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林助毛滅劉鄧及興文革,位尊副統帥,乃是一段不可或缺的中國現代史,卻因中共至今崇毛而未得歷史解析與評價;
三、林甚至創造性地發明了包括小紅書、語錄本、早請示晚匯報等一套「活學活用」的現代迷信法術,堪稱驚世駭俗,也具有思想史意義;
四、林彪與毛澤東的黨內博弈,以「韜光養晦」權術進行,同樣缺乏研究和解析,其不但反映中共根本沒有黨史,也連累中國沒有當代史,僅傑出黨史專家高華留下一文《林彪事件是革命政治的变异和退化》
……
林彪也是一個國際性的缺憾,1966年9月9日的《時代》周刊,有趣的不是封面人物林彪,而是他背後那個巨大的「二」字,注意不是阿拉伯數字2,而是中國字「二」,置於特殊時代背景下,可以解讀的最大含義,我猜應該是「二把手」;以中共制度話語來解讀,「二把手」永遠是一個危險、滅頂的位置。】
『A型人物劉少奇——對左傾冒進有直感,但精力放在對毛的態度上,一左一右地迎合。毛動怒後,他立即緊跟,親自主持批彭,上綱上綫 很厲害,投井下石。講「個人崇拜」問題,偷換概念,逆蘇共二十大「非史達林化」的潮流,在中國首倡對毛崇拜,開林彪「一句頂一萬句」 之先河。——〈廬山人物粗線〉』
五九年8月16日,「廬山會議」閉幕,17日毛澤東又開了一個政治局工作會議,讓劉少奇專講「個人崇拜」。劉先歷數彭德懷反對唱〈東方紅〉、反對喊「毛主席萬歲」、講「史達林晚年」等問題。然後,他說了那段很著名的話:「我想,我是積極地搞『個人崇拜』的,『個人崇拜』這個名詞不大那麼妥當,我想,我是積極地提高某些人的威信的。」
如前所述,八個月後,一九六〇年四月「信陽事件」敗露,劉少奇一邊指揮救災,一邊煞住「大躍進」、調整國民經濟,也調整「階級關係」,但一切都以維護毛的威信(面子)為前提,也不給彭德懷平反。但是,六年之後,毛澤東對劉少奇也「突然襲擊」,發動文化大革命。
高華在《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一書中梳理毛澤東發動文革的脈絡,特別提到他躲開北京到外地的九個月:
『1965年國慶日後,毛澤東離開北京前往南方,至1966年7月18日返回北京,在外地長達9個月,為毛歷次巡視時間最長的一次,所思所行都圍繞著一個中心:醞釀文化大革命。1966年6月18日,毛澤東在極秘密狀態下,住進了韶山的滴水洞,前後待了11天。據跟隨毛住進滴水洞的中央警衛團副團長張耀祠回憶,在這十餘天中,毛「任何人都不見,除了看書,批閱文件外,就是思考問題。」毛「有時拿著書躺在床上看,有時又像煩躁不安」。喜歡戶外活動的毛這次一反常態,僅讓張耀祠等人用輪椅推著離開洞口不過三百米,而毛的習慣是,「一有重大事情,一般不出來散步,或者散步時間很短。」形跡隱密的毛澤東在滴水洞陷入深深的思考。1966年7月8日,他在武漢給江青寫下那封著名的信 ,可以判斷,這封信的基本內容是在滴水洞形成的。』
毛不動聲色地在六五年底「解決羅瑞卿問題」 ;然後讓姚文元批《海瑞罷官》,誘彭真替吳晗 說話,如此將「彭羅陸楊」一步步引入包圍圈,折盡劉少奇的羽翼。康生曾傳達,毛說「彭真是一個渺小人物,我動一個指頭就可以打倒他。」江青秘書閻長貴也說,文革初期派工作組,根本是毛澤東給劉少奇下的一個「套」。據劉少奇的兒子劉源透露:「1964年末,毛又當著其他領導人的面,訓斥劉少奇:你有什麼了不起,我動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把你打倒。」接下來的故事,就是我在第二章已提到的「劉少奇罹難處」:1969年歲尾,從開封一家戒備森嚴的舊銀行抬出一具屍體,稱「一個烈性傳染病患者」,運往東郊火葬場火化了,用的名字是「劉衛黃」。
『B型人物林彪——他從一開國就「養病」,也拒絕指揮抗美援朝,卻在遠處仔細研究毛澤東。他知道彭一倒,毛就要用他,他第一個舉措,是推舉對毛最忠誠的羅瑞卿任總長,然後又助毛打倒劉少奇,並拼命地把「毛崇拜」一直搞到荒謬程度,所為皆自保也。—〈廬山人物粗線〉—』
