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30日星期三

何清漣:「人和已失」 中美關係難走回頭路

何清漣 / 上報 20230829

香港劉夢熊先生8月21日在《聯合早報》上發文《問題在經濟 根子在政治》,以他的身份,文中對現狀的批判堪稱痛快淋漓,言之切,憂之深於字裡行間處處可見。唯有一條,他談到中美友好是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並以越南為榜樣,稱其與美俄等都維持良好關係,希望中國放棄戰狼外交,中美繼續友好。這可能只是劉先生的期望,且不說中國不是越南那種小國弱國,目前美中兩國行政當局其實都希望繼續在經濟層面合作,但因形格勢禁,無法走上回頭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當年中美交好實占「天時」(美國冷戰要孤立蘇聯)兼地利(中美當時沒有地緣利益衝突),這兩點尤其是第一點談得很多,但更重要的「人和」卻少有人談。

 
中國對美戰略本來就是權變之策
 

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等老一輩中共領導人認識到:中國要實現現代化,一定要搞改革開放;而開放和引進的主要對象是美國。因此,所謂大國外交,其實只有一個物件國即美國。而美國也非常慷慨,確定的對華政策是「接觸、合作、影響、改變」,從美國給予中國最惠國貿易待遇到支援中國加入WTO,對中國開放市場,大量進口中國商品;美國企業大規模投資中國;向中國輸出尖端科技;每年為中國培養大量留學人材。克林頓甚至還設立了對華法律援助專案,這個專案的美方實施者成為中國「依法治國」的領路人。

但是,即使在中美關係最密切(美國稱之為蜜月)之時,鄧小平那句「韜光養晦」還是道出了中國對美友好是權宜之計,等到中國強大之後,與美國一爭雄長是必然的。也因此,美國的對華政策一到「影響、改變」(NGO大量進入中國)這個層面,中國就毫不猶豫地開始「反顏色革命」(2005年)。

這裡必須說明,美方並不是沒注意到鄧小平的「韜光養晦」之說,老一代「中國通」的漢學相當不錯,他們當然懂得這話的內涵:弱小時潛藏爪牙;等到強大時再展示力量。但是美國老一代中國通經歷過二戰,對於戰爭的毀滅性有著深刻的感受與記憶,他們還經歷(甚至推動)了中美蘇大三角關係的轉換過程,觀察並經歷了中國從文革時代到改革開放時代的轉換歷程。第一代「中國通」費正清、鮑大可、施樂伯等大都在中國長期生活過,與中國有著特殊的情緣。其後的基辛格、奧克森伯格、何漢理、李侃如、蘭普頓等人既有深厚的研究積澱,且多是在參與美國對華決策過程中逐步成長起來的,對中國問題有著較為全面的認識,因此他們主張與中國合作共贏,維持世界和平。

中國改革開放時期,正是這批中國問題專家在美國當令時期,有了這批中國問題專家的力主,才有幾代美國總統與中國的「接觸、合作」,加上中方需要美國,只能容忍「影響」。一直維持到歐巴馬時期的「戰略合作夥伴」關係,實賴有此「人和」。


歐巴馬前後兩套外交班子各有對華政策
 

中國自2005年在國際社會宣稱「和平崛起」之後,美國智庫開始有人討論G2(中美兩國集團)這一概念,到歐巴馬上任之初,這個說法流行一時。開始有人以為這是歐巴馬的想法,後來美國智庫人士澄清,這一概念來自前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不過,當時中國並未回應這個想法,中國人大多數也認為當時的中國並無與美國對等的綜合國力。

歐巴馬是美國第一個有全球化成長背景的總統,對於中國這一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和世界秩序的變化有著自己的認識,他曾多次公開表示:「21世紀的美國要做什麼,是從領導者變成一個夥伴」,「我們要意識到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和世界格局的變化。「在對華關係上,他多次說過「美國歡迎中國崛起」並強調「美中關係是21世紀最重要的關係」。

上述所有言論表明,歐巴馬時期其實是在艱難地尋找中美關係新定位。儘管中方2009年在APEC夏威夷峰會上提出」中國不再是國際規則的被動遵守者,今後要主導國際規則的制訂」,美國也在希拉蕊任國務卿時實施「重返亞太」戰略,但在歐巴馬第二任期,克裡任國務卿,他的重心是中東事務,中美關係在他任期內基本無所作為。

