国政府领导人到维吾尔自治区视察、调研,基本上都是先到石河子召开只有汉人出席的兵团会议,然后到乌鲁木齐向维吾尔自治区官员传达一下,走个形式;因为维吾尔自治区汉人书记本身就是兵团第一政委,必然是参加过在石河子的会议。

1990年4月5日的巴仁乡维吾尔农民起义,使嗜血成性的兵团,在恢复其"兵"的建制后,获得第一次血腥镇压维吾尔人机会,大显其残暴邪恶本质。

1997年2月5日,伊犁的维吾尔年轻人走上街头,要求尊重维吾尔人信仰和文化传统,要求释放被抓捕麦西来甫领头人,却被中国政府血腥镇压,成千上万维吾尔年轻人被抓捕失踪;此次,兵团又是冲在前屠杀手无寸铁维吾尔人。

1998年11月初,在中国中央政府部署下,兵团由王乐泉主持在石河子召开了为期一周的秘密会议,将兵团划分为两大块儿,天山北坡兵团各师以石河子为中心,主要发展经济,以垄断维吾尔自治区经济,包括农牧业和工业及高新技术开发,每一个师成立预备役师、团、连,每月进行一周脱产军事防暴训练;天山南部各师则以经济为辅军事为主,快速扩大地盘,以各种优惠政策加大政治移民规模。

总之,伊犁2.5之后,尤其是2009年7.5之后,兵团在中国政府强化其对东突厥斯坦殖民占领中的作用越来越突出,政治地位越来越高,兵的性质越来越强,最终在习近平、陈全国的怂恿纵容下,成了维吾尔种族灭绝的残暴打手集团。

揭示兵团为中国殖民政府种族灭绝维吾尔人邪恶占领军这一点,在先后几次泄漏的中国政府秘密文件中比比皆是,包括今年5月美国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基金会发布的"新疆警察档案"。以下,我仅引用这些文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几段略加证明。

在标记为机密的、习近平于2014年5月低召开第二次新疆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公然指示:"兵团发展可以借壳建市、移花接 木。兵团是个壳,在那儿建市,师市合一、团镇合一,然后 推进嵌入式发展 …… 要把兵团安边固疆稳定器的作用充 分发挥出来,加强维稳戍边能力建设,提高组织化程度和整 体作战能力,进一步在维护社会稳定和长治久安中勇于承担 更大责任"在标记为绝密的、于2014年4月29日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视察时,习近平在与兵团领导的座谈会讲话中说:"……四是要发挥兵团优化人口资源的作用,成为优化人口的中转站……兵团组建以来……特别是上世纪60、7 0 年代全国大批支边青壮年、知识青年、转业军人投身兵团, 使得兵团人口规模迅速壮大。兵团人口从组建之初的17.5 万发展到268 万……。

在标记为机密的、于2017年12月18日由中共中央办公厅发布的文件《生产建设兵团向南发展规划纲要》指示:"……南疆兵团战略布局亟待完善。南疆42 个县市中15 个县没有兵团城镇或团场,特别是库车、拜城、新和、沙雅、洛浦、于田、民丰、阿克陶等维稳重点县域内没有兵团城镇或团场,喀什—和田沿线维稳重点区域仅有5 个规模较小的团场,维稳处突的网络化战略布局尚未形成,嵌入式战略支撑作用发挥不充分……人口比例和人口安全是长治久安的重要基础,南疆地区人口结构极为单一,人口民族结构严重失衡……力争人口增加30 万人、总人口达到110 万人,南疆兵团师市汉族人口占南疆总人口比重由2015 年的5%提高到7%以上。

该文件在第四项"重点任务"第一条"着力提升维稳戍边实力"段指出:"……调整优化兵团公安机关、武警部队等力量结构……加强和完善第一师、第三师和第十四师武警机动大队装备器材及保障条件建设。密实和完善公安派出所、边防派出所、公安检查站、边境检查站、便民警务站、监狱布局,新建4 个看守所、6 个拘留所、3 所监狱、3 所高度戒备监狱,改扩建7 所监狱。加快10 个屯兵基地、1 个训练场……加快南疆师市维稳一体化联合作战信息平台建设。"

赵克志在其2018年6月15日秘密讲话中说:"……兵团向南发展推进的好……从聚焦做活南疆"棋眼"重大使命、突出维稳戍边看家本领、抓紧有效聚集人口核心任务……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推动兵团向南发展取得了初步成效。"

最赤裸裸的是陈全国在2018年6月18日的秘密讲话中对兵团的指示:"兵团抓什么稳定,我讲给金龙,兵团屯垦戍边,兵团的责任就是稳定,地方都不让追究GDP,你兵团追求什么GDP…… 总书记在中央研究兵团改革的会议上提出,无论怎么改,兵的属性不能改没了,军的功能不能改没了,兵团的组织能力和动员能力不能改没了,兵团是一支维稳的力量。"

陈全国秘密讲话中,对兵团邪恶性质最点睛的指示是:"我经常对武警、兵团的同志讲,只要有人挑战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的底线,危害人民群众生命,果断开枪,这样的人才立功呢……"

陈全国的最后这句话,是在明确告诉世人,兵团和武警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准军事部队,是用于镇压、屠杀东突厥斯坦各民族的殖民占领军,而且拥有不经请示任意开枪的绝对权力;据此可以肯定,兵团根本不是什么搞生产建设的企业,而是一个残暴血腥无法无天的,如纳粹德国党卫军,泯灭了人性的种族灭绝工具!


余杰:胡锦涛从来就不是改革派

余杰 / RFA 20221031

胡锦涛与习近平是一张烙饼的两面

胡锦涛在中共二十大闭幕式上提前离场(或被离场),引发诸多揣测。我对这一幕被很多评论人士称为"政变"的场景基本无感。第一,胡锦涛时代早在十年前就结束了,此一场景并不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第二,胡锦涛与习近平当然存有权力之争,中国历史上,禅让的太上皇与"今上"之间从来都不是和谐关系,但两人都是铁杆共产党人,只有权力之争,并无路线或观念之争。那些因为痛恨习近平而赞美胡锦涛的评论,与事实真相南辕北辙。

英国广播公司驻北京记者麦迪文发表了一篇题为《胡锦涛"被离场"引发诸多猜测,新华社英文推特回应原因》的评论文章。文章认为:"胡锦涛代表了一个与习近平截然不同的中国。他更强调集体领导,必须平衡政治局常委中的各个派系。胡锦涛的年代被视为对外开放和对新思想的包容性增加的时期。二零零八年北京奥运是中国在国际舞台上曝光的巅峰,外商企业在中国设立,国际游客不断涌入,互联网比现在更自由,境内媒体尝试开始做像样的新闻,中国的全球声誉也持续改进。虽然有些人评价胡锦涛是'弱主',但是他执政十年中国经济经常呈二位数成长,中国也更在乎其国际声誉。"

日本共同社驻台北记者矢板明夫在脸书专页上评论说:"新的政治局常委会将充斥着习近平的拥护者,确保继续朝着和胡锦涛时代的改革开放截然不同的方向前进。……共青团派这一次遭到团灭,在某种意义上讲,等于是中共的政权内的改革派、国际协调派的全面溃败。中国共产党已经丧失了自我纠正错误的能力,期待共产党内部的改革,已经不可能了。"

此类评论,对习近平走向毛泽东化、史达林化的评估是正确的,但将胡锦涛时代说成是改革开放、西化、国际协调,则完全不符合实际情况。胡锦涛靠在西藏屠杀藏人而上位,选拔胡锦涛的是中共二十大上如木乃伊般端坐的最年长(一百零五岁)的、信奉共产原教旨主义的元老宋平。胡锦涛比江泽民更左。胡温统治后期,国保特务治国肆无忌惮,陈光诚遭遇惨绝人寰的迫害,零八宪章运动遭到灭顶之灾,刘晓波入狱,我也被秘密绑架及酷刑折磨。我后来写了《河蟹大帝胡锦涛》和《刘晓波打败胡锦涛》两本书,记载了胡锦涛时代专制暴虐的斑斑劣迹。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

有时,反倒是生活在别处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台湾评论人"一个律师的笔记本"在题为《"忆昔锦涛全盛日":历史叙事的猜想》一文中写道:"我猜想,未来可能会出现一种历史叙事,就是把胡公锦涛形容成锐意改革的领导者,在开明专制之下放宽个人自由与经济发展,实现了'公民社会的初步成长',但这个迈向光明的进程,却被继起的习公硬生生破坏,从而断送了天朝上国的千古良机云云。'忆昔锦涛全盛日,公民社会好形势。和平演变现前景,民主转型将落实。'诸如此类。"但他轻而易举就推翻了这个"想像的叙事":"事实上,胡公与习公的统治,属于同一个连续进程。大方向相同,只是採用的手段随着形势变化而有所差异而已。前一个阶段自忖实力不足,故而韬光养晦、先行蛰伏;后一个阶段自恃羽翼丰满,所以逐鹿争霸、挥刀亮剑。然而,不论前期还是后期,对于'民族伟大復兴'这个神话的执念,乃至于共产党的统治思维,均无二致。既然有了第一个阶段,难免就会走到第二个阶段。或者说,第一个阶段本来就是在为后继阶段作准备,用来吸引猎物、累积资源。"所以,习近平不是胡锦涛的反动,而是胡锦涛的升级版。

什么人在怀念胡锦涛和温家宝?

麦迪文和矢板明夫对胡锦涛有些"雾里看花",而很多流亡海外的反共人士也参与到这场"胡锦涛奏鸣曲"之中,就让人相当错愕了。

胡温刚上台时,人们对"胡温新政"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尚情有可原;胡温已下台十年,居然还有不少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争相称颂胡温,更有人怀念江泽民,形成所谓"膜蛤文化",那就是一种病入膏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比如,有一位八九学生,坐牢多年,最后一次下狱正是胡温时代,后来他成为基督徒,历尽磨难,逃亡到美国,居然在推特上辱骂我批评胡锦涛和温家宝是破坏改革派"大业",客观上充当了强硬派的"侧翼"。还有一位因调查二零零八年四川地震中倒塌的豆腐渣校舍而被下狱的维权人士,至今仍对胡温"多难兴邦"的宣示念念不忘,相信胡温拥有将中国推向自由民主的"初心",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若干在胡温时代受打压、沦落社会底层的人士,对胡温不离不弃;更多在胡温时代成为既得利益者的人士,更是将江泽民、胡锦涛在位的二十三年(一九八九至二零一二年)视为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他们本人的"黄金时代"。确实,在那个时代,他们或是坐拥金山银山的民营企业老板,资本家可以入党,"红色资本家"地位看似稳如泰山;他们或是人面桃花、飞檐走壁的影视明星,在横店影视基地打造汉唐盛世、射雕英雄,一颦一笑,财源滚滚;他们或是巧舌如簧的党校教授,巡回全国宣扬"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观",名利双收;他们或是在中南海与市场经济两端游刃有余的知识分子,靠着"文化苦旅"发大财……正如维权律师陈建刚所说:"怀念胡温,赞美江泽民者,相当一部分是中共体制的获益者,在江胡温时代,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顺风顺水。……盛赞胡锦涛、温家宝的人都是幸存者,刀刃没有割到他们皮肉的时候,他们就会感觉到江胡温是好人。"

局部的真相,往往是假象。一块马赛克鲜艳,绝不意味着整块马赛克拼图都美轮美奂。二零零八年,奥运前夕,胡温踌躇满志,民主法治的高调响彻云霄。刘晓波在被捕入狱前四个月,撰文揭露胡温的民主乃是"画饼民主",是花拳绣腿。刘晓波写道:"中共统治的常态是言行背离,现政权也不例外。胡温执政五年来,一面频繁地作亲民秀和政治开明秀,一面从不进行实质性的政治改革,从不放松对民间的民主诉求的打压。起码,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到现政权进行政治改革的诚意,因为胡温政权没有任何动真格的政改举动,甚至连不会影响到政治稳定大格局的局部性改革都没有。所以,无论媒体把'政治改革'的议题炒得多么红火,但现实中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仍然裹足不前。"刘晓波以他的殉道验证了这一结论。

今天,批判习近平是常识,怀念胡锦涛却是违背常识的无知与无耻。邓江胡时代,中共监狱中没有一天断绝政治犯,没有一天中断强迫拆迁和圈地运动,没有一天停止对宗教信仰者、异议者和少数族裔的打压迫害。我自己是受难者中的一员,我也见过许多跟我一样的受难者及其家属,如陈建刚所说:"他们在胡温时期被迫害,被酷刑,被抄家,被株连家属孩子,有人直接被打死,有人成了植物人。"然而,那些在胡温时代手上捧着金饭碗、银饭碗的人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虽然共产党仍是一党专制,虽然共产党在荼毒他人的儿女,但只要还能在中共体制内分润,管他共产党做什么罪恶?唯有被习近平砸掉饭碗之后,他们才举起"反习拥胡"的旗帜,就如同当年天地会的"反清复明"。千百年来,中国历史循环往复,就连反抗的方式也一样。独裁者在不断进化,反抗者的思想境界却停滞在原始本能的阶段,所以不彻底的反抗注定了只能是失败的反抗。

“李南央状告海关案”跟进报道(九十九)——活下去,活过荒诞

10月22日晚钱正英女士去世了,享年99岁。我上网查了一下,除了消息报道,追思的文章寥寥无几。澎湃新闻发的消息在罗列了她一生所任职务后,简述了她的主要功绩:

钱正英曾主持研究、制定了一系列关于中国水资源开发利用、管理与保护的方针政策和管理办法,主持编制黄河、长江、淮河、珠江、海河等流域的治理规划和全国水利建设长远发展纲要,主持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水土保持法》的起草工作,主持审定、决策许多重大的水利水电工程建设项目。

 华夏能源网的报道标题是:《原水电部部长钱正英逝世,曾领导论证三峡工程,晚年深刻反思》。文内如是说:

钱正英晚年也对我国的水利建设决策程序进行过深刻的反思:"我过去主持水利部工作,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认识到首先需要保证河流的生态与环境需水;只研究开发水源,而不注意提高用水的效率与效益。"

父亲在他的《李锐口述往事》"臧否人物"篇"钱正英"一节中对钱的"深刻反思"是这样评述的:

二零一零年四月,《亚洲周刊》刊发了篇题目为《追查中国旱灾祸根,前水利部长揭密》的文章。文中称前水利部长钱正英在晚年作出反思,说"我过去主持水利部工作,犯了一个错误,没有认识到首先需要保证河流的生态与环境需水;只研究开发水源,而不注意提高用水的效率与效益。这个错误的源头在我。""我逐渐认识到,过去的水利工作存在着一个问题:粗放管理,过度开发。"现在钱正英和张光斗又提出要炸三门峡。还有比这更不要脸的吗?!用手里的权力,游戏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玩完了,看到要出问题了,又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搞科学的人,大撒其谎,掩盖自己当年无视科学,打压反面意见的政客行为。

父亲还在这一节中记述了文革后钱正英在水电部做的检讨:

她说反右时她错打了很多右派。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以后,水电部定的李锐、张铁铮、季成龙、常流、陈牧天等同志的所谓反党集团案,她积极参与了。文革中她参与了打倒李葆华、刘澜波和其他的同志,对李葆华、刘澜波等同志进行了许多错误的批判,其中最严重的是揭发和交待了刘澜波同志对江青的看法。水电部被迫害致死的有四十二人,在五七干校,对老干部和知识分子迫害很严重。总理逝世后,曾举办过总理的摄影展览,后来害怕了,下令撤销。"四五天安门事件"后,开了声讨大会,部内进行追查,收缴了天安门的一些诗抄,北京市公安局来抓走了一位同志,没有抵制。在接待部外单位的会上,还表扬对天安门革命事件的镇压。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特别是在批邓小平同志的问题上调子高,跟得紧,犯了很大的错误;其中影响最大的有:在批邓中办了十期学习班,开了八次批判会,不仅在部内,在部外也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毛主席逝世后,还把第十期学习班继续办完,引起群众公愤,影响极坏;这些都是错误的。粉碎"四人帮"以后,在揭批"四人帮"的斗争中领导不得力,群众不满意。

