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那場發生在3月18日,後來被命名為「太陽花」或者「佔領國會」的運動,會以一種無疾而終的方式收場。這場運動以當時的執政黨強行通過《服貿協議》開場,起先,意外佔領國會的運動者以為它會在警力強勢介入之後收場,一如一年前佔領內政部的「818拆政府」行動。然而,不到24小時,當立法院外的青島東路與濟南路趕來各地聲援的民眾,加上執政黨立院高層與馬政府不同調的政治因素,這場運動也意外的僵持下去。
迷惑性極強的運動
佔領國會以一種即便在民主轉型時代也前所未有,近乎行為藝術的方式,迅速得到台灣全國的關注,在後來的幾天裡,它擺脫了社運圈的同溫層,逐漸演變成一場席捲整個社會的靈性運動,即便不瞭解議題與訴求,曾經政治冷感的人們也以「去過」現場自豪。
這場運動最初以阻擋《服貿協議》為目標,事實上,當它在立法院周邊匯聚了台灣社會對於馬政府六年執政的不滿、對於兩岸深化交流的疑慮,以及不理解為何事以至此的情緒時,馬政府幾乎已經不可能再通過《服貿協議》,至少那一年不行。馬政府對此並非毫無意識,好好收場並設下停損點是眼前最重要的事。馬政府起先以「公民運動」定調,各種姿態表現出謙遜,而一邊又強調兩岸的經濟交流與一體化不能停。
關於這場運動的「性質」,也是眾說紛紜。反對運動者經常搬出代議政府與授權的蒼白政治學基本原理,否定其正當性,比較玄奧的說法會暗示運動者心中有著想要回到「自然狀態」,政治學中知名的沒有權威,人人相互為戰的野蠻狀態。後來在更大的流血衝突後,經常有人揶揄運動者想搞革命卻不想承擔代價,字裡行間流露出很得意有人在街頭被打的頭破血流。
但很難說這場運動有任何「推翻政府」或者「革命」的訴求。當有人爬到立法院頂樓垂下雨果的名言「當獨裁是一項事實,革命就成為一種權利」時,所收到的一陣噓聲,議場外的聲援群眾,可能也包括場內的部分「核心」,大部分都自認為是來和平表達訴求,「佔領」只是一種行為藝術。確實,很難想像一場所謂「革命」的參與者會對維持僵局的保安警察說謝謝、辛苦了。
佔領作為行為藝術
從2008的華爾街開始,伴隨全新的媒體技術,人們對於「佔領」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想像。佔領顛覆了街道的正常功能,推翻了既有空間的常態秩序,過去人們對於華爾街的資本權力無能為力,但這看似無法抵抗的全球資本勢力面前,人們用佔領的方式,用無名平等者的集體力量以弱懾強。佔領讓一個全新、無法被定義的人民登場,它無法用特定訴求定義,政客與專家口中的經濟必然趨勢、全球化、歷史發展使然等等的種種話術,在人民弱勢而偉大的在場面前,顯得灰溜搪塞。
佔領創造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異識感,彷彿只要在其中的短短時間,就足以粉碎強權的種種精心布置,曾經到過任何佔領現場的人們,一定身有所感。
但佔領也就只是佔領,不管佔領的是空屋還是街頭,對抗的是金融資本還是資本強權,即便有一種無法定義的「人民」出場了,情況就是這種情況,但具體是什麼情況,還是要看情況。後來人們發現行為藝術對於既有權力格局的動搖程度,即便不能說是舉足輕重,起碼也是聊勝於無。
馬政府對於運動的應對不能說錯,它很清楚一個長期理性和平非暴力的社會並不支持持續高張力的抗爭,只要做出讓步,整個社會氛圍就會往見好就收轉向。馬政府的審慎樂觀直到3月24日的那個晚上。
運動初期,反對運動者經常以反體制來嘗試否定運動,馬政府在行政院的流血衝突後也用區分不同的運動者來築構最後的防火牆;在這場運動過後的幾年期間,人們也經常以具體反對訴求來界定不同的路線:反中的還是反程序不正義的等等,事實上路線的衝突只是表面,當黨國的紅色資本仍在覬覦台灣時,所有親中的政策到最後都必然會扭曲本地代議政治的正常,真正在這場運動後形成分歧的,應該是對於這個事實的認知與否。
以提出「歷史終結」而聞名的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運動後來台演講時,曾經被問及這場運動是否也是一種民粹主義對於自由民主與國際自由經濟秩序的挑戰,提問者帶有引導性的問題並沒有蒙蔽福山,他的回應是這場運動並沒有破壞民主的意圖,本質上是國家認同的運動,而非激進的民族主義,它所希望的是改變政府,因此負面影響不大。
在3月24日那個夜晚之前,本來這場被命名為「太陽花」的運動,不會以福山後來所看到的方式結束。
劇本上的結局可能還是不會改變,馬王達成某種政治共識,由立法院長出面承諾某些程序上的保證,然後結束佔領行為藝術,然後馬政府會在來年以更溫和的方式闖關服貿協議。
全球反中帝零年
然而,3月24日那個晚上的行動阻斷了事態以如此常態又扭曲方式發展,許多那天晚上的行動者由於自責而隱遁,甚至考慮過用「自首」的方式「交代」,在後來的很多年時間裡,他們的生命依舊困頓在那一夜的廣場,他們在那裡親身感受基層員警士氣的招呼,然後被指責冒進,接著被國家司法指控犯罪。
但正是324行動者打破僵局的努力,才讓這場運動真正昇華,讓它不再只是一場大型行為藝術,也讓台灣社會重新回憶起國家機器本質上的暴力屬性,同樣重要的是,更多的人由此完成了對運動明星的除魅。這些有名無名的運動者,在後來的日子裡,走入圈子裡的人固然意識到更困頓的局,卻始終沒有成為權力的附庸者。
距離佔領立法院那個晚上已經過去了十年,迷戀行為藝術的人依舊仍在迷戀聲量,最近的代表作之一是在監察院嗆聲如果是以前他就闖進去了,但不健忘的人都還記得當年他的計畫是把佔領運動拉高到一個高度,佔領景福門達到物理上的高度。
台灣向來是全球對待中國的前哨,2008年在中國更緊密與全球經濟連結前夕,台灣的馬政府率先向中國拋出了橄欖枝,沒有意外的話,克里米亞化是台灣往後十年的注定命運,這場本來應該要無疾而終的運動只會一場小波折。
然而一群不願意讓事態就此扭曲發展的人們,徹底扭轉了這個進程,讓那個2014年成為全球反中國帝國主義零年。真正的「革命」從來不是成功或失敗的幹成了什麼,而是人們會朦朦朧朧的記得那種近乎狂熱的共感,這是行為藝術、愛好行為藝術的政客永遠做不到的事,也是這場運動的世界史意義。
作者興趣是政治思想與歐陸當代思想、被深刻思索過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留心閾界、間隙與極限成癖,深信自由起於文字的繼受、交鋒、碎裂、誤讀與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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