這段時期對中國來說有三個特別重要的信號:一是中國在2011年成為排名美國之後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二是美國經歷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之後,中國大量購買美國國債。兩國不斷升級經濟合作與戰略夥伴對話機制,進行中美投資協定(BIT)談判等;三是擴展了兩國人文交流機制,從「十萬強」到「百萬強」計畫、美國對中國護照實行首次10年免簽。中國這時推出的「千人計畫」,意在通過人才的吸納公開染指美國的各種研究成果,美國也未做出強烈反應。

所有這些美國對中國的重視,都讓中國感到自己的國際地位空前提高。如果要說有衝突,那就是歐巴馬時期希拉蕊任國務卿時推進的重返亞太戰略引發中國嚴重不滿——中國一直將亞太地區當作自己的准勢力範圍,認為美國此舉是扼制自己。還有在舉辦京奧時,中國刻意炫耀國力,讓世界尤其是美國深感中國的咄咄逼人,認為中國崛起,但並不和平。

由於老一代中國通——「擁抱熊貓派」當時還年富力強,多以一流大學教授身份出任政府的關鍵位置,歐巴馬第二任期中美關係雖然時有齷齪,並未發生大礙。


川普對華政策急轉彎
 

2016年世界最大的政治意外,就是川普贏得了大選,成為美國總統。美歐媒體中常見的字眼是「狂人上臺」「美國變天」,一直力反川普的《紐約時報》在川普正式執政之後不斷批評川普,在其發表的社論中,稱其挑戰了「美國政治的每一條準則」。

本文只分析中美兩國與「人和」有關係的政策。中美「人和」由兩部分,一賴中國多年統戰美國老一代「中國通」,二賴華人科技精英對母國的報效之心。實言之,中國官方一開始並未加入美歐「黑川」大合唱,VOA 2017年1月17日發表消息 《川普政府將審查美國援外專案》,稱新總統和國務卿將仔細審查所有援外項目,很可能優先考慮把援助提供給那些努力加強產權、法治和打擊腐敗的國家。中國方面對此只領會了一半意思,很高興地發了一篇《川普終止美國顏色革命》,稱「日前,川普宣佈即將停止向海外負責顏色革命的團夥輸送資金。並明確表示,美國繼續推行錯誤的民主之春和顏色革命,沒有實際意義,歐巴馬此舉大肆浪費納稅人的錢,不僅是極其錯誤的,而且會招來全世界對美國的仇恨,將正式終止『一切聯邦財政開支的民主款項』」。但不久之後。川普政府下令美國情報機構,將接受中國政府資助採取的文化、學術、科技等方面的研究合作,列為中國對美國紅色滲透的調查目標,中國才意識到,中國政府的好朋友「擁抱熊貓派」已經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在國家安全的特別壓力下,「擁抱熊貓派」占主流的美國中國研究學界被迫發佈了《胡佛報告》,承認整個研究界對中國誤判,進入式微狀態。

2018年,美國司法部加強了鮮為人知的《外國代理人登記法》的執行力度,一直隱秘活動的外國遊說人員和施加影響的人因此必須披露他們的活動。在歐巴馬時期大行其道的「千人計畫」與間諜掛起鉤來,此舉無異於釜底抽薪,結束了中國通過計畫參與者攜科研成果「合作」的「巧搭便車」行為,中國製造2025不得不在中美貿易戰開始後另起爐灶,曾與中國來往密切的華人科技精英多人接受FBI調查,有的最後只好終止在美國的科研生涯,回到中國。

這些前哨站打完,2019年3月,川普正式宣佈開展對華貿易戰,一是對中國製造增加關稅,以減少美國對華巨額貿易逆差;二是嚴厲打擊中國對美智慧財產權的侵奪活動,此舉導致世界物理學界最大損失——斯坦福大學那位離諾貝爾物理學獎最近華人物理學家張首晟自殺。

更詳細的情況,我在《2018年:中國緣何失去了美國》(上報)系列中系列文章中有過分析。


拜登時期的新一代中國通對華並不友好
 

在中美貿易戰開展後,中國採取「以拖待變」的禁買美國大豆打擊川普票倉的方針,並以各種方式干預美國大選,希望拜登上臺後中美關係有所緩和。這個願望落空的原因,是中國在美國政壇失去了「人和」,老一代中國通因年齡等原因陸續退休後,新一代中國通對華態度與老一代完全不同。

2019年8月17日,美國《華盛頓郵報》發表一篇題為《美國對華政策大辯論呈現「代際衝突」》。該文記述,川普對華貿易戰5個月後,由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主辦的「21世紀中國中心首屆中國論壇」(the 21st Century China Center's inaugural China forum)上,美國外交戰略界持續進行的對華政策大辯論正產生逐漸清晰的代際分野,美國新生代中國問題專家在對華認知問題上更趨負面,在對華政策主張上比老一代更強硬、也更趨攻擊性。

