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胡泳 |
王朔的不再流行和小时代
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文学界有著名的"二王",除了王朔以外,还有一个人叫做王小波。其实王小波对中国文化界的影响远远没有王朔大,只是王小波英年早逝,早逝的人容易获得悲剧英雄的意味。其实如果单纯从对中国文化、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来讲,王朔的影响大大超过王小波。
王朔之所以流行,你要把他放到当时那个背景下来看。当时中国文学首先是以伤痕文学开篇的,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文学主要是一帮"道德的忏悔者"支撑,这里面可能最有名的一个人叫做张贤亮。王朔跟这一拨中国作家完全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是一个道德忏悔者,他是一个道德反讽者,他讽刺一切道德。他通过自嘲或者互嘲的方式来嘲弄那个年代。实际上他颠覆一切神圣的语言和革命的语言。
为什么当时很多人觉得王朔的作品令他们耳目一新?是因为他们发现王朔把大家的语言和心态表达出来了,大家在王朔的小说当中读到的是整个时代的空虚和犬儒。
大家读王朔的时候,更多的是欣赏他的姿态,这种姿态我称之为"混不吝",就是不在乎一切神圣的――过去叫做"高大全",今天讲的是"高大上"――就是说这些东西都是扯淡。当时王朔引起很大的追捧,为什么今天王朔不流行了?看一下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出来一个人告诉你说,"神圣是没有价值的,崇高是已经瓦解了的"。
我们21世纪第一个10年已经悄然过去了,对于时代和历史的观察者来讲,摆在他们面前有一个很大的任务,或者叫做课题,到底我们应该给这个时代以怎样的命名?我个人觉得郭敬明的说法最贴切,我们这个时代叫做"小时代"。而且"不管你喜不喜欢,这就是郭敬明和他的《小时代》"―――这是虎嗅网上一篇文章的标题。
一个不断外延的商业模式
你可能说不理解《小时代》这部电影为什么这么火,在座有人看过《小时代》的电影吗?举手的人很少,说明大家年纪比较大,而且当中男性太多了。可能有人要看《小时代》的话,说不定他已经有一个正在青春期的孩子。
郭敬明说,如果我们现在做电影不能够抓住这一代年轻观众的共同感受,就别来做电影。郭敬明《小时代》的主体观众是什么人呢?是一群20岁上下,爱看《快乐大本营》和《非诚勿扰》,喜欢读郭敬明的小说,喜欢看杨幂演的电视剧,喜欢用iPhone手机发微博和微信,她们大部分是女孩。这样的一个现象会导致文化精英主义者的一个强烈反弹,他们说《小时代》这部烂电影到这样一个程度,为什么还会受到追捧?我们年轻一代的口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一种变化?
我在课堂上调查,我说大家看完了《小时代》以后用三个词来形容它的风格。同学们有各种各样的答案,但是基本上可以总结为三个词:凄美、华丽、忧伤。也就是这种东西是今天能够打动年轻人的东西。这样一个评语会让我们想起来,郭敬明曾经有一本当年很流行的小说叫做《悲伤逆流成河》;我们也可以想起以他自己为原形的另外一本小说《夏至未至》,在《夏至未至》当中,郭敬明把自己描写成一个帅气、温柔、眼睛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雾气的男孩。我们说什么东西叫做凄美、华丽、忧伤,就是这样一种感觉的东西,叫眼睛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雾气。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雾霾天太多了。
《小时代》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叫做"拜金",实际上这个也不是我总结的,社会上对于这个电影当中反映的那种拜金和物质主义,还是有很强烈的反感存在的。但我们不要小看这么一个美少年,郭敬明其实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商人。大家如果对商业感兴趣的话,倒可以研究一下郭敬明是怎么成功的。因为根据我的调查,有些年轻人在中学的时候读郭敬明,到大学的时候已经开始反感郭敬明了。他们觉得"当时我读郭敬明真的是装呀"。但是郭敬明并不在乎,因为总有一代一代的年轻人不停成长,新起来的年轻人还照样看他的东西,所以这是一个流水线。我们看到他成功地从小说进入电影,对于第一次踏入电影业的郭敬明来讲是相当的成功,他具有一个不断外延的商业模式。
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的分裂
郭敬明自己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和不要什么,承载尖锐的社会矛盾、反映人性这些沉重话题,郭敬明不屑一顾。在这个过程当中,他搞"最小说"的平台,带着浓厚的商业目的。所有这些作品的指向都是什么呢?放大十几到二十岁青少年心中的轻欢浮愁,浓墨重彩地讲述与他们同龄的虚构人物悲虐的身世、情感与成长变故,佐以华丽的辞藻,这些构成郭敬明的世界。
郭敬明很像是一个在《小时代》成长起来的都市青年的典型,外表是非常西方和现代的,但是他的心态不一定符合现代的一些基本价值观。比如说当郭敬明因为剽窃被判败诉以后,他愿意赔款,但是他拒绝道歉。80后作家当中另外一个相对清醒的女孩张悦然出来批评郭敬明,她说,"你不道歉是不对的,因为我们即将会为缺失公义、正义、荣誉、良知、廉耻而窒息。"但郭敬明对这些批评置若罔闻。
我们在这里面能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外表跟心态的分裂,并非郭敬明一人所独有。其实可能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代年轻人,从表面上看他们的物质生活彻底全球化,他们在物质世界获得很大的自由;他们可能在毕业之后任职于跨国公司;他们很容易出国学习和旅行,但是他们在精神上并不能够自由思考。他们向往、模仿西方生活,甚至在享受西方的社会环境,但是他们的心态,与现代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是格格不入的。
这个时代没有变革但自我复制
有人把造成这种分裂的矛头指向王蒙,说,"王蒙当年在《读书》上发过一篇文章叫《躲避崇高》,80后走上文学舞台的15年,我们发现正是王蒙'躲避崇高'的15年。先有王蒙先生的躲避崇高,后有80后一代虚置历史,成为漂浮人或者浮游生物"。而且我们发现,80后不仅躲避历史,也躲避现实,他们不关心现实的大问题。这种双重困境其实跟上个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作为是有巨大关系的。1993年王蒙发表"躲避崇高"以后,作家们开始越来越多地躲开宏大叙事,躲开公共领域,躲开社会责任感。
王蒙说,中国已经动荡了168年,国人对于社会的批判已经够狠了,现在的人们渴望一种建设性。问题在于,在商业和政治的双重夹击之下,这个社会到底还有多少独立意识和批判意识?一个没有批判意识的社会又从哪里找它的建设性?
