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历文革的人,大概都会记得《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其中有不少人也许知道郁文的名字--那是这首歌的词作者,一位忠于毛的共产党员。
相比之下,知道卢郁文这个名字的人,现在定必很少了。但他是半世纪前的新闻人物,其名字见于57年6月8日《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是一位经济学教授出身的左派。
对于他,章伯钧在上述社论发表的当日作这样的评论:‘有人对我说,储安平的话击中了要害。但我看是用不着写社论的。而且一再掮出卢郁文来,卢郁文这种人不 过是一个小丑而已。我看,胡风`储安平倒要成为历史人物,所谓历史人物要几百年后自有定评。’(57年6月13日《人民日报》)
章伯钧的话不无道理。昔年率先慷慨陈词‘捍卫党’的卢郁文,固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作为他对立面的胡风`储安平,则至今受人怀念。林则徐诗云:‘青史凭谁定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不过,正如朱正先生书中回顾上述社论和卢时所说:‘后世讲到这一段历史还得提到他。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甚至成了历史人物。’(《反右派斗争始末》,明报出版社,228页)虽然用‘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样的语言,或许略显偏颇,但肯定不属于有什么光彩那一类。
让我们返回时光隧道,重温那篇赫然居于头版头条位置的社论开头几段:
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央委员`国务院秘书长助理卢郁文因为5月25日在‘民革’中央小组扩大会议上讨论怎样帮助共产党整风的时候,发表了一些与别人不同 的意见,就有人写了匿名信恐吓他,这封信说:‘在报上看到你在民革中央扩大会议上的发言,我们十分气愤。我们反对你的意见,我们完全同意谭惕吾先生的意 见。我们觉得:你就是谭先生所指的那些无耻之徒的“典型”。你现在已经爬到国务院秘书长的宝座了。你在过去,在制造共产党和党外人士的墙和沟上是出了不少 力量的,现在还敢为虎作伥,真是无耻之尤。我们警告你,及早回头吧!不然人民不会饶恕你的!’
在共产党整风运动中,竟发生这样的事件,它的意义十分严重。每个人都应该想想:这究竟是为什么?
卢郁文在五月二十五日的发言中讲了些什么呢?归纳起来,一是告诉人们不要混淆资产阶级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不要削弱和取消共产党的领导;二是说国务院开会 时应该有事先准备好的文件,以便讨论,免得像资产阶级国家的议会一样每天争吵,议而不决,不能说是形式主义,就是不让大家讨论;三是说他自己同共产党员相 处得很融洽,中间没有墙和沟;如果有些人和党员中间有了墙和沟,应该‘从两面拆`填’,双方都要主动;四是说共产党人对某些批评可以辩驳,这种辩驳不能认 为是报复打击;五是对党外人士如何实现有职有权的问题提供了一些具体意见。我们和许多读者一样不能不问:发表这样实事求是,平易近人的意见,为什么就是 ‘为虎作伥’`‘无耻之尤’?为什么要‘及早回头’,否则就‘不会饶恕你’?
我们再看看时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的吴冷西的回忆:
六月七日,……毛主席找胡乔木和我到他家中谈话。当我们一起到他卧室时,发现没有其他人参加这次谈话。
我们刚坐下来,毛主席就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报上登了卢郁文在座谈会上的发言,说他收到匿名信,对他攻击`辱骂和恫吓。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发动反击右派的好机会。
在毛亲自部署下,上述社论出笼了。反右运动正式开始。卢郁文成了向右派打响第一枪的人。那么,此人到底为何方神圣?