當時擔任美國安全中心執行副總裁的伊利·拉特納(Ely Ratner)表示:「一個更具競爭力的美國將成為一股穩定力量」「美國必須採取對抗措施——在資訊運營、智慧財產權盜竊、新疆再教育營中拘留了至少一百萬維吾爾族穆斯林這些方面。」

2019年的拉特納雖然只有42歲,但資歷頗豐。他在歐巴馬時期擔任副總統喬·拜登的副國家安全顧問,目前在拜登政府中擔任負責印度-太平洋安全事務的助理國防部長,從他 2011 年至 2012 年在國務院中國和蒙古事務辦公室任職開始,已經有十多年政府工作經驗。多年來,他一直主張美國的戰略「不應只是接觸或遏制」,而是要競爭對抗。他的主張如今就體現在美國政府對華政策上,與拉特納同樣年輕的中國問題學者和前實踐者,被稱為「年輕一代」,以與老一代中國通相區別。

 

伊利·拉特納(Ely Ratner)。(美聯社)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可以說,中美關係走到今天,既與中美兩國國勢變化、兩國的國際地位有關,是國際政治內在邏輯的必然產物。但是在兩國行政當局都想在競爭狀態下有限合作的狀態下,多次接觸談判難有寸進,實與「人和」有關,這就是中國方面感歎「如果現在要有傅高義那樣的中國專家就好了」的內在原因。


※作者為中國湖南邵陽人、作家、中國經濟社會學者。現今流亡美國,曾任職於湖南財經學院、暨南大學和《深圳法制報》報社。長期從事中國當代經濟社會問題研究。著有《中國:潰而不崩》、《中國的陷阱》、《霧鎖中國:中國大陸控制媒體大揭密》等書。


江枫:中国的内部脱钩已经开始

江枫 VOA 20230828

新冠疫情结束仅仅半年多,中国与国际社会的关系就处于巨大的动荡之中,几乎自我实现了中国人过去几年有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预言。不过,与国际社会对中国越加排斥的厌恶感相比,例如德国外长贝尔伯克8月22日在一次演讲中质疑是否能与中国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中国的一些人似乎毫无觉察,对变局似乎乐观许多。

几年前,他们还在谈论中国的供应链霸权,以为可以凭借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控制世界,就像新冠疫情之初以为中国生产的口罩和疫苗对世界人民来说无可替代。当从建立伊始至今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联盟意义的金砖组织扩大到11个成员国后,他们又开始憧憬所谓"世界新秩序",以为中国领导人在过去半年提出的三个全球倡议可能重塑俄乌战争之后的世界秩序。

这些认知的可笑性,自然不是当事人能够意识到的。或许也因此,他们对中国与国际社会的脱钩遮遮掩掩,不愿意承认或者去理解中国内部正在发生的悄然转变。事实上,随着中国经济急剧下滑,国际社会发现他们可能正在见证一个历史时刻的到来,可以用诸如中国经济的"僵尸化"、"四十年增长模式的终结"、或者"有史以来最大的经济换挡"等来形容。这些从中国封闭体制传出来的声音,符合无数中国人民过去半年多以来的日常感受,用中国人更熟悉的话来说,就是所谓大势已去。

中国辽宁省沈阳市的一条街道上农民工等着
中国辽宁省沈阳市的一条街道上农民工等着"趴活儿"。(2023年2月6日)

中国社会和政治层面的分裂才是危机所在

然而,相较经济层面的外部脱钩和大萧条迹象,中国内部深层结构正在发生的巨变,即内部脱钩的进程已经展开,也就是在中国社会和深层政治层面发生的大分裂。这恐怕才是中共难以直面的真正危机,且其危机性质和程度远超外部想象。

所谓内部脱钩,自然比外部脱钩隐蔽的多,也不比中美、中欧之间围绕脱钩问题的吵吵嚷嚷,或者以去风险化的话语掩盖,也没有确定的半导体和其他敏感技术和资本限制那样可明确划分的"小院高墙",却都有一个共同点:政治信任的丧失。这是中国经济系统崩溃的起点,也是经济与政治分离的起点,还是政治系统崩塌的起点。

当然,这个互信的丧失,不止发生在一个群体或者一个阶级身上,也不是发生在新冠疫情结束后的半年,而是过去十数年以来不断积累、强化的,也是中国政治-经济系统的结构性的自我毁灭造成的。这种自毁型倾向,不仅以否定改革开放的政策路线和"新历史决议"体现出来,更在新冠疫情的三年"动态清零"期间充分暴露,彻底击垮了几乎所有人的对未来的信心和对体制的最后一点信任。

北京市民在宣传习近平思想的标语墙前排队等候进行核算检测。(2022年12月5日)
北京市民在宣传习近平思想的标语墙前排队等候进行核算检测。(2022年12月5日)

自毁倾向从何而来?

