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弃多次出国的机会。四五年来,拒出国门的心情,从最初的怯念到今天强烈的中国生活经验,使得我如鱼饮水,屈辱和 欢乐自知。当朋友们谈论他们不久前的一次次出国经历的时候,当学者们谈论他们的国际会议的时候,我就寂寞地对自己说:我不出国。一个人的时候,我仍会跟自 己对话:在自由民主制度来临之前,我就呆在国内吧。当人们希望我出国的时候,我一再搪塞的理由总是荒谬可笑,我知道真实的理由,只是我无意表达,更无能展 开。
这样说,当然显得矫情。是的,我有过几次出国的经历,现在又说不出国了。但人性的经验唯有极致后才沟通了这些矫情和 生活的诸种不可能;大陆中国的生活,仍是像玄奘和尚一样,必得经过九九之难才能取得人生真经,也只有获得真经才能贯通所有的磨难和凡胎肉身。这是一种不无 悲惨的中国经验。因此,一如我敬佩那些年轻而爱惜笔墨尤惜出版作品的朋友,一如现代人类致意于卡夫卡的;我更敬佩那些一开始就拒绝出国的中国同胞,那些默 默无闻的英雄,那些在朝在野的高洁之士。
用手不能投票时,用脚投票是其中应然之义。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吟唱着“逝将去汝”而求跨出国门,奔走他乡,做猪 崽,做蛇人,蹲移民监,以至于今日。孔子以降的圣贤也说“道不行而泛于海”,可以到海外去发展。寻找出路而出国是我们中国人的遗传细胞之一,即使外出走一 圈也是我们生命中的遗传密码。我认识的一些一生坚守其独特生活方式的朋友,在谈到出国问题时,也通达地理解:有机会出去看看也是好的。因此,我们中国人在 当代不仅汇成了国内壮观的移民潮,也成就了全球范围内“周游列国”、“走街逛市”、“走村串巷”的出国观光旅游、会议交流、绿卡换籍潮。
那么,有拒不出国的朋友吗?我相信他肯定生活在我们中间,只是我们不知道他的存在。不出国门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境, 一种难以交流的生存方式。即使不出国门可称范例的历史人物,东土的屈原和西方的苏格拉底,也多为人曲解了。人们以为他们不出国门乃是忠君,忠于国家或忠于 法律。他们的心情显然难以坐实,比忠诚更为丰富,不足为外人道。即使神州陆沉之际拒绝流亡的历史人物,卢作孚和陈寅恪,也多为人曲解了。人们以为他们不离 开大陆乃是爱国、幻想或识见不足,他们的人生经验和智慧显然为外人望尘莫及。
不出国门的经验仍是一种自由的经验。屈原、苏格拉底、卢作孚、陈寅恪们,都是自由的选择。这种自由不是一时一地的行 为,而是他们生存的本质。爱因斯坦在“不回德国的声明”中申述理由说:“只要我还能有所选择,我就只想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这个国家中所实行的是:公民自 由、宽容,以及在法律面前公民一律平等。公民自由意味着人们有用言语和文字表示其政治信念的自由;宽容意味着尊重别人的无论哪种可能有的信念。这些条件目 前在德国都不存在。”爱因斯坦表达的就是一时一地的行动,他面对的法西斯德国,当然不能回去。但卢作孚和陈寅恪在同等性质的大陆中国,没有出去,因为他们 有远大于他们个人并由他们个人自由选择的文明能力:自由。一旦他们发现社会都不能容忍这种自由,他们仍能够选择沉默或死亡。
不出国门的经验也是一种“与汝偕亡”、同归于化的蒙尘经验。卡夫卡说:“我在这里!”里尔克说:“严重时刻。”我们中国的智慧,在这里,同样是一种“利艰贞”的“明夷”智慧:内难而正其志,君子以之,明不可息。
不出国门还是一种冷眼旁观的生存经验。这里面有孤愤,有耻辱,更有意志自由。
这并不是说今天次法西斯的大陆中国充满了黑暗,个人生存充满了紧张、不安、不自由。就像有人理解的,如果悲观而不出 国,呆在国内就是活受罪。这也是一种误解,恰恰相反,尚黑尚厚、专制、窘困、丧失人性的媚俗、丧失人情的做秀等等从来就没有完全占据我们的生活。对我们这 些前现代国家的子民来说,生活有心灵感觉一类的想象自由来维系。处于贫富分化、专制的压迫下,人们的感觉并不全然悲哀,人们善于自我调节,通过极富弹性的 差序攀比、逃避自由真相等等得到心理平衡,以玩世游戏的态度来应对现实。人们依旧欢天喜地地在节日里吃美味,穿新衣,赌博,沉醉于男欢女爱、婚丧嫁娶的快 慰和热闹中,生儿育女,享受天伦,始终保持着孩童般的想象力和类人孩们的占有感。穷人是笑着生活的,专制下的类人孩是游戏着生活的。
几千年前的庄子指明了这种“朝三”者的快乐。“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芋,曰:‘朝 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我说过,当代中国近六十年的文明状态,前三十年的阶级斗争,后三 十年的个人发展,也不过是狙公的游戏。类人孩们投入其中,真诚地、以为获得个人生存本质或社会真理地参与每一次的游戏,不过临头发现是春梦一场。但这不妨 碍他们投入其中仍有收获,他们有怒有悦。一如我们同情朝鲜民众的处境,但他们除了悲惨、无力外,仍有小小的、不可替代的、至上的欢乐,他们中的诗人、学 者、专家仍会歌唱、聚会、宴饮,仍会专心地做学问。
布莱希特在“致后代人”中开篇明示:的确,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对我来说也是。柏拉图从老师苏格拉底的人生中得到启示,人生就像一群人在山洞里生活。确实有一些仁人志士出国,得见洞外的光明;但我愿意留在洞中,看着无趣的生活,甚至急于走完自己的一生。
我以比爱因斯坦声明长得多的篇幅来谈论不出国门的心理,实在是多余。
就此谢绝一切朋友邀请出国的好意。
2007年11月写于北京(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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