……七四年以后,全国已经搞得那样乱了,广大群众从实践中已经看出四人帮的问题,但自己对资产阶级专政的问题,对资产阶级法权问题等等,都认为是毛主席的思想,仍然是努力学习领会,即使是遇到一些在实际中行不通的事,比如评法批儒、批判《水浒》,我在部里也搞了一下,群众都抵制,我也没有、也不敢往坏的方面去想。

这么个罪孽深重的人,文革后非但没有靠边站,官还越做越大。父亲说:

一九七九年我一回来,刘澜波就跟我讲这个人的情况,说她"文革"中的表现坏到极点。当然水电系统的人是讲得最厉害的。文革中各个部门都受到了破坏,但是没有像水电系统被破坏得那么惨的。她的中央委员一直当到第十四届,政协副主席从第七届干到第九届,到八十岁才下来。

……

钱正英是我们这个党用人的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专干坏事,祸国殃民,还下不来,孽越造越大。这种用人制度不改变,钱正英这种人就绝不了。

父亲对钱正英的评价是:"就是这样一种奴才嘛"。这话可以看作他为钱正英题写的墓志铭。

这个月,中共二十大落下帷幕。新一届中共领导班子的组成佐证了李锐的认知"这种用人制度不改变,钱正英这种人绝不了。"其实,李锐本人不也是这种用人制度的执行者吗?没有他的干预,习近平是无法摆脱他在河北正定遭遇的滑铁卢,踏上后来的仕途的。中国出了个习皇帝,李锐有一份推不掉的"功劳"。而这位习皇帝与钱女士又不同,他从看似温顺的奴才,最终爬到了主子的位置。鲁迅先生以为,这种从奴才变为主子的主子,会比他的主子更可恶,且可笑。

一个好的制度,需要有德行的人维护;一个坏的制度,可以被德行好,有勇气的人打烂。如今,中共的上层已然是一潭死水,习皇帝领着一群奴才们,道儿只会越走越黑。当大自然母亲对共产党造的孽忍无可忍的时候——三峡垮坝、荆江大堤溃决、南水无水北调、坐落在空壳上的北京发生地震、病毒从实验室逃逸肆虐天下……那或许是英雄出世,中国被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契机。生活在眼下,因头脑清醒而深陷绝望的人们,请切切记住:

不管这个世界多么荒诞离奇,你都要选择活下去,但绝不苟活,而是活过荒诞。

2022年10月31日


孟晚舟事件:美中自此迈向全面敌对

 法广 作者:小山 20221031


有消息近传中国与美国关系缓解,中国官方学者鼓吹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与美国总统拜登在即将召开的20国峰会上会见的机会大增。美媒华尔街日报稍早报道称,孟晚舟事件成转折点,美中自此迈向全面敌对。

据中央社报道,被加拿大拘押的华为公司前财务长孟晚舟以及遭中国监禁的两名加国公民在2021年9月25日分别获释,是近年外交上最重要的换囚事件之一,双方政府为此进行了3年秘密交涉。“华尔街日报”(WSJ)说,加拿大警方2018年12月应美国政府司法互助要求,逮捕在温哥华转机的孟晚舟,罪名是就美国对伊朗的制裁令诈骗银行。当时通信业巨头华为即将在同业竞争中胜出,为全球多数大经济体建设5G通讯网络。

时年50岁的孟晚舟被捕以及美国企图将她引渡审判,使她在中国有如烈士,也象征美国对中国这个最为逼近的竞争对手敌意日深。数天之后,中国逮捕加国前外交官康明凯(Michael Kovrig)和商人史佩弗(Michael Kovrig),以作为报复。

华日说,在美、中日益激烈的权力竞争中,这些事件是转折点,使双方竞争由相互提防激化成全面敌意。和上个世纪美国与苏联的冷战不同,逮捕事件反映出美、中相互争夺国际数据流的控制权乃至全球商务的至高地位。

中、美、加3方为营救被捕者所进行的谈判,使得彼此关系紧张。这3方都必须应对各自的安全顾虑以及内部的政治压力,美方力促中国领导人习近平释放两名加国公民,并指他们2人被捕证明了中国漠视国际法。习近平则认为,孟晚舟被捕是美国为阻挡中国进步所再次使出的卑劣技俩。

白宫对此事影响很大,华为是美国争夺对5G控制权的对手,这种无线网络将为世界各地的装置传输数据,美国不愿在竞争中落败。美国国家安全官员早就认为,华为对美国构成了危险,它正为中国建立一个可用来监视全世界的架构,而其他国家认为这种危险可以处理。

美国网络间谍2009年曾渗透华为内部网络进行了解,使联邦调查局(FBI)情报分析人员担心,华为可能使用相同的网络进行情报侦蒐,并将此报告上层。此后国防部官员即劝告全美各电信公司,不要使用华为的设备,国会2012年的调查也得到相同结论。

据该报道,到了前总统特朗普执政时期,华为领先同业似乎到了无法超越的程度,美国情报官员之间流传的一项分析警告,华为在全球5G设备的市占率将达到80%。

美国国家安全官员担心,这将使中国手握监视工具,可蒐集各种机密,从核电厂的设计图到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的军事计划不等。

据该报道,美国现任总统拜登2021年1月就职后,习近平认为孟晚舟案是中、美修复关系的障碍,同时中国已展现出有对抗西方挑衅的足够决心,于是指示副外长谢锋,设法结束这个僵局。美国副国务卿雪蔓(Wendy Sherman)2021年7月在天津与中国官员会谈时说,只要孟晚舟能与美国检方达成和解,国务院不会阻挡她的回家之路,而这正是谢锋希望获得的保证,这为双方换囚舖平了道路。

据中央社,这件事之后,华为也确定被逐出欧洲和北美大部分5G网络市场。

万润南回忆录:清华岁月(1~22)

清华大学时代的万润南(右)与同学游览北京北海公园


(一)赵大大

江苏铜山这个地方,人杰地灵。一九六四清华和我同班的就有三位。所以就称他们为"铜山三杰"。他们当中最可爱的是一位姓赵的同学,黑里透红的脸庞,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总是充满了善意。当时有出著名的话剧叫《霓虹灯下的哨兵》,剧中有个"黑不溜秋"的赵大大,他就很自然地被叫做赵大大。因为我名字里有个"南",所以成了"童阿男"。说实在,这还不算太委屈我们。可乐的是我在文艺社团同宿舍的两位:一位是物O的郑姓男生,大家就叫他"郑媛媛";还有一位九字班的曲姓同学,东北人,黑而胖,却被叫成"曲曼丽",那就有点委屈他们了。

三十多年不见了,总还记得他朴实可爱的样子。清华有个校友网,我偶尔也上去逛逛。发现他也常在网上出现。我就留了一个贴,跟他开玩笑:"嗨,我们还同台演过戏呐!"当然,我说的"演戏",只是个比方。天地大舞台,舞台小天地,人的一生就是一部连续剧。清华那几年,应当是人一生中难忘的岁月。赵大大的淳朴、善良,让我至今还想念他。人,都会有困难的时候。我也有过困难的时候,但我能感受到从他那里来的善意。也许,他并没有说什么,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

他很快就给我回了一个贴:"接着你'人生舞台'的话题再谈一谈。任何人在'人生舞台'上都会有所表演。我认为在'演绎人生'这部戏剧中,作为舞台上的演员,你永远是受关注的主角,并不断演出诸多精彩的片段。我佩服你的记忆力。本人还有一个绰号,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不过我对那个绰号还是接受的。随着疯狂年代的过去,有时回忆绰号的来历还挺有意思。"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还有一个绰号,叫"赵老机"。在那个年代,凡是对敌斗争不坚定的,就是机会主义分子。"老机",就是老机会主义分子。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绰号,正说明他在那个疯狂年代并没有去紧跟,去说违心的话、去做违心的事。我想,这也是他人缘好,至今让人还想念他的一个原因。

刚到学校时,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件往事,是他们三位铜山老乡从家里带了一包煎饼。干得铁硬铁硬,甚至有点发霉了,他们还舍不得扔掉。每天晚上在宿舍里听他们解决煎饼的嘎崩声。让我这个"城里人"很受教育,一下子找到了同他们的思想差距。后来我在文革后期的学习班上再三"斗私批修",始终也过不了关。当然,这是后话了。


(二)《蝶恋花》


我们班上本来有机会诞生一位超级巨星的,可惜生不逢时。她的名字很美,叫肖蝶,她的歌声更美。第一次在宿舍里听肖蝶唱歌,我的感觉是好像被雷电击中了。纯得像银子一般的嗓音,悠扬、抒情、漂亮。我尤其爱听她唱那首"蝶恋花"。苏州评弹的柔美、嫦娥的寂寞、吴刚的殷勤、人间伏虎的悲喜,肖蝶唱得如泣如诉,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听肖蝶唱歌的时候,我都不敢抬头看她,仿佛多看她一眼,就会亵渎了那么甜美的歌声。

可惜我们赶上了那个打打杀杀的时代。

后来我有机会接触一些港、台的歌唱明星,我心里都会感叹一句:她们哪里比得上我们班上的肖蝶啊。八九年我到美国,湾区的侨界请我吃饭,同桌的有梅艳芳。她是香港演艺界的大姐大。听她唱歌,说实话,我很失望。华丽的服装、浓妆艳抹,却掩盖不了歌声的单调和干涩,既没有肖蝶的甜美,更没有肖蝶的清纯。

在巴黎的时候,邓丽君请我们吃过饭。我喜欢邓丽君,在我的潜意识里,她有点像我们班上的肖蝶。邓丽君因为六•四屠杀而拒绝去大陆,让我们这些因为六•四而流亡出来的人对她更添了一份敬重。她是在眷村长大的,饭局上给我们讲了许多小时候在眷村的故事。她也来参加我们的聚会,还给我们唱了一首"小城故事多"。那时候的邓丽君,歌声还是那么甜美,但已经少了一些当年的清纯。

最近我看国内闹得轰轰烈烈的"超级女声",真是大倒胃口。那个长得不男不女、唱得也不怎么样的第一名,居然还拥有成千上万的"玉米"。联想到我们班上的肖蝶,我心里很是不忿。我想我这一辈子还没当过什么人的FANS,要当的话就当"蝶迷"。我建议我们也成立一个"蝶迷会",并推荐我们班上的老魏出任"蝶迷会"会长。推荐理由是老魏当年在香山英雄救过美,而且四十年了,还念念不忘。

哎,什么时候再能听到肖蝶的歌声啊?


(三)花样年华


前几天我上清华校友网,看到班上同学贴的两张照片。一张是青翠欲滴的新芽,一张是含苞欲放的花蕾。看了感慨良多,我们也有过这样的花样年华啊。就是在人生这样的阶段,我认识了苇。(我这里怕给人家添不必要的麻烦,故隐去了真名。)

第一次见苇,我这样解读她的名字:"你经常是伟大的",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你经常是美丽的"。苇漂亮,善于展示自己的美,也懂得如何留住自己的美。在那个年代,就知道给自己拍一组照片,把自己的花样年华留一份永久的拷贝。这类现代女孩子才玩的一套,苇那时候就懂。而我,也有幸成为她的专任摄影师。

北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那时候的蓝天白云,就像我们逝去的花样年华,再也无法寻回来了。我们的摄影之旅,就在这秋高气爽中从西校门开始。西校门是我们那个年代最像样的校门,大理石的方方正正的大门,上方嵌了"清华大学"四个大字。学校迎新的车队就是从西校门开进来的。可以说,这里是我们清华岁月的起点。后来到二号楼,梁思诚大屋顶建筑风格的杰作;到大礼堂,罗马式的圆拱和每一块砖,据说都是从美国运来的,支付的是"庚子赔款";到二校门,清朝皇家园林的遗迹,后来在文革中历尽沧桑;在这几个"封、资、修"的典型建筑前面,她摆出各种POSE,或玉树临风、或婷婷玉立,我想专业模特也不过如此。

当我们转到图书馆前时,发生了一幕我终身难忘的场景。一位高年级的女生走过来,可能是苇在代表队的学姐,她笑嘻嘻的朝我瞟了一眼,然后对她说:"来,我给你们俩照一张"。我心里一阵慌乱,紧张地准备听从召唤。只见她娇嗔地推了一下学姐,但当面对我时,不,是面对镜头时,已是一脸严肃。我不得不从慌乱中平静下来。

前几天,一位在巴黎熟识的四川女孩来湾区看我,说要在我公司前面留个影,于是我照办。她说还要同我合个影。我略为有点犹豫,她就一下子把我拉过来,紧紧地挎着我的胳膊,小鸟依人地贴着我,把脑袋往我肩膀上一歪。这时候,闪光灯亮了……

那一刹那,我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学校图书馆前的场景。


(四)婚配概率


介绍了我班女同学中唱得最美的和长得最漂亮的,今天再介绍两位:最能干的和最聪明的。

最能干的叫崔佑民。文革后期我们去门头沟清水涧劳动,她是我们的班长。在那个年代,她属于天生的领袖人才。首先,她的生日是12月26日。因为时差的关系,那一天在西方是12月25日——圣诞节,也就是说,历史上的这一天先后诞生了三位人物:耶稣基督、毛泽东、还有崔佑民。其次,我记得她脸上也有一颗痦子。相书上说,人有异相者贵。如果这颗痦子长在下巴中央,那就贵不可言了。再看她的名字,"佑民"对"泽东",对得多工整。虽说我的名字"润南"同他们也有一对,可惜我早生了两天,而且脸上也没有痦子,所以只好出局。

最聪明的是张绮荔。我记得她的学号是640031,恰好排在我的前面。64是我们的入学年份,清华土建系那年从上海招了29个人,学号从640031排到640059;在同一地区学号是按高考成绩从高分到低分排列的。也就是说,张绮荔是那年从上海考到我们系的女状元。清华那时候实行因材施教,数学和外语两科她都在提高班上。

我们班上后来成就了两对夫妻,就是以她们俩为主。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婚配概率》。大意是说:大部分中国男人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所以找对象的时候,眼光会下意识地向下俯视。如果把男、女各分成上、中、下三等,那么上等男人就会找中等女人;中等男人就会找下等女人。最后上等女人和下等男人便没有出处。前者往往会成为"第三者";后者有办法的便会去红灯区;没办法的就会倾向性犯罪。这都应当是社会学研究的一个课题。

我发现也有例外,就是上等女人找了上等男人,一般都是非常幸福的结合。但这需要很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女方要主动。因为男方一般有上述的心理障碍。俗话说:"女求男,易如捅破一层窗户纸;男求女,难如推倒一座山"。但在我们那个年代,敢于采取主动的女生实在凤毛麟角,她们一般都非常出类拔萃,或者有杰出的领导才能,如崔佑民;或者是绝顶聪明,如张绮荔。

前几天在清华校友网上看到她们贴了一些全家的生活照。其乐融融、感同身受。尤其是张的夫婿在井冈山的留影,一派神闲气定的富态,同我记忆中的那个在有点雀斑的鼻梁上架付眼镜的小男生相比,几乎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这一切显然要归功于张绮荔的调理。我不由得暗自感叹:怎么没有第三个出类拔萃之辈,也来捅一下我的窗户纸啊?如有这样的机会,我的一生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精彩。

机会这种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还是认命吧。

我的窗户纸,最后还是让人捅了一下。


(五)谁捅了我的窗户纸?


