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日报】陶杰:“文人从政”的千古悲剧DNA
书生可以「论政」,却不适合「从政」,因为所谓知识分子,以浪漫的有色眼镜看这个世界,梦想和现实往往分不清。二十世纪「书生从政」而沦为悲剧收场的人物,数不胜数,中国的汪精衞与俄国的托洛斯基,是中外两大典型,其性格有相似,其归宿也一样凄惨。
文 人从政的最大缺陷,是所谓「自我」。书读得一知半解,没有悟通世情险恶之道,往往又头巾气满胸,一旦遇到挫折,由於性格柔弱,又牢骚满腹。汪精衞与托洛斯 基相同之处,不仅是处於同代,而且一个是孙中山逝世时在病榻边起草遗嘱的继承者,一个是列宁临终时属意的接班人。两人的权业都一度如日中天,两人都有缔造 历史的千载机会,但正如所谓彼得定律:「每个人都会升迁到他能力不逮的职位」,时势变化太快,潮流掀卷太急,这两位知识分子忽然好梦成真,发现自己与君王 的宝座仅有一步之遥,心理调适困难,性格转型无路,本来最多是屈原和诸葛亮的材料,命运却指定他们当楚怀王或刘备。这就是文人从政悲剧的开始。
汪 精衞多愁善感,一生为浪漫的情绪支配,读得刺客列传多了,年纪轻轻就想刺杀摄政王。参加革命,出於浪漫的狂想(Fantasy),而缺乏从政必须的谋略。 汪精衞是把毛泽东拉进国民党的介绍人,可以想像,狡诈说谎而脸不红的毛泽东,在汪精衞面前滔滔抒发强国抱负的时候,汪精衞一定在这个后进身上看见自己的影 子。文人缺乏深沉的政治判断,对人情世故也没有江湖历练,理论第一,理想先行,偏偏一定会遇上一个不学无术,无才缺德的流氓对手。汪精衞遇到蒋介石,托洛 斯基遇上史达林,在权谋面前,要掷骰子下重注的时候,不是踟蹰寡断,就是押错了宝,一子走错满局输。
列宁弥留时,属意托洛斯基接班,那知道在列宁的丧礼上,托洛斯基却跑到黑海去养病。独裁者的丧礼,是下面一干野心家争权的戏场,托洛斯基缺席,史达林正好主持大局。
托 洛斯基为甚麽缺席呢?原来是头巾气作祟。他热情奔放,不喜欢官僚的开会;他热爱文学,目空一切,喜欢钻研生活,对俄国革命衍生的许多问题并无解决的兴趣。 更要命的是也太介意别人对他的观感,他本来有上位的正当理由,但他怕引起众议,说他有野心、出风头,尤其因为他是犹太人,内心有自卑情绪,相反史达林一旦 认定目标,就专心经营。后来,托洛斯基眼看受排挤,也马上提出自己的「政纲」:苏联要急促工业化、输出世界革命,但为时已晚,史达林把托洛斯基的一套抄过 来据为己有,派杀手去墨西哥把流亡的托洛斯基杀掉。
汪精衞情感澎湃,大开大合,当他知道日本偷袭珍珠港而不事先知会自己,嚎啕大哭,以头撞墙。两个人都有书生的一切弱点:自负而自我中心,空想而情绪化,怎会不自寻死路?
这 两个差一线就攀上了权力宝座,次一等的,和中共早期的陈独秀、瞿秋白、李大钊;国府后期的胡适、外交部长叶公超,不是莫名其妙做了替死鬼,就是壮志难伸, 苦头吃足。他们缺乏的是流氓气,也就是不够「马其艾维里」。文人要有流氓强盗气质的增值。才会在政治上成功,中国两千年来,做到这一点,只有曹操和曾国藩 两人。
因为书生的DNA实在太深远,在 一个不民主、压制自由的制度下,书生由进私塾一起就梦想爱国报国,往往到「学而优则仕」之后才发觉中国政治之污秽残酷,其时脱身已晚,后悔太迟。哈姆雷特 的名言:「进与退,是个大问题。」文人不搞政治,像徐志摩之流,尚且在甚麽陆小曼、张幼仪、林徽音几个女人之间纠缠出洋相,何况「从政」?
台 湾国民党领袖马英九,是现代华人社会书生民主从政的先例,也难免展示了此一遗传基因的弱点。日本自衞队在钓鱼台海域擒捕台湾渔船船长,扣押三日,马英九最 初反应懦弱,民间骂急了,马上说「对日不惜一战」,这种话说得太早、说得太满,也充满汪精衞各走极端的风格。然而可庆幸者,是马总统毕竟没有亲自驾一艘快 艇到钓鱼台,赤膊下水,像香港的保钓烈士陈毓祥先生(事隔十多年,失忆的香港下一代,恐亦记不得这个名字了)一样,在蓝天碧海中高喊口号,宣示主权,毕竟 令人安慰。对於马英九的转型问题,还是可以再观察,在替他一把冷汗之馀,抱有一点点希望。
(苹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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