至于王朔笔下的人物,没有改变体制规则的欲望与能力,却在自我贬抑与调侃反讽当中,完成了精神对于现实的逃避,而这恰恰是当时的中国社会所需要的。当王朔的东西出现以后,中国很快就进入到"过把瘾就死"的挣钱狂潮当中,这个其实也不是偶然的。因为当王朔这样的文化英雄在消解伪价值的同时,把价值也消解了。中国人一心一意、心安理得地去追求最大的物欲,别无他求,这是为什么我们进入"小时代"的根本原因。
"小时代"的一个核心标志是什么呢?是我们进入了平庸社会。我们在自己生活的"小时代"里呼唤变革。但是,这注定是失望的。我们生活的这个"小时代"不会变革,反而,根据郭敬明的讲法,它是自我复制的,可以从1.0版复制到2.0版,复制到3.0版。这个时代没有变革但自我复制。
"日拱一卒,不期速成"
我们说到这里,可能会得出一个结论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为我们生活在小时代中感到悲哀。这就进入了我下面的主题,我们之所以在"小时代"里还有希望,是因为这个"小时代"一反常态地出现了"大人物"。这个"大人物",不是英雄也不是圣人,不是领袖也不是舵手,而是一个个经由网络获得了表达权,并且一旦拥有这种权利,就开始学会越来越好地实施它的普通中国公民。
互联网会不会促进中国社会的大幅转变?无论中外都不停有人问这个问题,我在我的一本书《众声喧哗》当中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观点是,互联网在帮助普通公民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在建立中国的公共领域方面发挥了重大的作用;这个作用可以分为三点:
第一,分权、匿名和灵活的互联网促进了信息传播的民主化。
第二,互联网创造了公民对政治和社会问题展开讨论的公共领域。
第三,互联网加强了民众之间的联系与集体行动。
基于以上三点,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总体评价:"中国的网民事实上是全世界最有公共精神的网民"。正是由于这种公共精神,在我们这个"小时代"催生了层出不穷的大人物。虽然说这些大人物可能是很悲情的,比如说有的民工必须通过开胸验肺来证明他自己得了职业病;上海的司机因为被钓鱼执法,他切断了自己的手指来证明他是一个守法的公民。很多人因为拆迁、捍卫自己的家产而自焚。
这里进入到我的最后一个主题词:"微动力",因为我把每个人都承担责任这回事称之为"微动力"。"微"就是每一个普通的中国公民,微就是你我他,也就是我称之为"大人物"的人。"动力"是说,不管言语有千条万条,改变世界的还是行动。
微动力为什么重要?因为在过去,少数几个动力十足的人和几乎没有动力的大众一起行动,通常会导致令人沮丧的结果。那些激情四射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大众没有更多的关心,而大众则不明白这些少数人为什么不能闭嘴。而今天有高度积极性的那些人,应该致力于降低行动的门槛,让那些只建议一点的人能参与一点,所有的努力汇聚起来将会十分有力。微动力的精神实质是什么呢?用一个知名博客上的一句话叫做:"日拱一卒,不期速成"。
梁启超在1901年写了一篇文章《过渡时代论》,他把那个时代称之为"过渡时代"。我觉得梁任公的这个提法完全可以用来形容我们这个时代,而且梁先生认为生活在过渡时代的人是有福的。他说,"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涌泉也,人世间所最难遇而可贵者也。有进步则有过渡,无过渡亦无进步。"但是,梁启超话锋一转,指出了"过渡时代"的危险:"凡一国之进步也,其主动者在多数之国民,而驱役一二之代表人以为助动者,则其事罔不成;其主动者在一二之代表人,而强求多数之国民以为助动者,则其事鲜不败!"我用梁任公的话讲我们在这个年代所梦想的是什么――"故吾所思所梦所祷祀者,不在轰轰独秀之英雄,而在芸芸平等之英雄。"从这个角度,我觉得梁任公是有互联网精神的。
(本文为嘉宾2013年12月29日在"南都公众论坛"上的演讲稿,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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