美国有个畅销书作家,斯宾塞•约翰逊,写过一篇非常有哲理的寓言:《谁动了我的奶酪?》。中国一位名导演的前妻、也算是大家闺秀,写了一篇《谁睡了我的男人?》。我没有前者的深刻、也没有后者的粗俗,所以就写这篇《谁捅了我的窗户纸?》。

我不喜欢悬念,所以先告诉你们答案:是王前。

我在文艺社时,负责《新清华》文艺副刊的编辑。编辑组有十位秀才,笔头都很来得,其中只有一位女生,叫付烈。她是自九的,和刘涛同班,也同宿舍。有一天我去她们宿舍找付烈借书看,恰好她们下课回来。仿佛众星捧月一般,刘涛在同班女生簇拥下迎面而来,那份雍容华贵、那种仪态万方,绝对是清华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看呆了,那傻样,就像蛤蟆仰头看到了天鹅。当年楚霸王见到始皇帝的车辇,很有出息地说一句:"大丈夫不当如是耶?"我却只会很没出息地咽口水。

后来文革了,刘涛家里倒了霉,就搬到她生母王前家住。付烈和刘涛算是闺中密友,和我则有姐弟之情,似乎不确切,这样比方吧:我们一起读狄更斯的《大卫•考伯菲尔》,她说我是那个考伯菲尔,而她要做安尼丝,是我的"吉神"。有一天,我的"吉神"向我通报:她打算不理刘涛了。我问为什么?她说班上同学都不理刘涛了,她再保持联系,压力太大。我说不可以。她问为什么?于是我说出一番道理来:"其他同学不理刘涛,对她没有太大的伤害;你要不理她,对她将是极大的伤害,因为你们原来是朋友。朋友就是要在患难时见真情。"

这傻丫头,一不小心把这话告诉了王前,后来她也为此后悔不已。那时候,付烈常去王前家,主要还是为了帮我借书。王前家有许多内部书,我读了一本又一本,仿佛掘到了金矿。有一天,王前问道:"小付啊,你老往我们这里跑,不怕别人说你同我们划不清界线吗?"小付老实回答:"我也怕过,后来一个同学对我说……"

王前非要小付带我去见她。付烈犹豫再三,才告诉我来龙去脉,还暗示我最好别去。我说没什么,而且很高兴能直接去借书了。王前家在社会主义学院(好像是在魏公村和白石桥之间)。当年,我那小样还说得过去,谈吐也不俗。王前见了,满意之情溢于言表,对我热情得不得了。有一次很晚了,还不让走,终于碰上了学院保卫处来查户口。

王前当时的丈夫是聂真,大名鼎鼎的北大聂元梓的哥哥。妹妹是大造反派,哥哥却是大黑帮,那时候已被专政在外。黑帮家里来了生客,那还得了。于是被扫地出门。很晚了,回学校已不可能。刘涛就陪我一起在漫天黑夜里寻找栖身之所。后来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候车室,我们度过了第一个"良宵"。

我再去王前家的时候,她先道歉,说有件事没有先征求我的意见,她已经做了。王前给学校领导,当时的工宣队,写了一封信,宣布我是刘涛的男朋友。

我的那层窗户纸,就这样让王前给捅破了。


(六)偏向绝处飞


窗户纸让王前这么一捅,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要说让人"跌破眼镜",那时清华园里应该满地都是眼镜碎片才对。我却不得不面对如山的压力。

首先,我必须解释清楚为什么要找最大走资派的女儿?应对稍有不当,我便可能被置于万劫不复的绝境。我冷静地评估了一下局势,认为最恰当的应对是披上灰色外衣,作消极状。我从《红楼梦》里挑了一首《好了歌》,来做自己灵魂深处的挡箭牌。但党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哪里混得过去。一次又一次斗私批修、触及灵魂,都过不了关。我则死守《好了歌》的底线,不敢后退半步,因为退一丁点,就会是万丈深渊。就这样一直僵持到毕业分配。

想知道我当时的灵魂深处吗?我从来就不相信刘头上的那三顶帽子。我读过《斯大林时代》,序言里有这么一段:布哈林等被斯大林处决的反党分子后来都平反了。平反的理由就是当年安在他们头上的那些罪名,因为那些罪名太荒谬了。(全凭记忆,所以不加引号)当时我对刘涛和她的弟弟、妹妹说:"不会超过二十年,你们父亲的问题肯定能平反"。这多少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安慰,但更多的是对我说法的怀疑。

我的那些异于常人的判断,大部分来源于读书。我读马恩列、毛泽东、鲁迅,也读《史记》、《通鉴》、诸子百家;读《红楼》、《老残》、巴金、曹禺,也读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司汤达、欧.亨利。在王前家里,更可以读到当时所谓的内部书:《第三帝国的兴亡》、尼克松的《六次危机》,还有德热拉斯的《新阶级》。我还发现了延安时期出版的《毛选》,一下子就看出新版时动了哪些手脚。还有《曾文正公全集》,还有上百本的《文史资料》……我读书的速度极快。有人读书是逐字扫描,那叫精读;有人是逐行扫描,那是通读;我是逐页扫描,这是古人所说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其实一本书里精彩的亮点,就那么几处。书读多了,这些亮点就会自己跳出来。我看隔壁班级的网页上正在玩3D画,我眼睛一眯就能看到海豚亮亮堂堂地跳出来,那都是读书炼出来的本事。

友谊宾馆前本来有一块三角地,大约在王前家和学校的中点,那是我和刘涛初次相约的地方,后来我们常在此处交换我要读的书。刘涛的女红极佳,她会把我尼龙袜上的破洞织补得天衣无缝,还给我织了一件明黄色的线衫,算是赏了我一件"黄马褂"。周末,我就去王前家,她会用黄油烤馒头片招待我。那个年代,居然还有黄油!这些点点滴滴的温馨,多少缓解了我所承受的压力。

王前十七岁嫁给刘少奇,十八岁生刘涛,所以当年也就四十出头。她年轻时一定极漂亮,那个年代,还一头乌黑的长发,皮肤白皙如玉,精巧的鼻子稍有一点鹰钩。她待我极好,还迫不及待地安排我们生米煮成熟饭。本来是天鹅折翅,现在倒害怕起癞蛤蟆长翅膀飞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她和刘涛还喜欢写点小诗、联首绝句什么的。我不太懂平仄、韵律之类的规范,但偶尔出手,倒也让她们不得不刮目相看。我填过一首词,"偏向绝处飞",调寄《冰调歌头》,这是我自创的曲牌,因为比《水调歌头》多两个字,故名。

昨怨鹊桥短,今恨银河遥。
寒夜漫天雾绕,初会三角岛。
同是混世先知鸟,比翼何必曾同巢,双飞上九霄。
偏向绝处飞,心比天还高。
相聚欢,别离恨,虎狼嚎。
狠心相逼,一腔怒火冲天烧。
痴情两相依偎,无语泪湿双襟,驿站度良宵。
谁言冬夜长,神鸟啼破晓。


(七)疯狂年代的荒诞故事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无法理解我当时所受的压力。那是个疯狂年代,充塞了诸如此类的荒诞故事:一个人随便在一张废报纸上打一个叉,让人拿起来对着阳光一照,背面恰好是领袖像,立即就会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抓起来,先批斗一番,然后交群众专政;阎连科的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里,打碎了一尊毛的石膏像,那就是天大的政治事件。阎先生却把荒诞演绎成男欢女爱的荒唐,那是在痛定之后,对疯狂年代的嘲讽和调侃了。

而在我所处的那个疯狂年代,在荒诞的后面是恐怖。和最大的走资派攀亲,最起码是政治上划不清界线,更可能是包藏祸心。如果我那首小词爆了光,那就死定了。什么"混世"、"冬夜长",那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满和污蔑!什么"虎狼嚎"、"狠心相逼",那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丑化和诋毁!什么"偏向绝处飞"、"心比天还高",更是自绝于人民、向共产党猖狂进攻的反革命宣言!

当时我把所有的留有文字的东西:日记、书信、手稿……统统烧掉了,不留一星半点残渣余孽。虽然这帮我练成了一付好记性,但现在老年痴呆了,没有片纸只字可供参考,写起东西来就分外吃力。当时我绝不是惊慌失措,血淋淋的教训就在身边。我们系一位青年讲师,因为老婆的一封同朋友聊家常的信,就被打成了苏修特务。

刘老师当年也算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曾被选派到苏联留学,拿了学位、娶了苏联姑娘丽达,一同回到清华教书。育有非常可爱的一子一女,如果不是文革,他们一家的生活幸福得就像涂了蜜。文革来了,老婆是苏联人,那就可能是苏修特务。当时人们的思维方式就这样直截了当、简单明了。于是就被隔离起来办学习班,这有点儿像现在的"双规"。莫须有事,刘老师自然不会承认。于是就抄家,发现丽达和中山大学一位当年一起嫁到中国的同学有通信。于是内查外调到了广州,请那边帮了抄家,发现了丽达的一封信。非常普通的一封家常信,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如何相夫、如何教子。还交换点如何让丈夫听话的心得:适时地发点小脾气、床笫间使点小花招,让夫君乖乖的就范。专案组的人如获至宝。

下面的故事就十分丑恶、甚至是十分下流了。专案组把这封信掐头去尾,把丽达讲御夫经验的那一段拿给刘老师看:谎称这是丽达给她的KGB上司的述职报告,当时是如何把你拉下水的。丽达已经彻底交待了,苏修特务一案,已是铁证如山。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刘老师懵了,确确实实是老婆的笔迹、确确实实是夫妻间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琐事,难道……

精神崩溃的结果,是竹筒倒豆子。刘老师开始怀疑老婆的一切。杯弓尚且能蛇影,更何况老婆还常去苏联驻华使馆参加Party。于是蛛丝马迹,成了苏修特务的铁案。专案组立了大功,其代价是刘老师一家的妻离子散。丽达被驱逐出境,带走了两个孩子。伤心欲绝的妻子临别时坚持要见丈夫。不让见就是不让见,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

我知道,这个故事同那个年代千千万万的悲惨故事相比,太不足道了。因为这个故事发生在我身边、也因为我的处境,所以就格外记得。后来见到解除隔离后的刘老师,那种颓唐和落寞,看了都让人心痛。那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刘老师一家破镜重圆没有?我在大洋彼岸,只有默默的祝福了。


(八)屁声像山炮那么响


前些天,"铜山三杰"之一的张祥林在清华校友网上发表了一首小诗《重游清华园》,文情并茂,相当有水准。我纳闷他当年为什么没有参加文艺社的诗歌组。他的诗,让我想起了另一首诗和另一个人。那首诗是《清华园之夜》,诗的作者是边国政。当年我在校刊《新清华》上主编《清华文艺》副刊,我个人认为在发表过的所有文章中,那首长诗是最出色的。边国政是水O三的,上大课时和我们在一起。有一天,他在大课开讲前选了我旁边的位子坐下,很谦虚地递给我一叠稿纸,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写了点小东西……"。我匆匆把它们塞进书包,因为老师在前面已经开讲了。

课余,我翻开稿子一读,立即被深深吸引了。语言的优美、流畅;意境的廓大、健康,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难得的杰作。我知道我觅到宝贝了。立马就去找负责《新清华》编辑的孙敦恒老师。孙老师和夫人小张,都是罗征启的助手。(我这里插播一段:我刚在网上发《清华岁月》,有一位叫"一得"的网友就加了一个贴:"别忘了向你的罗老师请安"。他说的罗老师,就是指罗征启。看来"一得"很知道点我的情况。罗征启是对我一生都有重要影响的老师,也是共患难的生死之交。我的三部曲《清华岁月》、《四通故事》、《流亡生涯》里,许多篇章都会同他有关。这里先简复"一得"网友,其余且待我慢慢道来。)

孙敦恒老师的性格正如他的名字,为人敦厚、处事不温不火,是清华园里难得的好人。隔了一期,文章没有发,我急忙问孙老师为什么。老孙犹豫地说:"是不是太长了?"在我看来,边国政的诗字字珠玑,一个字都不应当删。但为了发表,我还是向边转达了孙的意思。边国政很痛快,立即动手压缩了几乎一半,反倒是我在旁边心疼得直跳脚。又隔了一期,文章还没有发。我跟老孙急了。孙老师这回不紧不慢地说:"能不能让他用一个笔名发表?"我觉得好没道理,但还是向边传达了孙的意思。为了缓和气氛,我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比方说,叫'边策'?"他好像很欣赏这个提议,就痛快地答应了。

边国政是东北辽宁铁岭人,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大脑更发达。有棱有角的方脸,架一付有棱有角的方眼镜。有东北人的痛快和粗旷,又有诗人的敏感和细腻。光看外表,很难想象那些优美的诗句就是从这颗硕大的脑袋里流淌出来的。后来我在比利时鲁文大学广场同朋友喝啤酒,看到旁边有一座著名的雕像,一个上面打开了脑袋的青铜人,高举起啤酒杯往自己的脑袋里源源不断地灌啤酒,题名曰:"智慧从啤酒杯里流出来"。我当时就联想到边国政,"诗句从方脑袋里流出来"。

《清华园之夜》在《新清华》上用"边策"的笔名发表了,好评如潮。在我的竭力推荐下,边国政也调到文艺社团成为集中队员,和我同住一个宿舍,成为朝夕相处的朋友。后来在文革当中,我才了解到当时要边国政用笔名发表文章的秘辛。

老边的家乡,辽宁省教育厅曾发过一个文件,批评清华在招生工作中只重业务,不注意政治质量,举的例子就是边国政。文件中直斥边是反动学生。理由嘛,仅仅是因为一封信。我们初到清华,在大礼堂召开迎新会,校领导同新生见面讲话。就是在这次迎新会上,蒋南翔校长说:清华培养的学生,要在二十年后的国家政治生活中起骨干作用。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莘莘学子,听得热血沸腾。边国政对这一场景却有另类的描述,他把他的另类观察写信给他的中学同学。被他认为是朋友的中学同学,却把告发他作为自己晋升的台阶。于是就有了辽宁省的文件。

其实,边国政的信写得相当精彩。他是这样描述校领导走上主席台时的场景:"……这时候,全场奏起了军乐,校领导鱼贯而入,一个个肥头大耳,俨然中央首长一般。校领导就座之后,乐队停止了奏乐。全场鸦雀无声,安静得哪怕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得见。这时候我真想放一个屁,听听有没有山炮那么响!"