换言之,三年"动态清零"对新冠病毒最多只能有限地阻隔传播,对中国社会来说却是毁灭性的。最近一些中国经济学者轻描淡写地以所谓新冠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来形容清零政策的长远后果,不过是自欺欺人。当然,如果相比苏联体制的自毁型倾向,即内生于国企模式并充满整个计划经济体制的自我耗竭倾向,如果仅仅将中国现在的经济、政治的僵化与苏联1970年代后的停滞相比较,只能说这些经济学者以及相关政策是多么颟頇守旧、犹豫无能。

只要将过去十余年中国政治的复辟放在两千年的政治传统脉络中,这种自毁机制的源头和历史就很容易自动浮现出来,那就是中国两千年以来未曾改变的儒家政治内核,先后贯穿王莽新政、王安石变法相隔千年的变局之中。始作俑者,当然非王莽莫属。其中关键,就是号称大儒王莽的大伪品格,在今文盛行的西汉末年,以激进的复古主义话语和政策招致内政和外交、经济和政治的全面失败。

以日本著名历史学家内藤湖南的历史评价来看,习从古文的王莽也是中国儒家"模仿政治"的开始,甚至是今天中国现代极权主义政治的原型,而它如此穿越性的"完美失败"可谓前无古人,这一失败甚至带来了东亚体系的形成,例如高句丽的独立,也大大超越后来的王安石变法。或者,只有王安石身后的今日中国,以无论性质、还是规模或者颠覆性均可匹敌王莽新政的模式,重演着一场"千年变局"。

也因此,我们很容易发现,中国在新冠疫情结束后的大半年里,面临着一天比一天严重的经济下行和社会停滞,特别是前所未有的高失业率、民营企业破产和外资撤离浪潮,以及反映大众心态的集体躺平和消费-投资意愿低迷的通缩现象,都指向一场酝酿中的政治总危机,也就是内部脱钩。其中所包含的结构性矛盾与王莽时期几无二致。


首先,最主要的,就是过去十余年中国形成的新毛主义意识形态,是一种王莽式的激进复古主义。只不过,在当下中国,这种复古,是以毛泽东的文革乌托邦为范本,试图统一所谓"前后三十年",并在邓小平的法制建设与市场经济基础上转型成为一个国家社会主义模式,内含改革开放和闭关锁国两条基本路线的矛盾,类似王莽时代的"古今文之争",在后疫情时代的经济萧条背景下愈加趋向不可调和。

其次,却是根本的,类似王莽主政时期推行的"王田"制度,中国过去十余年在"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口号指引下进行的激进国有化,正在重蹈王莽政策带来的混乱,分离了新自由主义时代经济与政治的互相嵌入和吸纳,也切断了广大中产阶级、企业家阶层、甚至青年人与统治集团的关系。

稳外资、促内需条文被反间谍法一笔勾销?

这种控制一切、断绝协商的态度,不仅从2012年以来先后针对公民社会、知识分子、人权律师和企业家等新兴社会精英,也在三年"动态清零"期间覆盖了所有人民,更表现在对外协商的贫困,对日、韩、澳、美等国视同敌国断交一般,以至于在中美贸易战、台海关系等重大问题、或者如孟晚舟、福岛核电站排放等诸多偶发问题上,都几无例外地趋向高度对抗和关系脱钩。

然而,更深层的分裂还发生在领导人和官僚集团之间,发生在强大列宁主义政党控制下的官僚体制内部。如内藤湖南的总结,中国历史上但凡权力过度集中在王者身上,缺乏王权与儒家官僚集团之间的平衡和制约,必然大乱。事实上,在新冠疫情后的大半年里,中国的官僚集团被卡在强调安全的"底线思维"与经济恶化现实的缝隙里,计无所出,近乎躺平。

结果,为稳住外资、民企、促进内需而颁布的"31条、20条、24条",不敌一条造成精英恐慌的《反间谍法》和煽动民众恐慌的反对福岛核电站排放的宣传外交,包括企业家、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官僚集团在内的几大社会集团似乎全体躺平,中国政治气氛陷入了仿佛西线无战事一般的虚假寂静。而在这一微妙僵局的背后,一场深刻的、结构性的、也是历史性的内部脱钩正在悄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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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枫