五九年8月17日劉少奇在廬山講「個人崇拜」,林彪一眼看穿:這才是「廬山會議」的最大奧秘和最大思想碩果。關於如何樹立毛澤東的「個人威信」,他認為「這是個天大的問題」。後來果然他「創造性」地大樹特樹起來,發明「毛澤東語錄」 、「活學活用」 、「早請示,晚彙報」 、「頂峰論」 、四個「偉大」 、「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一個」 等一系列名堂。
可是,到了上文提及的六五年秋——即毛澤東躲出去九個月那段期間—,他在武漢給江青寫的信中說:「我猜他們的本意,為了打鬼,借助鍾馗。我就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當了共產黨的鍾馗了。」明明是他要扳倒劉少奇,卻說林彪要搬他出來當「鍾馗」;但這不是關鍵,重要的是,就在發動文革的前夜,毛澤東已經決定將劉少奇和林彪「一勺燴」 了,只不過要分個先後秩序而已。我在《烏托邦祭》的末篇〈餘音:深迴圈〉中寫了這麼一小段:
如果一九五九年,歷史選擇廬山,作為毛澤東與彭德懷決鬥的舞臺,是一種偶然,那麼一九七〇年歷史又一次把廬山繼續提供給毛澤東與林彪決戰,就多少有一點必然了。這個羽翼逐漸豐滿的林彪集團,正是十一年前從這裡崛起的。
毛澤東對林彪,也採突然襲擊。這是第三次:第一次對彭德懷,第二次對劉少奇。七〇年八月底的第二次「廬山會議」上,由江青發難,毛澤東先批判陳伯達,再批「軍委辦事組」的葉群。
五九年廬山會議之後,林彪接替彭德懷的位子,自己「猶抱琵琶半遮面」,恰是將葉群恢復軍籍,授上校衘,到中央軍委設「林副主席辦公室」,而總參謀長羅瑞卿主管軍委,根本不「甩」林彪。直到1965年11月30日,林彪致函毛澤東「有重要情況需要向你彙報」,「現先派葉群送呈材料並向主席作初步和口頭彙報」;葉群持信從蘇州趕到杭州晉見毛。一周後毛就在上海開會整肅羅瑞卿——對最忠誠他的「大警衛員」,也來個小「突然襲擊」。
可這次毛澤東卻説林彪:「不要把自己的老婆當自己工作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秘書。」葉群這廂做了兩次檢討,無濟於事。毛要林彪作檢討,但林彪就是不檢討。毛便開始「南巡」起來了,一路猛批「天才論」,說「列寧斯大林一百年都不到,怎麽能說幾百年才出一個?中國歷史上還有陳勝、吳廣,有洪秀全、孫中山呢!」;大講「這次在廬山搞突然襲擊,是有計劃、有組織、有綱領的。」
林彪不是彭德懷,不肯束手就擒、甘願毀滅,但哪裡敢對毛搞「突然襲擊」?不過林彪的兒子林立果卻是一個異數。四十年前的這個「太子黨」,留下一份《571工程紀要》,以今日眼光去看,堪稱中共黨内「非毛化」的頂峰,拿今日那些富可敵國、依舊蔭蔽於「毛紅利」之下的太子黨們來跟他相比,真可謂跳蚤比龍种了:
『他們的社會主義實質是社會法西斯主義。他們把中國的國家機器變成一種互相殘殺,互相傾軋的絞肉機式的。
把黨內和國家政治生活變成封建專制獨裁式家長制生活。
現在他濫用中國人民給其信任和地位,歷史地走向反面。
他不是一個真正的馬列主義者,而是一個行孔孟之道借馬列主義之皮、執秦始皇之法的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封建暴君。
他利用封建帝王的統治權術,不僅挑動幹部鬥幹部、群眾鬥群眾,而且挑動軍隊鬥軍隊、黨員鬥黨員,是中國武鬥的最大倡導者。
他知道同時向所有人進攻,那就等於自取滅亡,所以他今天拉那個打這個,明天拉這個打那個;每個時期都拉一股力量,打另一股力量。
今天甜言密語那些拉的人,明天就加以莫須有的罪名置於死地;今天是他的座上賓,明天就成了他階下囚。
從幾十年的歷史看,究竟有哪一個人開始被他捧起來的人,到後來不曾被判處政治上死刑?