如此文才、如此叛逆,壮哉边国政!清华果然能汇集天下英才。有如此学友,不枉我此生清华走一遭也。离开清华之后,边国政果然成为有成就的诗人。十五年后,他写了《对一座大山的询问》,获得当年优秀新诗创作奖。

网上各位朋友,如能找到当年的《清华园之夜》和《对一座大山的询问》,请把它们贴在网上,我这里就先谢过了。


(九)老海归的生命空白


这年头,海归是一种时髦。我的儿子万方,也髦得合时,回北京当海归了。我今天给大家讲一个老海归的故事。不,这个题目太大了,是讲他生命中不见经传的空白期中的一个片段。而我,在他生命的空白期,和他朝夕相处过一年多。

陶葆楷先生,三十年代的海归,中国创立市政和环境工程教育的开山鼻祖,清华当年的一级教授,土建系的主任。如果他今天还在,恰好一百岁了。下面是官方资料上关于他的简历:

1906年生于江苏省无锡市。
1926年毕业于清华学堂。
1929年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获土木工程学士学位。
1930年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获卫生工程硕士学位。
1930-1931年在德国柏林理工大学进行研究工作。
1931-1936年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
1936-1938年任南京卫生署高级工程师兼公共卫生工程研究班教务主任。
1938-1940年任昆明西南联大土木系教授。
1940-1946年任昆明西南联大教授兼土木系主任。
1946-1948年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土木系主任并代理工学院院长。
1948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进行访问研究半年,任台湾大学土木系教授。
1949-1950年任广州岭南大学教授。
1950-1952年任北京大学工学院土木系教授,兼任卫生工程系主任。
1952-1954年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给水排水教研室主任。
1954-1956年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土木系副主任。
1957-1959年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兼系主任。
1960-1966年任清华大学土木建筑系教授兼系主任。
1981-1983年任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研究所所长。
1992年2月16日逝世于北京。

请注意,一九六六—一九八O这十四年,是他生命中的空白,或者说,是官方职务的空白。为什么是空白?众所周知的原因,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今年是文革四十周年祭,也是先生的百年祭。要跟现在的年轻人讲清楚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大革文化的命。吹响文革第一声号角的,是《人民日报》一九六六年六月一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中首提"破四旧",就是要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谁是牛鬼蛇神?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二是反动学术权威。根据陶先生的资历,自然算不折不扣的反动学术权威,属于被横扫之列。当年是如何批斗陶先生的,我已经说不清楚了。一是因为当时我在文艺社团,不在系里参加运动;二是文革一开始,我就被革命群众归类为"小爬虫",被剥夺了参加运动的机会。

是在文革后期,工宣队进校之后,才使我这个"小爬虫"和"老反动权威"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我们专业的学生、老师、干部、实验员,被集中在给排水实验室办学习班,一天早、中、晚三个单位的时间在一起关起门来斗私批修。根据老毛的宏论:"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最没有文化的工人是领导阶级;次没有文化的实验员是学习班的各级领导。陶先生是最有知识的,所以最反动;我同最大的走资派有瓜葛,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属需要触及灵魂的重点批斗对象。学习班上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那是一种很正规的宗教仪式,要全体起立,右手举起红宝书,夸张一点的,还要用左手按着自己的胸膛,嘴里念念有词。这一段经历贻患无穷。后来我到了西方,始终不能得到神的庇护,就是因为到了类似场合,我就会毛骨悚然,把心里刚萌发出来的一点感恩心,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在这种场合,有时候我会悄悄地用眼角扫描周围的各式人等。用左手按着胸膛的,大多属于比较不要脸的,但陶先生从来不。他在我们学习班上最年长,站得却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直。陶先生是江苏无锡人,却长了那种广东人才有的前额。往后梳的已经花白的稀发,更显出额头的开阔。宽边的浅色眼镜,挺直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宽而长的下巴,壮硕的身材完全没有江南人的纤细。后来在网上看到先生的雕像,形神兼具,是个好作品。在别人念念有词的时候,陶先生从来都是紧抿着嘴,厚镜片下那双深邃的眼,仿佛看着尘世以外的地方。他在琢磨些什么呢?也许,他正在琢磨如何提出适合国情的雨量计算公式?一九七五年,陶先生的这一科研成果被用于我国给排水设计的规范。七五年,正处在先生官方职务的空白期。职务空白了,但先生对事业的求索并没有空白,对科研和教学的奉献并没有空白。

给排水和公共卫生环境工程,实际得无法做意识形态的文章。对先生的批判,就沦为对人格的诋毁:陶葆楷,你这个反革命两面派!我们这里铁证如山!所谓铁证,说的是陶先生自己抽烟,也给实验员递烟。先生身上常揣着两包烟,便宜一点的劳动牌放在外衣口袋里,贵一点的大前门放在内衣口袋里。给人递烟的时候,从外边掏;自己抽烟时,往里边摸。这种小技巧,怎么能瞒得过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于是就成了大批判的素材。

像这类荒谬的大批判,后来我还遇到过一例。摘帽右派李工,有三个孩子,老大李麦,老二李稻,老三小名豆豆。文革中被揪出来批斗,一位老工人对他的批判义正词严:"李××,你满脑袋资产阶级臭思想,给孩子取名都是大米、白面,都是……细粮。"李工很有点幽默感,抬起被强按着的头,反驳了一句:"我们家老三叫豆豆,大豆可是粗粮。"全场粲然。

今天来说这些荒唐事,已有隔世之感。新海归们,又络绎于途了。希望他们一路走好,不会再遇到当年的荒唐,不会再有生命的空白。


(十)蒯大富和胖老头


蒯大富在清华文革中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蒯司令"的名头,在当年可说是"如雷贯耳"。在他"响当当"之前,我就认识他,还同他打过交道。

蒯大富是化九的学生,也是校广播台的编辑。我们一起参加过一次座谈会。主题是批"三家村",这是文革这场大戏的序幕。"三家村",本来是晚清小说《何典》中一个虚构的村庄名。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位在北京市有点名头的人物,从一九六一年起在他们自己掌控的刊物《前线》上,开了一个"三家村"专栏,轮流发表了六十多篇文章。用谈天说地、摆龙门阵的形式,对老毛造成大饥荒的错误竭尽借古讽今、指桑骂槐之能事。我记忆其中有一篇"白开水最好喝",讽喻老百姓穷得只能喝大锅清水汤;还有一篇"专治健忘症",讽刺老毛忘了自己说过的大话,要用狗血淋头才能使之清醒。毛是何等人物,岂能看不懂这三人的春秋笔法,弯弯绕还能绕得过他?要收拾刘少奇,必须扳倒北京市委这个独立王国。先收拾了彭真门下这些"小爬虫",出出心中隐忍了多年的这口恶气。所以未及文革正式开场,就先拿他们祭刀。

我们当时虽然闹不明白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但也闻到了一点味道。老蒯和我各写过一篇批"三家村"的文章,所以一同去参加座谈。《新清华》上要发会上的发言纪要,其中有蒯大富的一小段,我拿了校样找他核准。他非常认真,把这一小段扩充成一大段,看来他相当重视此类出头露面的机会。当时我有点看不惯他的那种"臭显"。也许,正是这种性格,所以他才能成为大造反派。

在我记忆当中,蒯大富之所以反工作组,纯属偶然。他原来是对工作组的光美同志无限信任和崇拜,希望有机会向她直接汇报工作。工作组随便派了一位女同志接待他。王光美当年也算是公众人物,许多人都看过刘少奇访问印尼的记录片,其中王光美的优雅风度倾倒了一大片,也让另一个女人妒忌得抓狂。老蒯这个土老帽显然没看过这个记录片,才会把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当成王光美,絮絮叨叨、推心置腹地汇报了一大通。后来发现表错了情,一种受欺骗的感觉让他恼羞成怒,认定这是工作组的大阴谋,于是就反起了工作组。这一路反下来,又得到那个抓狂女人的利用和支持,就这样成了蒯司令。他们后来的一个合作项目,就是在清华园揪斗王光美。

工作组对蒯大富排山倒海的批判,则是把这小子太当回事了。老蒯当时的抗压能力和伶牙俐齿,确实也让我们佩服。我亲历过老蒯和一个胖老头辩论的场面。记得是一九六六年六月的骄阳下,我在大礼堂前的大字报区转悠。见到一堆人围在一起,伸头一看,见老蒯正吐沫横飞地与一个胖老头辩论。

"你叫什么名字?"胖老头气势凌人。
"蒯大富",老蒯可不怯场。

"瞧你这个名字,就是资本主义的!什么大富……"胖老头先声夺人。
"不!我这个名字是社会主义的。"蒯大富理直气壮。

"?"老头瞪眼。
"资本主义是小富,只有社会主义才是大富!"老蒯得理不让人。

"好!"观众中有人起哄。

"你认为自己是左派?"胖老头反守为攻。
"这我不能自封。"蒯大富谦虚了一下。

"革命者要勇于承认自己是左派。"胖老头开始设套。
"那我就是左派。"老蒯当仁不让。

"希望你不要做左派中的左派,左过头了,就成了右派。极左和极右是相通的。"老头这句话算有点哲理。说这句话时,他用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左手划到最高点,就和划到最高点的右手碰上了,还挺形象。

……

"你叫什么名字?"老蒯要老头留下姓名。
"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胖老头耍赖。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那个胖老头是薄一波,共产党里的千年老狐狸、白毛老妖怪。当年把阎锡山哄得团团转;后来出面把胡耀邦撵下台;临死前把儿子扶上马。

后来蒯大富得了女儿,据说取名蒯小穷。

我同蒯大富后来也有一点瓜葛。他的跟班、人称蒯秘,后来当了我的跟班,自称"老贼"的段永基,把四通的家业败得一塌糊涂。有人说是他的名字就注定了要断送四通永远的基业。老毛就懂得身边要安一个"东兴"。老蒯和我在这一点上,就嫩得太多了。


(十一)老子平常儿骑墙


文革初期,盛行过一副有名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始作俑者,应当是一帮北京中学的红卫兵。基于"血统论"的"红对联"一出台,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我是明确的反对派。我曾经和一位同学激烈地辩论过一场。我还记得她的出身并不好,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后我使出了"请君入瓮"的坏招:"你出身不好,难道能说你是混蛋?"

她的回答让我瞠目结舌:"对!我就是混蛋。"她见我表情怪怪的,也意识到太过分了,急忙补充道:"每当遇到重大问题,我的思想就比较混……"我非常善意地对她说:"那也不能就说自己是混蛋呀。"

为了这副对联,我还被革命小将从学校大礼堂轰出来过。记得是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初的一个什么日子。一帮中学红卫兵喊着"好汉"和"混蛋",冲进了清华园,在大礼堂摆起了擂台,要辩论这副"红对联"。这哪里是什么辩论,完全是一边倒的喧嚣。"老子英雄!"领呼的女兵一声长啸,"儿好汉!儿好汉!!儿好汉!!!"台下一片豪情澎湃。"老子反动!"领呼的男兵一声叱咤,"儿混蛋!儿混蛋!!儿混蛋!!!"台下一片杀伐汹涌。我当时坐在第三排,相当靠主席台,而且居然敢不跟着疯狂,还趴在桌上假装睡起觉来。

我突然感到腰部被狠狠捅了一拳,我抬头看到一位柳眉倒竖、满脸怒气的女红卫兵。这时候全场都安静下来,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呵叱:"什么出身?"我站起来,平静地说了一句实话:"职员"。她愣了一下,突然喊起了一句:"老子平常,儿骑墙!"会场对这新口号还不太适应,应者寥寥。她马上回到会场熟悉的口号"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我身边一个好心人低声劝我:"别待了,出去吧。"

我默默地向外走,默默地寻思:不当混蛋,就得滚蛋。陪伴我的,是一阵阵有节奏的口号声: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老子平常,儿骑墙!"
"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

走出了大礼堂,听不到刺耳的口号声了,却不得不承受刺目的阳光。说实话,我这时候心里空荡荡的,甚至有点彷徨。在群体的疯狂面前,理性显得如此苍白和没有力量。

当我在大字报上读到谭力夫的八•二O讲话时,更感觉到那种彷徨,因为非理性居然也可以表述得那么雄辩、那么理直气壮。谭力夫是北京工业大学的学生,他在一次校内辩论会的发言,是文革中一篇非常著名的讲话。谭力夫口才十分了得,语言生动活泼,极具煽动力。我非常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却非常折服于他的口才。我至今还记得他讲话的一些片段。在讲到阶级路线时,他说:"翻身贫农的儿子和被斗地主的儿子,谈起土改来,怎么会是同一种心情?!你们躲在被子里磨牙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这就叫阶级烙印!"他还嘲笑反工作组的同学是醋缸里泡出来的软骨头,质问时一连用了三个问号:"你们在底下搞的什么鬼?怀的什么鬼胎?要生什么鬼儿子?!"对批工作组的同学,则公然开骂:"你们知道哪一个干部犯了错误,就高兴得不得了,大有雀跃之势。看着共产党的干部犯错,你高兴什么?!他妈的!"

谭力夫的通篇讲话,为"血统论"提供了全面系统的理论阐述,我读了,很沮丧。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是"血统论"的直接受害者。我中学毕业那年,要选拔一批直接保送到国外学外语的应届高中生。就品学兼优而论,我被公认为当时学校的"一只顶"。我是我们中学的学生会主席,翻开学生手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是五分。数学竞赛和作文竞赛,我是双料"第一"。但因为出身不够硬,我被淘汰出局。最后出线的,是一位原来很不起眼,出身三代工人的同班同学。我很不服气。心里憋了一口气,考上了清华,还是不服气。听了谭力夫的讲话,心里更不服气。

一九六七年初,我在一份中学文革小报上找到了知音,他就是遇罗克。关于他那篇振聋发聩的《出身论》,我另文再述。


(十二)遇罗克和马丁•路德•金


遇罗克是我们那个时代的英雄。初读遇罗克的《出身论》,那感觉就像见到了一颗划破夜空的陨星。觉得他说出了许多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而且说得那么透彻,表达得那么准确。文章一发表,就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时洛阳纸贵,人们争相传抄。许多精彩的片断,我都能倒背如流。和同学辩论时,我的出口成章让人刮目相看,以至于文革后期清队时还有人在背后告了我一刁状,怀疑我参与了《出身论》的写作。唉!我倒是想来着,但哪有这种机会和水平。

说《出身论》是中国六十年代的"人权宣言",我认为一点也不为过。关于那副"红对联",遇罗克说:"辩论这副对联的过程,就是对出身不好的青年侮辱的过程。因为这样辩论的最好结果,也无非他们不算是个混蛋而已。"他追根究底:"其实这副对联的上半联是从封建社会的山大王窦尔敦那里借来的。难道批判窦尔敦还需要多少勇气吗?"他判定这付对联是绝对的错误,错在"它只承认老子的影响,认为老子超过了一切。"

鉴于这付对联的争论,中央文革小组的江青和陈伯达分别出来讲话,说明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对此遇罗克并不买帐。他首先从逻辑上反诘:"出身是死的,表现是活的,用死标准和活标准同时衡量一个人,能得出同一个结论吗?"然后把各种情况剖析得条理分明:"……退一步说,我们非要既看出身,又看表现不可,那么请问:出身不好,表现好,是不是可以抹煞人家的成绩?出身好,表现不好,是不是可以掩饰人家的缺点?出身不好,表现不好,是不是要罪加一等?出身好,表现好,是不是要夸大优点?难道这样作是有道理的吗?"

遇罗克宣示:"在表现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出身不好的青年不需要人家恩赐的团结,不能够只做人家的外围。谁是中坚?娘胎里决定不了。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利,我们一概不承认。"

遇罗克列举了大量事实,来说明出身不好的青年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认为"出身压死人"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像这样发展下去,与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姓制度有什么区别呢?"

当时有一种说法,因为这些人出身不好,所以要让他们经受更多的考验。遇罗克愤怒地回应:"收起你的考验吧!你把人家估计得和他们的家长差不多,想复辟、不保险、太落后,反过来又这样高地要求人家,以为他能经受得住这种超人的考验。看其估计,审其要求,是何等矛盾!忘记了马克思的话吗?'要求不幸者是完美无缺的',那是多么不道德!"

遇罗克准确地指出了产生这种新的种姓制度的根源:"一个新的特权阶层形成了,一个新的受歧视的阶层也随之形成了。而这又是先天的,是无法更改的。"他大声疾呼:"难道还能允许这种现象继续存在下去吗?我们不应当立刻起来彻底肃清这一切污泥浊水吗?不应当填平这人为的鸿沟吗?"最后他号召:"一切受压抑的革命青年,起来勇敢战斗吧!"