    上海政治学者。 由于中国国内的政治环境,作者使用的是笔名。


陈纯:中国国家主义的分裂

陈纯 Matters 20230829

首发于端传媒

5月1号,作为中央政法委新闻网站的官方微博,"中国长安网"发了一张对比图,"中国点火VS印度点火",点燃了微博的一场战火。在这张图下,叫好的留言和批评的留言互相对峙,旗鼓相当。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教授沈逸对此进行转发评论和环球时报主编胡锡进对沈逸进行转发回应之后。沈逸认为"中国长安网"的表态没有什么问题,并将那些同情印度、批评"点火"的网友称作"圣母婊"。胡锡进对沈逸的言论不以为然,他认为,"普通中国人"在网上对印度冷嘲热讽没有问题,但官方机构的账号发表这种类型的言论则十分不妥。

在对中国政府持批评态度的人里,胡锡进有着"胡叼盘"的"美誉",即不管中国官方出了什么样的政策和表态,他都能在网上将其圆回来,并博得"爱国阵营"的一致喝彩,有时角度之刁钻,让人啧啧称奇。可这一次,胡锡进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翻车,掀翻他的不是所谓的"恨国党",而是作为他长期基本盘的"爱国者",这些人宣称,胡锡进的"公知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胡锡进没有删除掉这个微博,但抨击的浪潮可能让他不堪其扰,他最终关掉了它的留言。

在这一系列攻击里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来自一个叫做"子午侠士"的网络大V。这位大V的微博长期和"上帝之鹰"和"孤烟暮蝉"保持着极高的联动性。在"肖美丽事件"中,他们率先将事件的焦点从"室内抽烟"转移到"港独",并领导了对肖美丽、郑楚然等女权主义者的网暴行动。最近他又将火力对准了LGBT群体,声称他们误导了青少年。5月2日,子午侠士高调地站队沈逸,对胡锡进发起猛烈攻击。不仅如此,他还挖出了环球时报记者陈青青在推特上针对"点火"发表的英文评论"做这样的对比实在太荒谬",指控环时在外网"拱火",暗示胡锡进是"两面人"。值得一提是他这样的一条微博:"有个公知粉问我:你以前不是骂过长安剑吗,怎么现在又替长安网说话,俩账号是一拨人啊,怎么兴你骂,就不许别人骂?没错,人民可以骂他,但敌人不能骂他。我们骂,是因为他有错,你们骂,就证明他做对了。就这个理,不深奥。"

这种体制外的"爱国者"对体制内知名人士的攻击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其中有一位叫王陶陶的前媒体人,对这件事的评论极有代表性:"胡锡进代表的是有大局观、有纪律的爱国舆论;部分围攻(不是全部)胡锡进的代表的是自行其是、无纪律的北一辉式'爱国舆论';这次两种思潮的对决是必然的,因为有人想从政府手里拿走爱国主义的定义权和领导权,表面上是无足轻重的网络之争,背后则是诠释权和领导权之争,如果这种思潮失去控制,北一辉式在军人、基干、大学生中主导爱国群众的风险就会出现,二二六风险就可能成为现实。"

北一辉是日本皇道派背后的精神领袖,他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正是二二六事件的思想指南。《日本改造法案大纲》的理念与"国家社会主义"有相似之初,既有社会主义的成分,比如限制私有制、劳动者参与经营分配、八小时工作制等,又有国家主义的成分,比如鼓吹对外扩张等"国家的权利"。1936年2月26日,部分"皇道派"青年军官率领千余名士兵对政府及军方高层的"统制派"进行刺杀,意图政变,最终失败。参与者被宣布为"叛军",多人被判死刑,军队内的皇道派势力被统制派和反皇道派联合一举压倒,没有参与什么直接行动的北一辉、西田税也被判死刑。

日本政治学家丸山真男对日本法西斯主义的背景、历史和特征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在他看来,法西斯主义的兴起,存在着以下的客观因素,比如国际间的对立和战争危机的紧迫;国内政治的不稳定,议会和既成政党的腐败、无能、无效等病理现象蔓延;由于各种社会组织僵化,丧失了其自动恢复的能力;阶级斗争以及政治社会集团之间的冲突日益激化;大量的失业,并出现大量的从本来的阶级以及职业技能组织中脱落的分子。这些危机在精神方面也有如下表现:面对紧张的社会革命,资产阶级产生的恐怖感不断扩大;农民和城市小市民对无产阶级组织斗争产生嫉妒和反感;知识分子与技术人员的虚无主义和对政治的不关心(冷漠);大众媒体切断了知识的系统性,丧失了方向感;对合理调整政治、经济、社会问题的可能性感到怀疑或绝望;为了补偿对现实绝望和无力感,期盼出现有绝对威信的超级领袖。