有哪一股政治力量能與他共事始終。他過去的秘書,自殺的自殺、關壓的關壓,他為數不多的親密戰友和身邊親信也被他送進大牢,甚至連他的親身兒子也被他逼瘋。
他是一個懷疑狂、瘧待狂,他的整人哲學是一不做、二不休。
他每整一個人都要把這個人置於死地而方休,一旦得罪就得罪到底、而且把全部壞事嫁禍於別人。』
林立果其實也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性格,策劃刺殺「B-52」(轟炸機),那份《紀要》裡留下了這種計劃:「利用各種手段如毒氣、細菌武器、轟炸、車禍、暗殺、綁架、城市遊擊小分隊。」據張戎夫婦著《毛澤東》稱,林立果曾有炮擊毛的專列、直升機撞擊天安門等刺殺計劃。顯然他還太嫩了點,未得乃父之真傳,大概他的母親也慣坏了他(如為他「選美」),臨到頭來,除了毛躁,也只有一點「恐怖主義」的思路,還神往電影裡看來的「江田島精神」(日本海軍學校),於是刺殺未遂,只有落荒而逃。「溫都爾汗」,這個蒙古荒漠裡的怪誕地名,竟成為中國人驚醒於一場大夢的先聲。
前社科院政治學所所長嚴家其曾撰文,回憶他八九年離開中國前,林豆豆 去找過他的事:
『我們那次談話,談到了林彪出逃問題,那次談話細節記不清了。林彪出逃四十二年來,關於「九一三事件」的版本已有多種,至今沒有定論,但導致林彪出逃的直接動因,四十二年後的今天是清楚的,那是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二日下午十五時,毛澤東乘火車抵達北京郊區豐台車站,他接見了吳忠 等人,除周恩來等人外,在京中央委員對毛澤東突然返回均不知情。當天下午,林立果得知毛澤東返京,他從西郊機場乘坐256三叉戟趕回山海關。而在當天晚上,林豆豆出於對毛澤東的崇敬、對她父親林彪的愛和對母親葉群的不信任,向8341部隊 報告,葉群企圖劫持林彪。消息傳至毛澤東處,引起周恩來警覺。
如果沒有林豆豆報告,也就不會有林彪出逃事件。林彪事件過去四十二年了,林豆豆一如既往,要求為林彪得到公正評價而呼籲。我開始相信,林彪事先並不知道是否有謀殺毛澤東陰謀,也根本談不上參與,如果有其事,那也是林立果盜用林彪的名義進行的冒險。至於林彪是逃向廣州,還是蒙古,那是第二位的事情。林彪最終沒有去往廣州的原因是所乘三叉戟256號飛機燃油不足。林彪出逃的飛機在飛到接近蘇聯與蒙古的邊界線後,突然掉頭向返回中國的方向飛來,並在返回途中墜毀於溫都爾汗。』
『七月二十三日,正式宣佈批判彭德懷同志之後,我和家英等四人,沿山散步,半天也沒有一個人講一句話。走到半山腰的一個石亭中,遠望長江天際流去,近聽山中松濤陣陣,大家仍無言相對,亭中有一塊大石,上刻王陽明一首七絕,亭柱卻無聯刻,有人提議:寫一首對聯吧。我揀起地下燒焦的松枝,欲書未能時,家英搶著寫了這一首名聯:
寫完了,四人依然默默無聲,沿著來時的道路,各自歸去。』
田家英 曾透露,毛澤東進京當皇帝前,在西柏坡與吳晗談其《朱元璋傳》,說你寫朱皇帝殘暴,乃是書生氣十足,朱不殘暴,皇帝就坐不穩,而吳晗未予理睬,不對朱洪武筆下留情,後來果然慘遭荼毒。
八○年代初,余英時撰《從中國史的觀點看毛澤東的歷史地位》,引毛認同的三個歷史人物秦始皇、漢武帝、曹操,然後有點睛之筆:
『我還要補充一筆,中國史上和毛澤東的形象最近似者則是明太祖。我在七年多以前已一再指出毛澤東曾有意模仿朱元璋。就性格而言,兩人尤為肖似,都是陰狠、猜忌、殘暴兼而有之。除了語錄、紅衛兵、整肅幹部,以及因自卑感而迫害知識份子等仿製品之外,毛澤東師法朱元璋有時甚至到了亦步亦趨的境地。例如他所提出而在大陸上一度廣為宣傳的口號:「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便完全是抄襲朱元璋的「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