今天我们回过头来重温这些火一般的语言、感受他的思想的闪光,让我们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和遇罗克同时代的美国人:马丁•路德.金。一九六三年八月,一位美国黑人牧师发表了感动美国的演说:《我有一个梦》;一九六七年一月,一个中国黑崽子发表了感动中国的文章:《出身论》。一九六四年,马丁•路德•金获诺贝尔和平奖;一九六八年,遇罗克被关进半步桥看守所。一九六八年三月,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在组织"贫民进军"途中遭白人种族主义分子枪击身亡,时年三十九岁;一九七O年三月,黑崽子遇罗克在文革"一打三反"的高潮中被红色政权执行枪决,年仅二十七岁。

每个民族在发展的不同阶段,都会产生自己的英雄。懂得珍重自己英雄的民族是有希望的民族。马丁•路德•金的"梦",催生了美国的"民权法案",成为今天美国生活方式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纪念日,是美国全国性的假日。全体美国人,包括白种人,都在这一天纪念他,并以他为傲。

我问过我周围的年轻人,知不知道"遇罗克"其人?大多数都摇头,少数知道名字的,对他的事迹、文章也所知寥寥。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在胡耀邦主政时期,难得开明和宽松的时期,遇罗克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告无罪",仅仅是"无罪"!报上发过几篇纪念文章,似乎并没有在人们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今天不得不多说几句。

在纪念遇罗克的文章当中,张郎郎的几篇回忆文章值得一读。他们在一起坐牢长达半年之久,后来还一起进了"死刑号"。关于遇罗克在生命最后阶段的睿智和从容,郎郎有非常生动的记述。遇罗文撰写的《我家》,是我能读到的关于他哥哥生平最详尽的记录。其中有一段催人泪下:"父亲只用'霞走了'三个字述说他痛失爱子的事实,这是我们分别前约定的暗号。可怜的父亲甚至不能在信里发泄一下难过的心情,恐怕坏人看见了会加害我家的每一个人。我和弟弟失声痛哭起来……在这荒凉的山沟,在这巨山的脚下,在一眼残破的土窑洞里,我们只能用悲恸欲绝的哭声,来悼念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和敬爱的哥哥。"

《我家》中记述了一次姐弟间的谈话:"有一天弟弟对姐姐诉说了心中的烦闷,姐姐说:'妈妈、爸爸反右时只顾自己痛快,说了几句真话,害得我们跟着受罪。'一旁看书的罗克插话道:'不要责怪父母。他们说真话有什么错?我看他们说得太少了。整个社会上说真话的人也太少了。如果大家都说真话,不说假话,就不会有这种不平。何况即使真是父母错了,也不能由子女承担责任。'"

我们现在都敢说真话了吗?在今天的中国,说真话仍然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一九八九年,我不过说了句不赞成邓小平杀人、支持赵紫阳不杀人的真话,就被迫流亡至今,有家归不得。我也有个梦,每年的三月五日,也成为全国性的纪念日,"遇罗克日"。有一天我们也懂得珍重自己的英雄了,我们的民族就会有点希望了。


(十三)周恩来和清华文革


我正儿八经地入过队、入过团、还入过党,但我从来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加入过红卫兵。一是因为我的出身不硬,二是文革一开始我被革命群众定性为"小爬虫",所以文革早期那些事情,我都只能作壁上观,说得再白一点,就是靠边站。但从远处看,有时候反而比投身其中的人看得更清楚些。比方说,那时候中央领导人都到院校去讲话。来清华的,多是周恩来、薄一波这样的"老官僚";去北大的,常是江青、陈伯达那样的"文革新贵"。是毛的安排?各自的试点?不成文的默契?明定的分工?随机抽样?气味相投?这里头肯定有点名堂。据说,从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到八月二十二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周恩来先后二十多次接见过清华的师生代表,四次亲临清华参加会议。我能参加并记得的,是周恩来两次在学校东大操场召集的大会上讲话,一次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四日;一次是八月二十二日,中间八月十八日伟大领袖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周在场调度指挥。这三次我都身临其境,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周恩来其人。

在文革的全过程,我对周恩来都充满了敬意;很自然,也因此对"文革新贵"充满了敌意。我想这是当年清华相当一部分师生的潜意识。老毛能明察秋毫到如此细微处,所以特作如此安排?毛在文革后期曾告诫四人帮:"反周必乱",可见毛对民心的把握、民意的操控,相当精准,此其所以为毛也。

话说八月四日那天,周恩来穿着短袖白衬衫,来清华参加群众大会。同来的有董必武、邓小平、李富春。参加大会的,有清华的师生员工,还有外地来京串联的师生,总数应有上万人。周的普通话带点苏北腔,端着右胳膊,僵硬得自然,极有风度。开门见山,就说是中央、党中央的常委会和毛主席要他来过问一下清华的文化大革命。然后把清华自工作组进校二十三天里发生的大情小事,历历如数家珍,不用讲稿,全凭记忆,说得头头是道,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大国总理,脑子里得装多少事情!周在讲话中明确承认派工作组是犯了方向性的错误。错在不搞斗批改,而是挑动群众斗群众。算是给老蒯初步平了反。说是初步,因为大会既安排了蒯大富发言,也安排了反蒯派发言。反蒯的代表是一位女生,用的语言极为夸张。她在发言中指称蒯大富"把我们的肺都气炸了",后来成为清华园里的流行语。我们每逢遇到不高兴、或不顺心的事,就说"把我的肺都气炸了"。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我的肺被气炸了N次。

那天邓小平也讲了话,清晰而圆润的四川腔,话不多,讲了一个意思:毛主席让你们吃饱了饭不念书,干什么?就是要搞文化大革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董必武的讲话。董老是共产党的创党元老,时任国家副主席,当年有八十了吧?声音已经是颤微微的了,但讲的话实在。他说:"为什么要搞文化大革命?这个问题我们也想不清楚。但主席说要搞,那我们就搞。历史的经验证明,主席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遇到新事物,我们猛然想到的、脱口而出的,常常是错误的。按照主席说的去做,后来都被证明是正确的。当时虽然不理解,后来就理解了。"唉!不知道董老后来对文革理解没有?

八月十八日那天,毛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红卫兵。清华的队伍就在金水桥旁,离城楼很近。上面的人物、动作,清晰可辩。我没有被周围的狂热所传染,而是冷眼旁观,还真让我看到一些相当有意思的细节。有两个场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一是他们的出场。刚开过八届十一中全会,中央领导重新排位。最大的变化是林彪升到第二位,刘少奇降到第七位,出场要反映这种变化。毛破天荒穿上了军装,挺着肚子走在最前头,瘦骨伶仃的林彪紧随其后。毛的步伐慢而缓,林的步伐急而促。后来我在记录片里更印证了如下的细节:林彪一不小心就要超越毛了,这时候周恩来出手了。周扯住林彪军装的后摆,很用力,因为从后领到下摆都扯直了,林几乎是一个踉跄。待毛走出了一步,周才松手,其后林彪一直自觉地保持着这一步之遥。更让人叹为观止的还在后头,这时候周停住了脚步。周不动,后面没有人敢超越他。等到毛、林走出了七、八步,周才带着大队人马缓缓跟上。我心里不由得感叹一句,周恩来这个人,真正不得了。

第二个场景,是毛除了跟红卫兵挥手之外,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把刘少奇拉到一边侃侃而谈。从两人的肢体语言来看,像朋友间的谈心、像三娘教子、像师生交流。主要是毛在说,刘在听。说的耐心而诚恳;听的虚心而谦卑。我很好奇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后来刘家的人告诉我,毛是在做刘的思想工作。毛说:中央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指派工作组的错误),总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你现在是为党担过,回去要同光美同志和孩子们讲清楚,不要因此而背包袱。都是一些安慰的话、宽心的话。刘居然也信以为真。刘少奇也算是在残酷的党内斗争中历练过来的,智商也不低,尚且被老毛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正不得了的,还是毛这个人。

八月二十二日夜晚,周恩来再次来清华参加大会。会前下起了大雨。听说部分群众已经入场,周身穿一件灰色的旧中山装,坚持冒雨前来参加会议。简陋的主席团没有防雨设施,周在雨中淋了三小时。期间有人帮他打伞,他坚决不让,表示要与会场的师生同甘共苦。这时候会场上响起了一阵阵有节奏的呼喊:"总理、打伞!""总理、打伞!"我相信许多人脸上的雨水都混合了泪水。那个晚上,周反复讲的是一个人要不断地检讨自己,要干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是对师生的宣讲?还是自己内心的独白?其实在这种场合,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周要同大家博的,是那份感情。

从八月四日周的博闻强记,到八月十八日周的精细和分寸,到八月二十二日周的拼老命、博感情,你就会理解,为什么老毛终其一生,真正打不到的,仅周恩来一人而已。


(十四)我的学长胡锦涛


胡锦涛是我的学长。四十年前,我们同在清华文艺社团,作为集中队员,我们吃在同一个食堂、住在同一片宿舍、组织生活在同一个支部,有过一段相当亲密的接触。听到他在耶鲁演讲开篇的一段话,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他说:

"进入耶鲁大学的校园,看到莘莘学子青春洋溢的脸庞,呼吸着书香与空气,我不仅想起四十年前在北京清华大学渡过的美好时光,学生时代对于人的一生都会产生重要影响。当年,老师们对我的教诲,同学们给我的启发,我至今仍受用不尽。"

老师们的教诲,首先是蒋南翔校长的教诲。我们刚进学校,在迎新会上,蒋校长就教诲我们:"清华培养的学生,要在二十年后的国家政治生活中起骨干作用。"当时我们很不理解,现在我们有点明白了。耶鲁三百多年来培养出了包括五名总统在内的许多英才,清华二十年内培养出了包括胡锦涛在内同时上岗的四名政治局常委,就单位时间的产出而言,清华还更胜一筹。

蒋校长是如何做到这些的?主要是在培养学生干部时采用"政治辅导员"制度。当年文艺社团有四名辅导员:印甫盛、胡锦涛、李桂秋、任丽翰。他们当中,印和李冷峻、胡和任温柔。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听话、出活。他们的昵称很有意思:那三位同他们的姓名有关,分别叫老印、李桂、小翰,只有胡锦涛,大家叫他"大帅"。为什么称他"大帅"?我曾请教过老印,他也说不清楚。看来这个名字叫对了。从文艺社团的"大帅",到共青团的"大帅"、贵州省的"大帅"、西藏自治区的"大帅",一直到全国的"大帅"。

但从当时文艺社团的四位辅导员来看,表面上老印更像"大帅"。他们四人当中,老印是支部书记,一把手;胡是团长,二把手。他们配合得很好。老印这个人很强势,说一不二;胡却谦虚随和、善解人意。开会的时候,定调做总结的,是老印;补充说明、完善细节、思路缜密的,是胡锦涛。

文革初期,他们四位辅导员联名写了一张保卫校党委的大字报,题目是"清华党委是延安、不是西安"。也是由老印来主导,胡只是在上面签名。后来清华文革中的一些重大事件,老印都有所涉及;胡却非常低调,不再参与。老印的支持者和反对者壁垒分明;胡却基本上没有反对他的人,谦逊、平和、与人为善,使他广结人缘。论长相,老印黝黑英俊、目光锐利;胡白净端正、温文尔雅。刚者易折,柔能克刚,所以最后胡锦涛一路过关斩将,成就了真正的"大帅"。

但在当时,做事情,我更愿意跟着老印;业余活动,我更愿意跟着胡。文革期间,写大字报、搞战斗组,我都跟老印在一起;外出串联、游山玩水,我就同胡在一起。我一共串联过两次,一次是独来独往,从北京—广州—海南岛—湛江—南宁—桂林—上海;另一次是同胡锦涛,我们两个人一起从北京—西安—成都—重庆,然后一起乘船从重庆沿江而下。一路上我们很少谈文革,而是沉迷在沿途的景观:西安的古朴;成都的繁华、重庆的山城、三峡的险峻、大江的辽阔……他在南京下船,应该是回了泰州老家;我则是在上海下船,也是回家看看。一路上,都是他照顾我。他出面安排一切,又让你感觉受到了尊重,极细心也极周到,处处让你觉得舒服。

胡锦涛是水利系九字班的,应该在一九六五年毕业。因为当政治辅导员,按规定延后一年毕业。这一延就到了文革,所以一直拖到一九六八年才离校。记得他是分配到甘肃刘家峡。离京前,他请老印和我吃了顿饭。老印说要敲他一下,点了晋阳饭庄。我是第一次进北京的大饭店。晋阳饭庄的店址原来是纪晓岚的书斋"阅微草堂"。院宇幽静深邃,梁柱雕漆描画,号称正宗山西味,京都第一家。我很喜欢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所以在这里吃饭,还能感到一点残留的书香。记得那天还喝了点小酒,三人不胜唏嘘,因为今日一别,就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了。

这一别,就是十四年。一九八二年,他从甘肃省建委的任上调中央党校学习,我当时已在中科院计算中心上班。他从火车站乘公共汽车到党校报到。途经三三二路黄庄车站,他特地下车和我匆匆会了一面。后来他到团中央工作,各方反映和口碑都不错,我也莫名奇妙地觉得与有荣焉。

再一晃又是五年。一九八七年民办科技实业家协会在贵阳开会,我创办的四通已小有名气。他正在贵州省当书记,约了时间去拜访他。会客室温馨而简朴,比我那个已经十分简朴的总裁办公室还要简朴。他还是那样谦和谨慎,谈话中能感到他同省里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得不错,这是他的强项。省科委的人在边上作陪,聊了一些科技发展规划和科技企业的事情。临走时,特地让我带走两瓶茅台。我相信,这两瓶一定是真货。

然后就是一九八九年的政治风波,从此我们的人生轨迹趋于两极。但在我内心深处,还是默默地祝福他。先是祝福他能顺利接班,然后是祝福他能有所作为。当有消息说他曾派人去欧洲了解社会民主党的发展情况、一上台组织政治局学宪法、面对SARS的施虐公开出来讲话,力排众议纪念胡耀帮,都让人对他燃起某种希望。然而,关于学古巴、北朝鲜的讲话,又让人极度失望。

其实希望和失望,都是我自身的问题,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佛家禅宗有言,是心动,而不是旗动。他还是那个在共产党体系里"听话、出活"的胡锦涛。我毕竟还是凡心未泯,最近一连写了三篇文章:《和共产党分道扬镳》、《为什么共产党气数未尽》和《山坳上的共产党》,一是对已逝的长者的悼念,二是对自身思路的梳理,三也是对在朝在野双方的建言。至于别人是否听得进去,那就不是我能关心的问题了。

今后我大概不会再写此类文章。那么多人在写,并不缺我这一个。我想写点自己想写、也只有我能写的东西:说我自己的故事。我计划写大约一百篇《清华岁月》、一百篇《四通故事》、一百篇《流亡生涯》。算是对自己的一生有一个交代。

有人读了我最近的文章,说:"万润南,你大概是不想回去了?"是的,除了我年过八十的老父老母,那边已没有什么是我可牵挂的了。前一段,母亲急性肺炎连续发高烧39.6℃,医院发了病危通知。许多至诚的朋友帮忙安排我回去。我也说得很明白:违心的话,我是不会讲的。这个年龄了,我也不想委屈自己了。虽然没有结果,但是朋友的情谊,我是点点滴滴,都在这里心领了。


(十五)同江青有关的"切肤之病"


对江青这个人,我从来就没有过好感。文革期间,她很少到清华来。我记忆中只有在六六年底,她和姚文元、王力在清华的师生员工大会露过一次面。她也没讲出什么名堂,只是喊了几句口号。江青喊口号在文革中相当有特色:做作的腔调、尖尖的的嗓门、拉长了尾声、略带点颤音。"同学们~,你们好~~!毛主席让我来看你们啦~~!"正常人听了都会毛骨悚然,但还是有人听了会热泪盈眶。那样的人按朱成昭的说法,应当属于"傻瓜"。在六六年十二月,我对文革的认识已经完全认同朱成昭当时对文革的经典概括:导演是"骗子"、演员是"疯子"、观众是"傻子"。

小朋友们可能会问:朱成昭是谁?不仅小辈们不知道,可能和我同时代的大多数人都不记得这个名字了。大家都知道当年的"五大领袖":北大的聂元梓,清华的蒯大富,北师大的谭厚兰,北航的韩爱晶和地院的王大宾。其实,朱成昭才是地院东方红的早期领袖,也是"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部"最早的司令。能总结出文革是"骗子、疯子和傻子"的,这个人一定不一般,非常有独立思考能力。关于朱成昭,我所知不多,只知道他同叶剑英的女儿叶向真关系匪浅。

江青介于骗子和疯子之间,所以格外令人讨厌。我至今还记得两次很有她自己特点的讲话。一次是在北大。时间应在周恩来8月4日来清华讲话的前后,江青、陈伯达一行到了北大。我是在大字报上看到她讲话的内容,那感觉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恶心"。在上万人的大会上,没说一句有点水平的哪怕是空话、套话,全是长舌妇的搬弄是非。"我也要控诉~!""那个张少华~,她是个坏人!她的母亲,也是个坏人!她们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啦~!"张少华即韶华,当时北大的一个学生,嫁了毛岸青这个智障,好歹也算是毛家的媳妇。把家务事拿到大庭广众来宣讲,还要激动得声泪俱下。我当时的感想是:伟大领袖怎么找了这么个女人当老婆?!我想同在主席台上的陈伯达等人一定十分尴尬,因为大字报上有括号说明:听了江青同志的控诉,其他中央首长很沉痛,都低下了脑袋。旁边还有个加注:脑袋快低到裤裆里了。要是在今天互联网时代,一定还会有更多精彩的批注。