当下的中国和战前的日本不能做简单的类比,但在我看来,王陶陶对两种爱国舆论的判断是准确的。体制内的人员遭到"爱国者"的围攻并不是第一次,在过去的一两年里,方方、梁艳萍、王小妮和罗新等体制内人员都遭受过爱国者的围剿,但胡锡进的地位不一样,用王陶陶的话来说,胡锡进是"爱国舆论领袖",不仅代表有大局观、服从性强、有纪律的舆论队伍,而且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他这一次的表态,其实是在"努力配合近日的对印试探性争取外交举措,做涉外舆论工作"。胡锡进"表面上是媒体人,实质上代表了部分政府权威,对胡锡进的围攻,其真正实质是这部分舆论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挑战政府威信的必然尝试"。

有趣的是,另一位身份特殊的国家主义大V兔主席,在发表了与胡锡进相似的看法以后,同样遭到了"爱国者"的围攻,也同样关闭了(微信公号文章的)留言。兔主席原名任意,是傅高义在哈佛的学生,也是任仲夷的孙子,血统纯正的红三代。在2019年"反送中运动"和2020年的全球抗疫中,他以极高产且带有一定理论性的评论收获了大批粉丝。最新的《西安游、中印"点火"、日本核污水及官方媒体/声音》有上下两篇,分5月6号和7号两天发,上篇措辞较为严厉,下篇则带着苦口婆心的语气,原因为何,不难想到。在上篇里,任意十分罕见地对普世价值(他所谓的"内核价值"、"始祖价值"、"基本底线")进行了论证,尽管这个普世价值并不是自由民主,而是人道主义(尽管他没有用这个词)。他甚至用了一些十分康德主义的话语,比如:"我们的道德选择是基于道德,而不是构建在物质和利益基础上的。""我的道德选择是一贯的,我不会因为对象的不同、场景的不同、利益的不同而做不同的道德选择。""我不会因为对方的反馈/反映而改变我的道德选择与行为。"这些话与他以往的话语大相径庭,以前他多是站在中国的立场抨击西方的制度和观念,虽然不时化用一些西方的理论,但基本是为前面的目的服务。在下篇,任意尝试从外宣策略的角度讲清楚为什么一方面要区分外国的政府/政客和外国的人民,另一方面却要中国的官方人员克制和谨慎,因为外国是将中国官方所有部门视作铁板一块的,任何一个官方人员的不恰当表态都有可能引发外交事故,甚至影响"国运"。

任意的文章立足点很高,从人类道义和国家战略的角度去对自己的受众进行劝诫,尽管他像胡锡进一样强调"网民怎么骂都可以",但还是在一些地方流露出他对这些人的鄙夷,并两次将这些人称为"民粹"。将这两次出现的地方合起来看,是一个相当辩证的表达。他说,有些部门的官方账号为了"川普化的刷流量",会"说一些非常民粹、讨巧但不严肃、不登大雅之堂、粗俗、有争议和带有冒犯性的言论。"然而,"中国体制相比美国和西方体制的一个很大优势,正是我们的政治家不需要为了选票迎合民粹而做短期主义、符合政客个人利益的事情。我们的政治家可以做长期主义的事情,这正是我们的制度优势。" 这说明,任意也像王陶陶一样,越来越觉得民粹给国家的长远发展带来了负累。

不难想象,这样的言论当然无法让这些"民粹"买账。"圣母"、"公知"、"理中客"、"跪族"这些曾经用来批评"恨国党"的话像雨点一样打到任意身上。坊间有人戏言,中国的"统制派"和"皇道派"终于成型了。虽然中国的国家主义从未是铁板一块,胡锡进和任意也并非没有遭受过来自"爱国阵营"的批评,但这两人的"被公知化",说明民粹派国家主义越来越不受建制派国家主义的控制,不管我们对这两派如何命名,不管胡锡进和沈逸一起唱多少次《团结就是力量》(5月7日,他们一起转发共青团官微发的《团结就是力量》,以示和解),谁也无法掩盖国家主义已经分裂的事实。

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和民粹派国家主义者的共同点在于,两者都认同国家民族利益至上,都拥护中国共产党的统治,都反对西方的自由民主制度,都厌恶公知和"恨国党",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对民粹派国家主义的察觉会有所滞后,在此之前,他们更多将后者看作情绪更为激动的爱国者而已。建制派国家主义者,不一定是体制内的人,民粹派国家主义者,也不一定不是体制内的人,但在体制和"人民"之间,前者更倾向于体制,后者更倾向于"人民",但这"人民"的定义是要由他们来决定的。这就是扬—维尔纳·米勒(Jan-Werner Müller)所说的"道德化的反多元主义"。子午侠士的那段话最好不过地揭示了他的民粹派国家主义立场:"人民可以骂他(长安网),但敌人不能骂他。我们骂,是因为他有错,你们骂,就证明他做对了。"