1900年2月出生的卢郁文,是河北昌黎的大户人家子弟,1929年自费赴英留学,与同年赴法公费留学的杨秀峰为莫逆之交。杨于30年加入中共,56年任高教部长,后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卢在伦敦经济一度陷入困境,杨曾汇钱接济,可见彼此关系之深。
卢的另一深交是张治中。两人曾于1944年在新疆共事一年多。张任省主席,卢为财政厅长兼田赋粮食管理处长。抗战胜利后,卢要求回南京,张亲笔为之修书一 封,嘱其面呈蒋介石,内盛赞卢谓‘此人品学兼优,堪以重任’。故得蒋信任,出任国民政府立法委员。49年国共和谈,张被蒋任命为代表团长,卢获张推荐任秘 书长。谈判期间,卢与中共代表团长周恩来多次接触,并与李蒸一起获毛特别约见,谈了3小时。之后毛请卢`李二人吃午饭,江青作陪。
此次晋见还有一个细节,‘一见面,毛泽东就说:“二位都是大学教授,我才是中学教员。”卢郁文跟毛泽东一见面,就领教了毛泽东的风趣。’(叶永烈《‘反右派运动’的导火线》,载《五十年后重评反右: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田园书屋,2007,164页)
国共和谈破裂后,以张为首的国民政府代表团全体留在北平。中共建政,卢即出任周为总理的政务院之秘书长助理,并两度申请加入中共。杨秀峰给以热情鼓励,但 周认为他在党外起的作用更大。故卢反驳右派时称自己与党员相处得很融洽,因为,他早就是一个仅仅没有履行入党手续的中共党员。
有关卢与中共的关系,还有两点必须提到:一是卢强调给他安排的秘书与司机都必须是党员;二是其子卢存学写给他的家信,他总要给秘书看。其子不解,问何故如此,卢答称:‘我是“无话不可对党言”!’
然而,尽管他对中共披肝沥胆,并且充当了反右的急先锋,中共却并无体恤其子。卢存学于1958年4月16日被《桂林日报》社划为右派!
他曾就读于燕京大学新闻系,49年3月10日参加解放军,后随军南下。50年代在广西转业,任当地报社副刊编辑。但与领导关系不好。
《这是为什么?》发表后,卢存学担心父亲的安全,特地请假到 京探父。卢告之家中都平安,且附近似有便衣巡逻。反而他对儿子不放心,为此抽时间与其长谈。地点在中山公园一个僻静的小山坡上。卢告诫儿子:‘领导不管水 平高低,他代表党。你对他不满,就是反党!因为你不可能直接反对党中央。在中央的反右派斗争中,凡是对党员提意见的,甚至对拥护党的积极分子提意见,都被 视为反党。你回去要赶快认错检讨。’(同上书,166页)
可惜,一切都晚了!1960年国庆,卢存学摘了帽子,但仍是‘摘帽右派’。61年向党交心,他再陷‘阳谋’圈套,甚至被关押。。。文革一来,又挨批斗,真是劫难重重。
卢郁文本人倒是一直官运亨通。反右之后,他晋升民革中央常委,国务院副秘书长。64年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兼副秘书长。文革中被列为‘保护对象’,得保无虞。 68年10月6日,于晚饭后突发心肌梗塞,当即去世,享年68岁。经毛特准为之举行追悼会,《人民日报》发了消息。算是难得的礼遇。
笔者对卢本无好感,但读其57年8月6日赠别儿子的一首诗,不无感慨。诗曰:念儿将去苦日短,盼儿来时何日长。千里迢迢思送别,一心伴儿到漓江。这里面跳跃着的是一颗人心,不是狼心。
卢后来写信教育其子,亦不乏警句:
‘你说你从心里没有反党,我相信,但谁能证明?左派的心和右派的心挖出来都是血淋淋的一块肉。’
‘要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减之罪也是何患无辞的。’
‘你真的反党反社会主义了吗?主观主义自以为是还不当右派吗?’
‘要像追女朋友那样接近党员`进步分子;要用实际行动的大笔把过去的污点一挥抹掉!’(均引自同上书,167页)
据说,张治中投共以后,从未说过蒋的坏话。此前张学良被蒋关押,他曾几次前往看望,每次长谈数小时,事后均无向蒋汇报(蒋亦不问)。卢既被张称许为‘品学兼优’,则其道德人格应有可取。我宁愿相信,他之‘左’乃为求自保。
呜呼!在毛暴政下,知识分子能保其人格尊严,‘四海之大,有几人欤?’只要没有明显的卖友求荣,均应准其‘咸与维新’。帐该算在毛及其一小撮主要帮凶身上。不知识者以为然否?
(07-12-26)(本日为毛魔头降临人间104年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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