另一次是在大串联途中的火车上,一清早,我还睡眼惺忪的,就被带红袖标的捅起来了,说是要传达中央首长的重要讲话。整个车厢的人起立,挥动红宝书,先祝万寿无疆、再祝永远健康。"红袖标"开始传达"敬爱的"江青同志不知在什么场合的一个讲话。我迷迷糊糊的不知"红袖标"所云。突然,我激灵了一下,因为"红袖标"也学起了江青,声调变得十分凄厉:"还有那个王光美!去印尼访问之前,还专门来问我:'出国能不能戴项链?'我告诉她:'不能戴!那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后来我看电影,她又戴了!!!""红袖标"念起了括号内的说明:"说到此处,首长很激动,哭了。"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吃了苍蝇。后来蒯大富在清华园里揪斗王光美,特地用乒乓球串了一付大项链给她戴上,以此来表示对一个高雅女人的羞辱,其创意应当出自江青的这次讲话。

据说蒯大富现在说起江青来,仍然称赞得不得了。我有点纳闷,老蒯智商也不低,为什么其感受同平常人如此南辕而北辙?是知遇之恩?怕否定自己?情人(广义)眼里出西施?义无反顾的反潮流?我想不清楚。也许只有具备了像芦笛那样的"毒眼",才能把其中的道理说清楚。

我同江青从来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也没受过其迫害,谈不上有什么"切肤之痛"。但确确实实,我为她得过一种"切肤之病"。蒯大富办的《井冈山》报上有一篇吹捧江青的文章,四个小标题是毛的四句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结论是:江青同志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用词极其华丽、夸张、肉麻,我读的时候,全身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没料想由此落下了一种怪病:只要我念及这篇文章,或想起这个妖精,就会起鸡皮疙瘩,在胳膊部位尤为明显。我开始有点担心起自己来,原因又不能向外人道。暖零的一位女同学,叫蒋世俊,说她的表哥是北医三院的脑外科医生,可以帮我查查。

她带我去了北医三院。蒋世俊的表哥很帅,笑眯眯地问我怎么回事。我伸出胳膊,意念一做功,就出现了鸡皮疙瘩。他说可以帮我做脑电波检查。我觉得很新鲜,就跟他进了一个黑屋子,躺在一个大椅子上。在我头上套了一个像外星人头盔那样的东西,又在我胸、腹、胳膊、腿全身加了贴,引出许多导线,他嘱咐我闭上眼睛。我很听话。期间一会儿铃声响响、一会儿灯光闪闪,我也不为所动。好大一会儿,走出了黑屋子,我看到蒋世俊的表哥正在看一大叠曲线记录。这就是我的脑电波吧?他看得很仔细。最后,他抬起头来,说了三个字:"很正常"。临别,他笑眯眯地建议:"也许,穿长袖衬衣会好一些。"

这症状持续了一个时期。一直到串联回宜兴老家,我在母亲面前还表演了一下胳膊出疙瘩。回到了童年的时空,忘却了尘世的喧嚣,彻底放松了一把。有一天母亲突然问我胳膊上好了没有。我在心里让那个妖精翻了三百六十个筋斗,也没有再出鸡皮疙瘩。这才告别了"切肤之病"。

懂得心理分析的朋友一定会明白,像我这样的人不适合搞政治,因为政治实在是一种"脏话",有"洁癖"的人很难生存。我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不乏过人之处,但我也有自己的致命弱点。我曾经总结过海外民运当中有"四大软"。因为其中一些朋友还在,我想还是厚道一点,到写《流亡生涯》时再说吧。


(十六)莫扎特和入党谈话


莫扎特的音乐和入党谈话,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却是我清华岁月里的一段和谐的乐章,所以我一直记得这一段往事。

六六年一月,我在清华加入过共产党,介绍人是罗征启和印甫盛。当时罗征启是清华党委宣传部付部长,蒋南翔校长的主要笔杆,分管校刊《新清华》和文艺社团。印甫盛是自七的学生,政治辅导员,文艺社团的支部书记。他们都是所谓"清华牌干部",即清华从本校学生中自己培养出来的干部。罗征启1957年毕业自清华大学建筑系,学生时代是文艺社团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也当过政治辅导员。

我的这两位入党介绍人和胡锦涛相比,虽说都是清华园里的出类拔萃之辈,但论视野和知识面的开阔,胡不如罗征启;论魄力和敢于承担,胡不如印甫盛;但要论"听话"的程度,他们俩就都不如胡锦涛了。同他们初次见面的印象,老罗是英气逼人;老印是霸气凌人;胡则是诚恳待人。

老印来自江苏如皋的一个贫农家庭,有一个叔叔是烈士。他在高中时就入了党,后来还当了刘宁一的女婿,可算是响当当的"根正苗红"。老印极聪明,也极有能力。按说,他在共产党体系里应该有极好的前途。但他的仕途并不很顺,究其原因,就是他并不是很"听话"。我到文艺社团当集中队员不久,就领教了他内心深处的桀骜不驯。那是六五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在文艺社团的老资料里看到一则五八年的旧闻:去上海巡回演出。我唉了一声:"什么时候我们还再去上海啊?"他回了一句,可说是石破天惊:"不可能了。那个年代,都在发高烧。"

把五八年的大跃进年代说成是"发高烧",我清楚这是什么性质的言论。对此我也有一些模糊的认同,但不敢说。而老印讲得如此清楚明白,其胆识不由得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辈子交的朋友不多,但交上了,就是终身之交、生死之交。和老罗,可说一生都亦师亦友;和老印,则一辈子是亲如手足的兄弟。

我大概算不上那种"积极分子",因为到要发展我为党员的前一天,我都在状况外。六六年初的那个寒假,我已买了火车票要回上海。临回家前一天,李桂,文艺社团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才来同我商量:"阿南,能不能晚几天回去?"我不解,问:"为什么?"她说:"要讨论你的入党问题。"我有点不识相:"不行,我车票都买了。"她问什么时候,我说是明天下午四点左右的春运加班车。结果支部大会就在第二天上午召开,我带着行李到会场,会后就直奔火车站。到会上,才知道我的介绍人是罗征启和印甫盛。反正那时候一切都由党安排,听话就是了。那天,被讨论的还有舞台美术组的曲从钰,就是那个黑而胖的"曲曼丽"。

回校后,老印告诉我总支已批准了我的入党,按规定介绍人要同新党员谈一次话,由老罗来谈。约好了去老罗在荷花池的宿舍。行前,我心里有点好奇,不知道他要跟我讲什么样的共产主义大道理;还有点忐忑,因为当时我和老罗并不是很熟。走进荷花池教工宿舍,首先是惊讶过道的乱。那时候的宿舍,连厨房都没有,走廊里堆满了做饭的炉子和杂物。进了门,他招呼我坐下。我那坐姿,大概相当于李登辉初见蒋经国的水平。他看到我紧张得憋红了的脸,笑了一下,给了我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提议:"万润南,想不想听莫扎特?"

我哑然。他放了一张唱片,当作乐队的伴奏,然后拉起了小提琴。我对音乐完全是外行,但我会用心去感受。罗征启的音乐素养和娴熟的技巧绝对一流。那一天,他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共产主义,但却给我启蒙了莫扎特:在庄严的前奏之后,很快就进入优美的轻快;然后是优雅的空灵,一腔柔情的倾诉;从层层叠叠的齐奏,到活泼跳跃的回旋;从深情悠扬的柔板,到激情紧凑的快板……

我完全放松了,倾听着从小提琴琴弦上流淌出来的莫扎特,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不同凡响的党官。罗征启的侧影像拜伦,帅得有点洋气。后来读到章怡和从上海资本家大小姐那里批发来的审美标准,才懂得那是真漂亮。双目清澈而明亮,老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像老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安德列王爵。

文革一开场,罗征启自然是被打倒的黑帮,印甫盛则是黑帮爪牙,我就当了小爬虫。我也有幸被人贴过一张大字报:"死保你的入党介绍人罗征启绝没有好下场!"宣传部的小张藉批斗老罗的机会给他通风报信:"你毒害青年,到现在万润南都在死保你!"

写过"屁声像山炮那么响"的边国政,也很自然地成为造反派。我们还住在同一个宿舍,也能友好相处。有一天,他向我展示从老罗那里抄家抄来的几本印刷得极其精美的画册:西方各流派的名画、世界著名建筑的摄影。他一边翻阅,一边嘴里啧啧称赞:"你看罗政启的丑恶灵魂!"我心里很不平。过了几天,趁他不在宿舍的时候,我把这几本画册用纸包上,摸黑给罗政启送去。老罗听了我的说明,沉思了片刻,说了一段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话:"你把它们拿回去,就当我把这几本画册送给他了。只要他还懂得欣赏这些东西,他就坏不到哪里去。"

我把这几本画册放到了原处。老边的奶酪让我动了一下,还没有让他发觉。他得了画册,我得了教诲,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十七)"不要打人!"


我曾经说过,要跟现在的年轻人讲清楚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大革文化的命。有网友加了个批注:"简单而深刻的定义",还提出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为什么一个有着古老文明的社会,居然会发生这样的荒唐?我说不清楚,但芦笛说得清楚。他正在发的那些文章,把其中的道理讲得清清楚楚。至于什么叫文明?我的理解更简单:就是不要骂人、不要打人、不要害人、更不能害人性命。家里长辈、学校老师,从小就是这样教育我的。

我这里简单交代几句我的家庭出身。我的籍贯和出生地都是江苏宜兴。宜兴可是个好地方,不仅湖光山色迷人,人文气息也淳厚。这年头标榜家乡名人给自己贴金,是一种流行的俗套。我也不能免俗。有几位"乡长"(与"学长"的称谓类似,有人说这是台湾腔,其实是我们江浙人带到台湾的说法),我认为必须向各位夸耀一番的:首先是储安平,我非常为能有他这样的同乡而自豪;其次是徐悲鸿,还有我们清华的校长蒋南翔,以及像周培源、唐敖庆这样的学科领头人……

宜兴人很重视教育。教师这种职业,在我们家乡一般都会得到普遍的尊重。记得小时候在外婆家,乡里开大会,主席台上坐着的,除了村长书记,通常还有当地小学的校长。我在宜兴上过三年小学,校长是宜兴人,这不稀奇。后来我在上海泰康路小学的张校长、在上海五十五中学主管教学的余校长、在北京清华大学的蒋校长,都是我们宜兴人,就有点凑巧了,这也可见宜兴的学风之盛。其实,我祖父就是有点名气的私塾老先生,在乡里被尊称为"大先生"。我二伯父万达明,南开毕业后回家乡教书,当了多年溧阳高中的校长。溧阳高中是江苏省重点中学,考上清华的不在少数。在校时,遇到过几位我二伯父的学生来"攀亲",还记得其中有一位叫周福臻。

四九年之前,我大伯父当过县长之类的地方官,我父亲则是上海汇丰银行的职员。我们家风厚道,乡邻关系极为和睦,从来没有和别人红过脸。我总记得小时候母亲讲的一件小事:有一天她把一件缎子面丝棉袄晾在外面晒太阳,也许是让风吹跑了,再也没有找回来。后来邻家婶婶冬天把它穿出来了,外面罩了一件旧布衫,下面还露出了一大截。结果是欲盖弥彰,反而是我母亲觉得很尴尬。她特地把邻家婶婶拉到家里,打开衣箱,说有些衣服已经不合身了,让她挑几件自己喜欢的。这样鱼目混珠一下,邻家婶婶就可以把好衣服堂堂正正地穿出来了。

"人有时候会做错事的,千万不要伤他的面子。伤了面子,就是伤了他的心,有时候就是绝了一个人的路。"这是我母亲的教诲。受这种教育长大的孩子,很窝囊,不仅不会打架,连骂架都不会。记得小时候邻家姐姐骂我妹妹,骂人话一串一串的,动词、形容词极为丰富,还有节奏感,简直是"大珠、小珠落银盘"。我妹妹一声不吭,待对方骂累了,才轻轻回一句:"骂你自己。"于是又进入新的乐章,这回是疾风暴雨的快板。

我总记得一句圣训:君子交绝而不出恶声。所以当宾雁先生刚走,就有自称是朋友的人出来苛责先生,我心里很是不忿,想了四句骂人的话:"这种典型的毛式语言、这种自以为真理在握的狂妄、这种不知深浅的无知、这种非黑即白的蛮横"。斟酌再三,还是骂不出口。想想自己也有过这种不明白的时候,于是把这四句话加在自己头上。我想骂自己总可以吧?对方非但看不懂,还回扣了我一堆帽子。我很沮丧,就把对方的文章贴到这个网上,希望听到几句公道话,但没什么人理这个茬。我想不理就不理吧,反正我决心从此再也不理那个人,那个人从此在我视野里消失,像某个人说的,连眼白都不转过去。

对于那个以骂人、打人为时髦的荒唐年代,我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老毛在天安门城楼上一句"要武嘛!"就把人的兽性激发到近乎疯狂。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张口就是"滚他妈的蛋!"听得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她们抡起皮带来,那股狠劲,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颤。我目睹过两个场景,打人的都是小女生。

一次是拆毁二校门的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四日,那天应当明定为"校耻日"。以干部子弟为核心的清华大学红卫兵,主导了清华园里的第一场浩劫。他们用汽车拴上绳子将二校门拉倒,那么漂亮的二校门,糅合了东方典雅和罗马古典的二校门,顿时成为一片废墟。更可恶的是他们用皮带赶着原校党委的领导,来清理这片废墟。因为他们是"黑帮",所以他们有的满脸被泼上了墨汁;因为他们是反革命两面派,所以他们有的被剃成了阴阳头;因为有老痞子当年在湖南农民运动中的示范,所以给他们挂上了牌子、戴上了高帽。动作稍微迟钝一点,立即皮带伺候。被打得最惨的是李传信,当年某个系的总支书记,十八年后,他是清华的党委书记。让人心疼的是何东昌,腿被打伤了,为了避免挨打,奋力在地上爬行。十六年后,他是高教部的部长。

另一次是我在南下串联的火车上。一个小女生押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上书"地主婆"还打上了红叉。她故意让"地主婆"站在两节车厢的对接部分。列车剧烈的晃动让老人很难站稳。她颤巍巍地想靠一下车门框,女红卫兵立即毫不留情地抡起了皮带,每一次抽打都带着呼啸。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面对暴行,我真想喊一句"不要打人!"但我没敢喊出来,其实我内心很怯弱,甚至害怕皮带落到自己的头上。

文革过去四十年了,那么多人在总结经验教训,说得各有道理。我的总结很简单,或者说,我的愿望很卑微:无论目标多么伟大和崇高,一不要打人,更不要死人。是的,文革期间清华园里还死了人。一共死了二十九人。其中同我本人休戚相关的,有三人:我同班同学姜文波;罗征启的亲弟弟罗征敷;"罗文李绕"一案的刘承娴。

我参观过华盛顿DC的越战纪念碑。横卧在坑道里的黑色大理石碑上刻满了阵亡将士的姓名,给人一种莫名的震撼。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纪念碑,上面镌刻着包括他们三人在内的数千万文革受难者的名字。


(十八)两位伯乐和我的"顿悟"


我把入党的过程写得如此轻松,仿佛送上门似的,还外加莫扎特,许多人表示匪夷所思。有位学长说:"记得当年我要不断思想汇报,使劲自我批判,和自己也莫名所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影响划清界限才很晚得以入团。"我想别是老年痴呆了,自己的记忆出了毛病?细想了一下,觉得仍是这么回事,还从中悟出了一些人生小道理。

轻松不轻松,全看你的机遇和心态。你去追寻机遇,自然不会轻松;但机会来找你,大概就不会感到沉重。在我们那个年代,入党申请书几乎是人人都要写的,特别是在文艺社团那种被称为"修正主义苗圃"的地方。如果有例外,也许只有边国政这样的特殊人才。能不能入党,写申请是必要条件,组织上对你的看法才是充分条件。我写了申请,但没抱希望。我出身一般,学业过得去,但也并非出类拔萃,比我强的,大有人在。和我在文艺社同宿舍的郑元芳,昵称"郑媛媛"的,就是一个。名字娇滴滴的,人家可是出身工人的红五类。

