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4日星期六

程映虹:北京猿人与中国特色

所谓北京猿人是中国人的祖先,今天其政治含义就是"我们中国"可以有与众不同的国家制度。

周口店"圣火"与民族主义虚妄
当今中国的民族主义话语中,中国这块"黄土"和"热土"是种种"奇迹"的诞生地,真的举世无双,真的可以完全"走自己的路",真的可以用充分的"自信"藐视一切普世规则,这种想法至少在大众心理和下意识中有一定人类起源学意义上的支持。它和政治意义上的"中国特殊论"遥遥相对。但这样一种强烈的"特殊性"的意识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主流舆论引导出来的。
北京西长安街上的"中华世纪坛"象征着崛起的中国在新千年的自我期许。这里有一簇长明的"圣火",是从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通过钻木取火、由为国争光的著名运动员通过接力跑送来后,在2000年第一天的凌晨由江泽民亲自点燃的。这是一个隆重的国家仪式。 "中华世纪坛"网上的介绍说:"圣火台上长明不熄的一簇火焰即为取自周口店猿人遗址的'中华圣火',寓意中华民族的文明创造永不停息。"
2005年北京奥运广场开幕前举行的"圣火传送"仪式上,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也被选为圣火点燃处,其过程更具有象征性和观赏性:中国著名的古人类学家、中国人独立起源说的支持者刘东生用钻木取火的方式点燃火炬后交给几个半裸由兽皮遮体的"原始人",再传给外面的火炬接力手,再一站一站地传下去。据报道,在周口店猿人洞里点燃的"圣火"还在其他一些重要公共活动中承担过这样的使命。这些重大的国家仪式都告诉人们周口店的猿人就是今天"中华民族"的祖先,"中华民族"的"圣火"至少有七十万年之久! 
(古人类学家在周口店为奥运广场揭幕仪式钻木取火)

北京猿人是"中国人的祖先"吗?

稍有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当今人类起源的解释中有两种说法。第一种,也是国际人类学界普遍接受的,是认为直立猿人和智人都起源于非洲,然后散布到世界其他地方。但前者和后者之间没有关系,现代人的前身是智人,可能在十万年前才走出非洲,取代了前者成为现代人的祖先。
按照这个说法,周口店的北京猿人就不可能是今天中国人的祖先。这个说法受到在中国和东亚采集的当代人类DNA数据的充分支持。这些数据说明今天的中国人、非洲人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共享一个祖先,而这个祖先离开非洲的时间不会早于十多万年前。第二种说法,是一些中国古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提出的,他们根据一些化石和考古材料认为中国境内的智人和几十万年前的直立猿人一脉相承,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连续进化,但也不排除和后来到达的起源于非洲的智人混合的可能。
(2008年奥运会火炬接力北京站在周口店开始,著名演员冯巩在保镖护卫下开始第一棒。)

种族主义的祖先迷思

应该说,这是一个纯粹的科学讨论。DNA和化石向我们展示了中国境内现代人祖先起源的两种可能。一个以"科学发展观"作为指导思想的社会,应该把这个有待于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才能解决的难题留给科学家,而不是从民族主义的立场出发为了政治需要去利用一个只有片面证据的结论,更不应该把这个结论仪式化,灌输到民族主义甚至爱国主义的教育中,给大众造成这样一个印象:"我们中国人"从猿人时期就有自己独特的祖先,这个祖先留给我们的"文明"一直延续到今天。
即使我们假定将来有足够的科学证据证明,北京猿人确实发展出了智人的后裔,这和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和爱国主义教育也不应该有什么关系。一个具有现代科学意识和理性思维的国家,一个对自己国民对国家的效忠有充分信心的国家,不需要把几十万年前的猿人搬出来说明自己的伟大。
何况,即使北京猿人有后裔,那个生物学意义上几十万年前的单一性和近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上发生的人种、族群、文化和经济上的混合和复杂相比可以说不值一提。不要说是直立行走的猿人,就是数万年前的智人,和今天大众话语中的"非洲人"和"中国人"等等也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它们至多是"从非洲走出的"或者是"在这块属于今天的中国的土地上曾经生活过的"某种古人类而已。今天的"中国人"已经完全是一个文化的、历史的、政治的概念,是近几千年人类进入农业和工业社会后复杂演变的产物。硬要为这样一个"中国人"找出一个单一的生物学意义上的祖先并为此而骄傲,在世界历史上只有种族主义的祖先迷思才与此类似。

"中国人"何时懂得为国献身?