民粹派国家主义的崛起,原因极其复杂,全球政治极化和中国所面临的国际形势的恶化当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有一点也毋庸置疑,那就是民粹派国家主义的产生和发展与建制派国家主义密切相关,这是胡锡进、王陶陶、任意等人所不愿意承认的。在过去的几年里,建制派国家主义者争相在墙内外各种平台上,以各种身份发表战狼言论,对西方国家的各个层面进行嘲讽和抨击,胡锡进就曾经鼓吹过中国应该增加核武器,任意前不久说美国在阿拉斯加的谈判表现就像当年的大清。不仅如此,他们也一直为打压言论自由、良心自由和结社自由辩护,有时候说中国保障公民有充分的自由,但这些自由"必须在国家的法律内行使",有时说那些发表异见、信仰宗教、成立民间社团、运营民间机构的人收了境外资金,意图颠覆政权。这几年间,公知的声音几乎从网络中被清除掉了,少数还能发出来的,也要面对网暴和挖坟的危险;思想市场上可供拣选的十分有限,除了教科书里的马克思主义,无非工业党、入关学、粉红女权;官方的意识形态建构也不太成功,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除了民族主义,其他可以感知到的特征并不明显。

在这样的氛围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网民,很难不成为国家主义者。他们从建制派国家主义那里学会骂"公知",对"颜色革命"和"叙利亚学"(西方国家向某些发展中国家输出民主导致那些国家陷入内战和经济崩溃)头头是道,用"境外势力操纵"来指控一切他们看不惯的人(比如女权)。他们甚至发展出了自己的"爱国亚文化",比如将爱国饭圈化,把中国叫做"阿中哥哥"。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越来越多的新生代网民,没有像这些国家主义前辈一样,成为建制派的国家主义者,而是变成民粹派国家主义者呢?

这里面,恐怕时代因素是我们无法忽略的。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多成长于改革开放,正是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期。对于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释倾向。在《绩效合法性、国家自主性与经济发展》一文中,赵鼎新总结了两种关于中国经济成功的解释:自由主义经济学家认为,中国经济的成功在于国家一方面放弃计划经济模式,让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来主导资源分配等经济活动,另一方面"通过产权改革、法治建设和自由订约权等制度创新,为市场经济的发展提供必须的法律和制度环境。"国家中心论者则更强调政府通过制定国家发展战略和具体的发展政策,有意识地扭曲市场价格来保护和培养未具竞争力的产业,使之能在世界市场取得竞争性。 在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1978-2008年,同样也是西方国家繁荣发展的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美国和英国纷纷转向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同时苏联和东欧的共产主义政权相继倒台,弗兰西斯·福山接过黑格尔的衣钵,高歌"历史的终结"。可以说,一个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接受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对于中国经济成功的解释,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所以建制派的国家主义者除了在国家民族利益和个人自由之间更倾向于国家民族利益,当然也是那些在理解中国经济为何崛起这个问题上更倾向于国家中心论的人,而且这种倾向并不仅是受到国家宣传的影响,更是他们自身做出的一种认知上的选择。

相比之下,在民粹派的国家主义者成长起来的时期,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解释要么已经边缘化,要么对他们来说已经失去说服力。这一方面跟国家加大宣传教育的力度,并对自由主义的论述进行系统性打击有关,另一方面,在2008年金融海啸以后,中国继续保持高速增长,同时产业开始升级,专利数量跃居世界第一,甚至在一些领域出现领先于世界的技术。中国的"经济自由度指数"并不是太高,在2021年,排名在一百名开外,但它的发展速度却明显高于排名比它靠前的诸多国家,这就让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简单来说,在新时代成长起来的网民,留给他们的选项就只有一个,不管他们对中国的发展持有正面还是负面的态度,他们都难以否认"中国特色"在发展过程中的作用。

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和民粹派国家主义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在形成对国家与经济社会之关系的认识上,他们的认知是否曾经有过另外的选项。在体制与人民之间,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偏向体制,但他们认为体制和人民还是有区别的,当人民里的有一部分有着和体制不一样的立场时,他们并非不能理解。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胡锡进有一些话听起来那么像公知话语,除了要做舆论工作,他对另一种选项也是熟悉的。然而民粹派国家主义不仅认为人民是一体的,而且也坚信体制和人民应该是一体的,这就使得他们对于异见的宽容度要低于建制派的国家主义者,如果这种异见来源于体制内的人,他们就更加无法容忍。这就是胡锡进必须被批倒批臭的原因。