今天给你们讲讲郑元芳,这可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记得学校里搞过一次工程画比赛,我的水平是拿到了入场资格,他的水平是拿到了名次。这就叫差距。郑元芳后来读研、留美、在美国大学当教授,都走在同辈的前头。记得我在八十年代的《参考消息》上,还读到过他在美国的学术研究出了成果的报道。九十年代末,听说他在OHIO大学当电子工程系的主任。我和他的一位同班同学叫阎淮的,一起从东部开车去拜访他。阔别三十余年,相见分外感慨。他还是那样斯文,如果要说变化,只能说他当年是斯文的好学生,如今是斯文的名教授。他讲了一些当系主任的秘辛和琐碎,我很佩服他连洋人都能摆平。最新的传闻是他也"海归"了,现在是上海交大电子工程学院的院长。那天我写老海归陶葆楷,心里就想到过他。也许,今天他应该另有一番感慨了。毕竟,摆得平洋人,未必能摆得平自己的同胞啊。

我的轻松入党,全靠两位入党介绍人的青睐。我很感激他们的知遇之恩,不说"士为知己者死",起码我也回报了他们终身作为朋友的忠诚。后来在两个不同的场合,当面听到过他们对我能力的评估。虽然我觉得他们的用语有点夸张,但能体会到他们对我由衷的称赞。

一次是八十年代初,蒋南翔校长复出后到国家科委工作。罗征启带我去见他,推荐我去给他当秘书。论年龄优势、人品可靠,我知道自己还行。说到能力时,老罗诚恳地说了句:"他的文章写得比我好。"蒋校长听了眼睛一亮,几乎是当场就封官许愿:"先在我这里历练一下,不会总让你当秘书的……"我还用宜兴话同老校长交谈了几句,乡音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后来嘛……我老岳父李昌坚决反对。这事就作罢了。蒋和李算是清华同年,一起搞学运,一起到延安,一起上团中央,一起到大学当校长,一个到清华,一个到哈工大。当然这不是反对的理由。李昌是认为搞不了业务的人才会去搞政治,而我当时在科学院计算中心,业务上似乎也还有点前途。

八三年底,我在科学院参与的项目搞出了点名堂,评了个三等奖。我被选派到美国进修。因为是公费,英语要通过教育部的EPT考试。工科学生的英语阅读能力一般还过得去,听、写能力则一塌糊涂。第一次参加考试,很惭愧,才得了五十七分。后来到科学院研究生院成人英语中心恶补了一下,第二次考了一O四分(满分一二O,其中写作二十分)。

我说自己不经意就入了党,你们就"匪夷所思",如果我说一不小心创办了四通,你们该"瞠目结舌"了吧?基本上还就那么回事。八四年初,我一心在准备出国,办企业并非我当时的人生规划。印甫盛来电话约我去一次。我到了老印家,他给我介绍了几位新面孔,领头的叫刘海平,清华计算机系的学弟。当时老印在计算机一行里已经是"大腕"级,那几个年轻人准备自己出来办公司,想请老印出山。

"办公司?凭你们几个?"老印一脸的瞧不起人,然后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不行!"

"这种事情,我也不行。"老印缓和了语气。

"今天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人,"他指了指我,"他比我行。"

老印如此高抬,我有点不知所措。想起我在科学院的一些同事也在为办公司蠢蠢欲动,于是说:"我的几位朋友也有此打算,大家可以合起来商量一下。我在出国前正好有点空余时间,可以先跑跑腿。"

这就是创办四通的缘起。如果没有老印的慧眼识人,大概也就不会有四通。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我不敢自诩"千里马",但他们两位确有伯乐之才。我其实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没有人去激励,我会活得很平庸。因为我从来不刻意去规划什么,连小时候上学,都是一个意外。姐姐七岁上学时,我们都在宜兴外婆家。农村小学为了提高女孩子的入学率,允许她们带弟妹上学,我就跟着去学校。没有课本,我小姨帮我用钢笔抄了一本。我跟着听课、跟着举手回答问题、跟着要考卷参加考试。第一次大考,我算术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九分。填空时我把"田野"的野字的右边旁,写成了矛。多了一撇,扣了一分。为此我刻骨铭心了一辈子。我比姐姐小两岁,就这样一路跟上来了。那一年,我还不满六岁,恰好是我孙女万朵现在的年纪。

因为比同班男生小,所以常常受欺负。我从小笨嘴拙舌,也不会告状,只能吃哑巴亏。后来在江湖上面对各种明枪暗箭,尚能处之泰然,就是因为我从小就练了"童子功"。通过帮助同学温课,我逐步改善了自己的处境。老师也常常护着我。但有一天,我遭到教导主任孙老师的一顿严厉训斥。农村小学因为教室少、老师少、学生少,所以虽然也分六个年级,但只分三个班上课。一、二年级在一起,三、四年级在一起,五、六年级也在一起。上课时前半堂这边预习,那边讲课;后半堂这边讲课,那边做作业。这给了我两边听课的机会。一天六年级那边老师问了一个难一点的问题,居然没人回答得出来。我在五年级这边就雀跃起来,举着手,半蹦着高,嘴里还喊出声来:"我来!我来!"生怕失去自我表现的机会。没料到孙老师勃然大怒,用教鞭敲着讲桌,呵斥我骄傲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了不起。一顿倾盆大雨、当头棒喝,我懵了、蔫了,大概这就是所谓震撼教育吧?从此就灭绝了性格中的"张扬",变得"少年老成"了。前些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比较中美教育的帖子,对孩子的"自我表现"采取鼓励还是压抑,完全是两套不同的思路。也许,我的经历可以提供一个例证。唉,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岁。

当我转到上海念书的时候,在老师和同学眼里看到的这个乡下孩子功课好、懂礼貌、不是非、还……少年老成,几乎是零缺点。从此前程似锦,少先队当到大队长;刚到年龄就入团,从高一到高三,当了三届校学生会主席。到清华又遇到两位不同凡响的伯乐,他们对我的一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每当我用感恩的心情念及这些师长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孙老师的当头棒喝。

也许,这就是佛教禅宗所说的"顿悟"?


(十九)乡下人,到上海


上次我们说到在宜兴乡下的时候,经过孙教导一番当头棒喝、震撼教育,后来转学到了上海。

乡下孩子到上海,免不了要受欺负。一开始,班上坏小子们欢迎我的,是一首儿歌: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勿来,米西米西抄咸菜。为什么是"米西米西",而且要"抄咸菜",我至今都没有弄懂。这是文的,然后是武的:上课全体起立时,他们把我的座椅悄悄挪开,让我坐空摔个大屁墩,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我拍拍裤子上的灰,一声不吭,默默坐下,依然坐得笔挺。老师拿眼横扫一遍那几个坏小子,见我没是非,也就开讲了。

欺负老实人,坏小子们没有成就感;而且我从来不告状,也让他们觉得没劲。他们当中就有人出来充当我的保护人。初中时有个同学叫陆俊发,人称小陆子,长得眉清目秀,却是个典型的坏小子。把纸篓架在门上、把女同学的辫子拴在椅子上、把死蛇放到老师的讲台里之类的校园坏事,他都干过。他还能把坏使到校园外。有一天,我们一起在马路上走,他突然停下来,跟我挤了一下眼睛,说:"来点好白相的。"他一把拉住我,仰首指天,大惊小怪:"你看!你看!!你看!!!"引得路上行人驻足抬头,一会儿就聚了一大堆。还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看到了吗?""诺,看那边……那边……"他悄悄拉我一把,缩着脖子溜了。剩下一堆"阿木林",留在原地抬头望天、指指划划。

有一天傍晚,我们去离家不远的复兴公园玩。走累了,想找个地方坐坐。那时候公园的椅子上,坐满了一对对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大多数贴得紧紧的,个别大概是初次见面,坐得有点距离。小陆子就见缝插针,他会一屁股坐到他们中间,叉着胳膊,左右环顾一下,大大方方地说:"来,我们一起谈谈。"那对情侣对这种半大不大的调皮小子,气不得、恼不得,往往站起来就走了。留下的空位,就归我们享用了。

我和小陆子成了好朋友,从此没人敢欺负我。谁要跟我一呲牙,他就会横着肩膀挺身而出,眉毛一挑,哼一句:"哪能格……"对方也就退缩了。我对他的回报是帮他温功课。我成绩好,大家都服。我又好为人师,在温课小组里,我就当起了小老师。我会把当天老师的讲课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把要做的作业示范一下,每一步还说明为什么。有同学说:白天没听懂的,晚上让你给讲明白了。我的温课小组很受欢迎,到大、小考前常常爆满。我自己听一遍、再讲一遍,学得自然扎实。同我一起温课的同学学业多少都有进步,所以我能得到班主任这样的评语:学习认真,成绩优秀,群众关系好,肯帮助同学……

到高中时,我几乎成了班上男生的"偶像"。有一年夏天,我剃了一个短得头皮发青的寸头。到下星期一,除了两个男生例外,其余男生几乎一色头皮泛着青光。一位课任女老师进教室时觉得眼前一亮。她抿嘴忍住笑,这回审视的目光朝我这边扫描了一下。

那两个没有跟风的男同学,一个是班上的团支书,一个是班长。一个高而瘦,一个矮而胖,两人形影不离,有点像塞万提斯笔下的那一对人物。那时候学校开始讲阶级路线了,他俩都是出身工人的红五类。我在校学生会任职,他俩在班里称王称霸,应该同他们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但我总觉得他俩看我的眼神有点特别。

学生会工作由教导主任吴鼎华老师指导。他也是我这一生遇到的难得的好老师。吴老师长得相貌堂堂,身材魁梧,上海人叫"模子大"。我们学生会的干部同他相处得极亲密。有一位中学时受教于吴老师,在清华也是我学长的张坤民,前几年还和同学一起拜会吴老师,各自送一张全家的照片。他们夫妇俩在照片的题词中称吴老师是"素质教育的先驱,贫困学生的恩师"。可见一个好老师在学生心目中持久的影响。

学生会在吴老师指导下,各项活动搞得有声有色。有一年市里歌咏比赛,我们得了奖。记得我们还创作过自己的校园歌曲,自然没有大学生校园歌曲的隽永,但却另有一种中学生的童趣。有一首是我写的词,学生会文艺部一位叫陈安琪的女同学作的曲。歌名为《拣废纸歌》,歌词是这样的:

拎着废纸篓,全校跑遍啰;
弯腰拣废纸,抬头看全球。
今天的小当家,未来的主人翁,
坚持干革命,全靠我们这一伙!

现在听起来很傻吧?我这个人五音不全,唯独这一首歌,可以唱得字正腔园,毕竟是自己的作品嘛。后来到了海外,在受逼迫的情况下还唱过一回,差点没把大家笑痛肚皮。

学生会工作的一大任务,就是每周换一次全校的黑板报。从学校大门到教学搂,走道右侧一排十几块黑板,要更新一遍,可是大工程。学生会宣传部有十分出色的三员大将,文字有张文庆;书法有徐珍;美工有张静如。他们差不多要低我三班,但其中两位已走了若干年了。唉,人生无常啊。我总记得张文庆白里透红的园脸,腼腆得像个小姑娘,他走得很早;张静如后来在LA做广告设计,当年的一技之长成为后来谋生的本事,也算没有完全被埋没。我们还一起去过一次Las Vegas参加展览,那里有她的客户。可惜她也走了。徐珍娇柔得像林黛玉,却有一手娟秀而遒劲的好书法。她一直都十分关注我,不知她能读到我现在的这些文字否?

严格讲起来,这一篇算不上是清华岁月,至多可说是清华前篇。我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只好把清华前、后的相关篇章,都放到这个栏目下了。希望各位看官,别跟我较真为好。


(二十)我的高中同学


在我读中学的那个年代,校团委和校学生会是两套不同的班子,其成员也大异其趣。因为我担任校学生会主席,所以在高一刚到年龄就被突击发展为团员,然后就补选为校团委委员,成为横跨两套班子的唯一成员。我在校团委那些同事,都很朴实,出生贫苦的多。我记得有一位叫刘权的同学,每天就带一盒白饭,外加一丁点酱油。中午冲一大碗酱油汤,就着把白饭吃了,天天如此。我在校学生会的同伴,都很有才华,家里也比较富裕。张文庆出身资本家;徐珍娇滴滴的、陈安琪家里有钢琴,都不像是工农子弟。

我在班里比较超然。上有老师们的青睐、下有小陆子们的保驾,地位相当稳固。高而瘦的顾支书、矮而胖的王班长,后来也都是好朋友。为什么说"后来",因为一开始,他们对我并不友善。非但不友善,他们还合伙暗算了我一把。

班上有两位女生,是区业余青少体校的体操运动员。花季少女,长相和身材一流,用现在流行的话语来形容:盘靓、条顺。她们俩和另一位刘姓女同学,是我们班上的三朵金花,漂亮得让所有的男生想入非非。有一天,她俩蜜蜜地笑着,联袂来找我,递给我她们的入团申请书,还希望我当她们的入团介绍人。我一边浮想联翩,一边作少年老成样,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顾支书就来找我,说要开支部会。所谓支部会,当时就他和我再加王班长三个人的会。会的内容,是讨论组织发展问题。顾支书问我,那两位女同学交入团申请了?我说是,就从书包里掏那两份申请。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那两份申请书不翼而飞了,我急出了一身大汗。会开不下去了,顾支书立马到校团委书记那里告我的状,说我草菅要求进步同学的政治生命。我也急急地去找那两位漂亮姑娘。面对我的一脸歉意,她俩却是嫣笑如花,连声说没关系的,我们有草稿,马上分别工工整整重抄了一份。团委书记把我找去,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自己大意了,不过她们又重抄了。很快,团支部增加了两名新成员,这事就算平顺过去了。

王班长平日和顾支书形影不离。那学期寒假的某一天,他却单独来到我家。王的门牙缺一个角,说起话来有点漏风。他神神秘秘地问我,你还记得找不到的那两份申请书吗?我说她俩不是补写了吗?王说:不,原来那两份申请是顾和我从你的书包里偷走的,后来到他的家里我们一起把它们烧掉了。我愕然,但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过去的事,就算了吧。他见话不投机,就悻悻地走了。

王刚出家门,我母亲就在后面大声评论:那个缺牙齿的不是东西,一起干的坏事,怎么可以一个人跑来告密?这样的人你要当心!