   几年前,北京上演过一出名为《北京猿人的原始之恋》的音乐舞蹈史诗话剧。剧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猿人家庭的老家长,有一个寓意很清楚的单名"根"。这个"根"不但在丧失繁衍能力时把自己占有的女人让给年轻力壮的男人,而且在一个大雪封山的严冬点燃自己,让家人食用进而生存下来,从而塑造了一个"中华民族"在直立行走的猿人时期的大英雄,他识大体顾大局,最后以自我牺牲成全集体血脉的延续。"中华民族"无尽的英雄谱于是从三皇五帝向前推了大约几十万年。戏的广告词就是"感谢祖先"。主人公的献身说明中华民族原初的血统里就有了自我牺牲的遗传,"中华民族"在脑容量极其有限的猿人时期就有了今天主流话语需要的高风亮节。

应该是国际主义而不是爱国主义

周口店遗址在1961年被国家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本来这是一个很合适的定位。但在90年代爱国主义浪潮中,1997年被定为全国百家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有人会说这里的爱国主义是纪念历任中国考古学家的辛劳和贡献,也是因为最早发现的北京人的头盖骨在二次大战中最后落在日本军队手中搞丢了,所以也和民族耻辱有关。这些说法虽然不无道理,但并不充分。因为类似这样的爱国主义奉献和民族主义耻辱,较真起来的话中华大地上比比皆是。周口店遗址在"爱国主义教育"中承担重大角色,主要因为它是"我们祖先"生活的地方,而不是爱国科学家的奉献和帝国主义的侵略。
其实,整个北京猿人最初的发掘和后来的研究都离不开西方考古和人类学家的奉献,是和美国在北京的协和医学院的解剖科分不开的,是在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下完成的。不但如此,"北京人"的拉丁文和英文名称都是西方考古学家起的,"北京人"的中文名称也由此而来。甚至中国境内的人类演化是从直立人到智人的一脉相承和独立发展这个理论最初也是西方学者魏敦瑞提出并广为传播的。魏还是三十年代周口店遗址发掘的负责人。在魏之前负责周口店发掘和鉴定的加拿大科学家步达生甚至鞠躬尽瘁,死在工作岗位上。所以,如果非要给周口店猿人遗址加上意识形态色彩的话,那么它更应该是国际主义的产物。

有种族色彩的国家主义原始崇拜

以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为代表的"祖国历史"一直在中国学校的历史教育中有着重要地位,用来培养学生民族自豪感和爱国主义。有一个初中教案是这样写的:

讲述这一段内容,要使学生真正懂得我们伟大的祖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必须让学生弄懂"四、五十万年以前"、"一百多万年以前"的时间概念。可这样问学生:"你今年儿岁了?你的父亲多少岁?你的祖父多少岁?"在学生答问的基础上,帮助学生推算"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四、五十万年、一百多万年,通过推算,学生对祖国有悠久的历史的时间概念就有初步的认识了。

这已经是一种近乎神秘主义的历史教育了。在这样一个历史教育下,只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被拉长,放大,成了一个跨越漫长的人类演化的超时空的实在,仿佛冥冥中就有那么一个叫做"中国"的东西,以它自身为目的,圆满自足,从一个遥远的过去通向无限的未来,成了地球上的"逻各斯"。每个"中国人"的"祖先"都和这样一个神秘的"中国"有一种纯粹是血的联系,这种血脉可以一直追溯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年前。
这样一个把"中国"神秘化的历史教育,当然不是为了祖先崇拜而祖先崇拜,而是用刺激人的原始想象和调动生物性的下意识去强化对国家的崇拜,一个具有强烈种族色彩的国家主义的原始崇拜。所以,所谓中国人有自己独特的祖先,其政治含义就是"我们中国"可以有与众不同的国家制度。

——原载《动向》杂志2015年十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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