顾很快也来到我家,一脸的诚恳。他总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都让我档住了:嗨,过去的事,不说它了。相对于王的出卖,我反而觉得顾是一个受害者。上海的冬天很冷,又没有取暖设施,他冷得缩头缩脑的直跺脚。我母亲关心地问:顾啊,怎么穿一件空心棉袄,里头的毛衣呢?他嗫嚅着说:为了凑开学的学费,拿去当了五元钱……

我同情心大起,对母亲说:帮帮他吧?我父亲算留用人员,工资比一般同事要高许多。但我们有六兄妹,家境并不富裕。我母亲对人素来有同情心,也觉得对我的同情心要给予鼓励,所以就掏出五元钱,硬塞给顾同学,嘱咐他一定要把毛衣赎回来。

从此,我和顾成了莫逆之交。与王虽然也是朋友,但关系要淡一些。顾和王的关系,当然也就更淡了。高中毕业后,顾考上了北京政法学院,现在叫北京政法大学;王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我进了清华。因为同在北京,我同顾一直有联系。到文革以后,世事沧桑,也就各自飘零了。

同高中同学后来还有联系的,则是另一篇浪漫故事。我上面提到我们班上三朵金花中,还有一位刘MM。她在我第一次婚姻离散之后,对我极为同情,也曾有意了却少年时的那份倾慕。可惜缘分未到,最后只是"水中月、镜中花",只留下一篇缠绵的回忆、一首有点意境的好词。要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吧。


(二十一)空望月儿明


前两篇是"清华岁月"前,这一篇应当是"清华岁月"后了。

七二年中,我和刘涛分手之后,她设法回了北京,我一个人留在了承德。承德地处燕山腹地,又是热河源头,是当年清朝皇帝的夏宫所在地。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北边林海茫茫、草原广袤,中间丘陵逶迤、绿水环绕,南部层峰叠翠、峡谷幽深。市区周围的山峦,属丹霞地貌,奇峰异石、鬼斧神工、浑然天成,有著名的棒槌山、双塔山等十大景观。避暑山庄号称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园林,集南北园林之精华,兼南秀北雄之韵美。烟雨楼、金山亭、狮子林,胜景荟萃。离宫外面,有小布达拉宫、行宫、大佛寺等外八庙,金碧辉煌、气势磅礴。承德是旅游、休闲的好地方,但却是我人生的沉潜处、伤心地。

从七〇年到七八年,我在承德前后生活了八年。人生的二十四岁到三十二岁,本来应该是充满绚丽和璀璨,因为普遍的大环境、因为独特的个人境遇,在我却是一段晦暗的记忆。那八年当中,我先是在铁路车辆段当工人,后来在铁路中学当老师。当刘涛南下西去(承德在北京东北方向),留下我一人家徒四壁、冷冷清清,可说到了人生的最低谷。能给我精神安慰的,一是读书、二是收听来自太空的"靡靡之音"。

你们听说过梁绍良和周友康吗?他们是我精神上的良师益友,也是美国之音的时事播音员。梁绍良的音色,不亚于中央台的夏青。收听他们播讲的时事经纬,是我一天生活中的大事。记得他们评论林彪事件后的中国社会,用"上层僵持着,中层瘫痪了,下层灰心了"来概括,我觉得言简意赅,说得极为准确。我也喜欢VOA的音乐节目。记得听过一首吉他曲"Aloha",伴随着夏威夷海水的涛声,每一声叮咚都轻软地敲打着你的心。仿佛吉他歌手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你的心弦。我也喜欢美国的乡村音乐,那里有美国早期拓荒者艰难辛苦的吟唱,也有西部牛仔追逐绿草水源的高亢。对我来说,这都仿佛是从月宫里飘下来的仙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偶尔也能收听到苏联的广播,播音员浓重的俄罗斯腔,让人大倒胃口。后来我读到美国CIA关于对外宣传的条例,其中有一条是:流利地使用对方国家的语言是有效宣传的前提,因为任何人对借用他们的语言都会有反感。起码在这方面,美国人比俄国人更明白,也更有效。差不多二十年后,我在海外遇到中文流利的周友康,他还在VOA工作,这回是他和我面对面的访谈。我同他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嗨,久违了,老朋友。我还向他打听梁绍良,他说梁是老一辈的,已经退休了。

在铁路上班,有一项福利是每年可以开一张回家探亲的免费车票。回到上海老家,依然十分落寞。那时候,万方还不满两岁。我母亲和两个妹妹,成天围着他转。我也插不上手,仿佛成为多余的人。一天,我皱着眉、低着头,百无聊赖地在家门口徘徊,突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声:嗨,是万润南?我抬头看到一位漂亮MM,马上认出是高中的刘同学。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成熟的美少女。眉毛弯得像一轮新月,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薄云的晨星。她的美很古典,有点像……达.芬奇那幅著名的肖像画:蒙娜丽莎。她的眼神,同样的朦胧;她的笑,也同样的暧昧。我们其实是近邻,我家在瑞金路,她家在建国路,拐个弯就到了。她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们就站在马路边上聊了一会儿。她在一个国营厂当工人,那个年代,能留在上海,而且进国营厂,是难得的难得了。我简报了一些我的情况,她听了不胜唏嘘,也表达了真诚的关切。

后来,她每天下班都来找我。先在我家里坐一会儿,礼貌地同我母亲打招呼,友好地同我两个妹妹寒暄,亲热地和万方逗乐。然后我就送她回家。我也礼貌地拜见了她的父母。她双亲都是广东人,长相也广东得典型,她却没有一点广东人的痕迹。那时候她身边不乏追求者,似乎她都不满意。有一次我听她母亲幽幽地说一句:唉,看来我家的小妹是非万不嫁了……

有一天,她高兴地通知我,她父母要请我吃广东菜。那时候到饭店清客,似乎算是一件有点隆重的事情。席间,可以看出是她母亲当家,点菜、买单,全由她母亲作主。她父亲则像个老顽童,一会儿谈诗,一会儿对对联,一会儿又脑筋急转弯。"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这付上联我第一次就是从他那里听说的。他得意地说,这可是千古绝对。我略加思索,就对了一个"长春宽叶兰叶宽春长",他大为称赞。他又出了一些智力测验题,我现在还记得的,有这样一道:有一个人赶着一群羊,过十道城门。每过一道城门,要向守门官缴出羊群的一半,守门官再退还一只给赶羊人。过了十道城门之后,赶羊人只剩下二只羊。问:原来这群羊有多少只?

你答得上来吗?好好练练。年老的,可以用来考未来的女婿;年轻的,可以用来应付未来老丈的考试。

那天饭后,她挎着我的胳膊,一直在外面压马路。她嘤嘤地柔声问:我"带得出"吗?"带得出"是上海话,意思是"出得了厅堂"。我说:当然,绰绰有余。她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我们沿着肇家浜路的林荫大道,走了很久,也走的很远。一直走到十分旷野处,天上是一轮弯弯的新月,地下是一座废弃的古堡。她诉说着十年来对我的倾慕。啊,十年前,我们都是十五岁的少男少女。这方面,女孩子就是比傻小子开化得早。

对她而言,也许是想了却那个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编织的梦。但回到现实,放弃上海户口,到承德那个穷山沟去?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这就注定了这段缘分只能是镜中花、水中月。当我孤身一人回到承德,那年的中秋特别难熬。离别时的月亮偏偏又圆又大,邻里的欢声笑语也让人心烦,VOA传来的"仙乐"也不能使人安宁,所以写了下面的东西。最后两句,本来想写的是:"盼来年佳节,床前明月照,并肩双影。"唉,还是现实一点,遂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中秋

明月当空,空望月儿明。
燕山长、越水阔,
隔不断、乡思情。
蟾宫丝竹鸣,
曲万阙、歌万里,
终不及、家乡音,一声亲。
天涯孤旅,
中庭月色好,更添离恨。
听邻里笑语,叹良辰好景,
月下伶仃,倍思亲。
不应有恨,
合时缺、别时圆,月无心。
有心人,成连理,
又何待,月色清?
清夜古垒边,
曾记得,人似月,月如眉,
目传情,诉痴心。
十年倾心相慕,
说不尽,无限柔情。
惜柔情似水,
流到肠断处,又成遗恨。

(注)上次的"偏向绝处飞",尽管我事先申明了自己不懂词律,还是有人不依不饶,把我狠狠嘲笑了一番。这回学了乖,就不说什么词牌了,且当我写了几个句子,请各位欣赏所写的意境,了解我青春岁月中的一段经历。


(二十二)文革中遇难的姜文波


我们班的姜文波是在文革武斗中遇难的,遇难的日期是1968年4月26日。

房零的朱玉生也是在文革武斗中遇难的。这几天,他们班的同学在纪念他。读到他们发的诗文;看到小朱生前清秀的留影,安徽老家的父母、弟妹隐忍悲伤的老照片,我的心痛了,泪水模糊了双眼。

对姜文波,我一直都想说点什么。

1

姜文波是河北唐山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我的想象中,大概就是姜文波这个样子。我初到清华新生报到的第一天,第一个来关心我的,就是姜文波;后来在第二工程兵学校学军,他是班长,我是他那班的战士;文革当中,因为观点相同,是我们交往最密切的一段时间。他是老四李文忠学习班的成员,自然被另一派视为眼中钉;我则泡制过许多414的狗屁文章,因此也很得罪了一些人。

那一天,当"英勇的"井冈山战士戴着柳条帽、手持长矛冲进二号楼的时候,我们一起从宿舍出来。他走了中门,我们系的老团在那里把门,认识他,便把他扣下了。我则习惯性地走了西门,把门的是动农系老团,没人认识我,所以把我放过了。

没想到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2

我选择走西门,完全是因为在文艺社团集中住宿时的习惯。因为那些"修苗"都被集中在二号楼的西头,进出自然走西门。当我走出大门,才发现姜文波没有一起出来。便转到中门外等他,因为我们还约好了要一起找新的栖身之所。

据说,当时另一派有人在楼上看到了我,还提了一个假设性的问题:"要不要把这个家伙也抓上来?"

一位零字班的团派小头头帮我说了一句话:"既然已经出去了,就算了吧!"。这位小哥后来的女朋友是我中学的低班同学,也是校学生会的委员,后来她上了复旦。提起清华往事的时候,向她吐露了这段秘辛。对此我一直默默地心存感激。

当时我却浑然不知,还傻傻地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二天一早,便听到了姜文波的噩耗。有各种说法:姜被抓后遭审问,免不了会附加肢体语言。以姜的刚烈个性,自然不会就范。当晚他翻窗准备逃离,失足摔下来了;也有别的说法,但我宁愿不相信。人性不可能会如此凶残,毕竟是自己的同学啊......

3

是我和班上的另外两位同学,吴荣辉和苏发兴,一起到北医三院替姜文波办的后事。

接待我们的工作人员像太平间一样阴冷和僵硬。他要我确认一下是否是我们同学,让我签了字,和他一起把姜抬进太平间的冰库。当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再也以遏制不住,嚎啕大哭了一场。我不是那种喜怒形于色的性格,我心仪的历史人物是谢安那种类型。但那一天,我不仅大哭了一场,而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那么年轻的生命、那么优秀的人才,就这样走了......

要知道,就在这个月的月初,我刚刚帮老罗处理了他弟弟的丧事。

(罗征敷,罗征启的弟弟,当时年仅28岁,北京第一机床厂工人。1968年4月4日,老团保卫组为了抓捕罗征启,抓走了与清华并不相干的罗征敷。在毒打后用擦车棉纱堵住其觜,并将他塞入后车厢,在拉回清华的途中被活活闷死。——我将另文记述此事件的前因后果)

4

李文忠学习班是老四为了应对不断升级的武斗,在1967年底成立的"快速反应特种部队"。据沈如槐的回忆文章,其成员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铁杆老四;体格强壮;根红苗正。姜文波完全符合这些条件。

姜文波来自唐山的一个铁路工人家庭,体魄健康、眉宇间总有一股英气。当他皱起眉头的时候,额头中间会有两道竖纹,活脱就是二郎神下凡。我记得他是我们班上的体育委员。男生在一起,喜欢掰手腕较劲。他在这方面占压倒优势,能够和他一争高下的,大概只有秦大立等少数人。

力气大,饭量也大。前些日子和孙浩在网上聊天,说起姜文波因为定量不够吃,他还帮助过一些全国粮票。在那个年代,全国粮票往往比钱还金贵。同学之间的情谊,本来应该比"金贵"还金贵,在那个荒诞年代,怎么就变成你死我活了呢?

他自己定量不够吃,却更关心别人够不够。我记得是在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是姜文波来问我定量要多少,需不需要助学金?刚到一个新环境,心里总有一些忐忑。他的嘘寒问暖,让我安下了心,也因此倍感温暖。

5

入学不久,学校就安排我们一年级新生学军。男女生分开,女生去了南口;男生则去了昌平的第二工程兵学校。大凡叫做第二的,都有点特别的名堂。例如第二炮兵,实际上是导弹部队;第二机械工业部,实际上是核工业部。这第二工程兵学校,也是有特殊任务的。据说这里是训练第三世界游击战士的地方。中国说自己不输出革命,那是后来的说法。当年老毛要当世界革命的领袖,弄这么个"第二"学校,也是题中的应有之义。

这次学军的总领队,正是罗征启。按军队编制,老罗兼团政委。排长是二工校的教官,班长则是姜文波。一开始,我不算个好战士,为此姜班长老是对我皱眉头。问题出在紧急集合上。半夜睡得正香,一吹集合号,穿衣、打背包、跑步集合,比哪个班最快,我常常是最后一个。原因在我的生活习惯太啰嗦。我不是那种臭讲究的人,但还是比其他同学多了几道工序。

我是不轻易服输、什么都想争第一的人。于是从简化穿衣程序开始,长裤和袜子基本不脱;把鞋带调整到不需解开往里一蹬就可以开步走的程度(这一习惯保持终生,我至今都如此穿鞋);背包有限打开、有时候甚至根本不打开。这样一听到集合号,我把外衣一批,鞋子一蹬,三下两下就把背包搞定,一溜小跑争取第一个报到。从此姜班长的眉头开了,我心头的结也开了。

在内勤评比时,我受到了姜班长的表扬。我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轻轻地拍出棱角,看上去很整洁。他把全班同学领到我的铺位前,号召大家要向我学习。这是一件太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一旦在你的记忆里固化以后,就会转化为对一个人绵绵不绝的思念......

军训的最后考核项目是实弹射击。我终于让姜文波小小的佩服了一下。我在中学时练过小口径步枪的射击,还是达标的三级运动员,所以步枪射击对我来说并不难。但我从来没有臭显过,万一打靶成绩不好,那就无地自容了。轮到我上场了,趴下、紧贴肩、正贴腮、调整呼吸、三点一线、稳扣扳机,一气呵成。我连续扣了三下,姜班长在旁边直晃脑袋:"肯定打飞了!"

靶台的小旗晃动了起来:三个九环,总成绩27环,创造了我们班上的最好成绩。

6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共产党教育出来的无神论者。而且,"子不语怪力乱神",老祖宗就如此。但是,现实生活中有些事情,确实巧合得匪夷所思,会让人对冥冥中的神秘力量产生一种敬畏......

我说的是1968年4月25日,姜文波遇难的前一个晚上。

那一年的四月天,热得有点邪乎。周边气氛的狂躁,更让人觉得心烦意乱。姜文波、吴荣辉、苏发兴和我在二号楼3072玩扑克,打升级一类的游戏。一边打牌,一边议论学校的形势。大家都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担忧,所以打牌的兴致始终提不起来。姜文波把牌一扔,说:"不玩了。"

为了活跃气氛,我拿起牌,说:"来,我用扑克牌给你们算命!"吴荣辉和苏发兴都跃跃欲试,姜文波则在一边冷眼旁观。

算命的规则大约是这样的:首先由他们自己从整迭牌里抽一张,比方是7;然后每隔三张看一下,如果是6或8,便接上;这样依次接成一条龙:从A到K。如果翻完所有的牌这条龙还不完整,再每隔两张看一下;再每隔一张看一下,总能完成这样一条龙。

这条龙就预示了你一生的命运。

关键是如何解读。首先是大小,7以下代表你的青少年;8以上代表你的成年以后的命运。其次是花色:黑桃代表官运,官场得意;红桃代表桃花运,情场得意;方块代表才气或财气,预示你事业上会得意;梅花是倒霉,表示你要交厄运。有三张牌很重要:J代表小人;Q代表你的另一半;K非常重要,代表你一生的归宿。如果这三张牌是梅花,就很糟糕:梅花J表示你要遭小人暗算;梅花Q表示你家有恶妻;梅花K表示你最后要倒霉.....

吴荣辉是官运亨通;苏发兴是桃花连连。他们互相取笑起来,宿舍里难得一片欢声笑语。姜文波也来了兴致,要我帮他也算一把。我郑重其事地按规则摆出一条长龙,起起伏伏,可惜最后收尾的是一张梅花K。

"这把不算,"我马上找了一个理由:"牌要洗三次才算数,刚才只洗了一次。"

于是重洗了三次,摆到一半,又遇到了梅花K。

我额头开始出汗,说:"算多了,手气就不准了。"于是把牌推给吴荣辉。

他刚摆了三张,就出现了那张要命的梅花K。宿舍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姜文波明显地不高兴了,从吴手里一把抢过牌来,说:"我自己算。"

他从一堆牌里抽出的第一张,就是梅花K!

大家都惊呆了,僵持在那里,宿舍里一片死寂。

"睡觉、睡觉......"我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空洞和无奈。熄了灯,大家怀着不祥的预感,度过了姜文波遇难前的最后一晚。


——转自博谈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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