五四那天,腾讯的张军发了一条微博:"当我们忙着做各种致敬青年的策划时,青年们正在睡觉。"瞬间点爆另一个战场。评论里有这么一条,让中国的精英阶层看得心惊肉跳:"1921年我们醒了一次,打爆了资本家的狗头。2021年我希望我们还会再醒一次,等醒过来再把你们杀一次。"两年前,马云首次提出了"996是福报",他的视频在b站上的弹幕从"马爸爸"开始变成"你工人爷爷来啦"。这两年,整个简中都在谈"内卷",此前"丧文化"的风靡已经或多或少昭示着这一问题的根源:因为中国发展得太快,所以"低欲望社会化"也比别的国家来得快,年轻人普遍意识到自己上升通道极其狭窄,很多人干脆就放弃努力了。

那些不甘心"躺平"的年轻人,有一部分拿起了毛选。在豆瓣年轻人扎堆的小组,比如"鹅组"和"自由吃瓜基地",组员将毛泽东称作"教员",并不时引用他的语录,"教员"甚至成为粉红女权最爱引用的理论家。知乎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读起了毛选",里面有答主给出某出版社的统计数据,毛选的销量在2015年开始稳步增长,在开始谈论"内卷"的这一两年,销量更是增长了一倍之多。在电商平台,毛选成了热销商品。二次元的孩子都会用毛选的话来玩梗。

如果说毛泽东重新火起来有一定的偶然性,那么斯大林在中国年轻人中地位的上升则能够说明一些问题。账号"今日俄罗斯RT"发了一条微博,提到印度一名叫"斯大林"的政客,并将斯大林和希特勒并称为"独裁者",遭到年轻人的群嘲和抨击。有的人可能认为,毛泽东和斯大林之所以被推崇,与年轻人思想左转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们使国家变得强大,然而希特勒时代的德国国力并不逊色,年轻人却对该账号将斯大林和希特勒并举感到十分不满。这其中不能说与思想的左右没有一点关系。

这两个战场看起来是独立的,实则是相通的。除了时代的塑造、政治风向的转变、建制派国家主义的"养蛊",因为快速发展带来的"内卷化",同样也推动了民粹派国家主义的暴走。前面说到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和民粹派国家主义者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前者的政治认知成型于改开年代,后者的政治认知成型于新时代,这大概率也意味着,前者分享到的时代红利要远多于后者。在民粹派国家主义者看来,像胡锡进这样的建制派国家主义者是既得利益者,占据着显赫的社会地位和优质的社会资源,但他们立场不坚定,工作不扎实,德不配位,必须被打倒。

我们在这篇文章里解释的是作为整体的民粹派国家主义崛起的原因,而不是个体的国家主义者更倾向于建制派还是民粹派的原因。这场纷争起初被标志被"胡沈之争",在我看来完全是搞错了方向。沈逸发那个微博只是一时意气,虽然这次民粹派国家主义者站在他那一边,但他本质上和胡锡进任意一样,都属于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在他后面起来的子午侠士、上帝之鹰、孤烟暮蝉等人,才是民粹派国家主义的煽动者。据说子午侠士是一位因贪污被解职的前警务人员,而孤烟暮蝉是惠东县总工会女工部部长,两人属于体制内的基层人员,或在体制内失意的人士。有人总结过他们所用的伎俩:他们平时热衷发布一些仇外的信息,涉及欧美、日韩、港台,以吸引爱国民粹的关注,等兵马弹药充足,就挑一些"公知"下手。他们的关注者特别擅长挖坟,会将这个"公知"所有公开的社会平台账号扒个底朝天,以欲加之罪的方式找ta"恨国"的证据,如果这个"公知"有墙外的账号,那基本上已经难逃劫难。这几年,被孤烟暮蝉及其关注者网暴到退出微博的人不计其数,连在b站上红极一时的中政法学教授罗翔都扛不住黯然离去。而子午侠士最近接连发动了几场相当成功的法西斯圣战。女权主义者、LGBT、建制派的国家主义者,都在他的打击范围,他的支持者,覆盖厌女、恐同、民粹,和太平洋对岸的川粉高度类似,用他们最爱的"教员"的话来说,真的是"环球同此凉热",只是世界已经不再太平。

赵鼎新在上面提到的同一篇文章中认为,中国经济的成功在于国家权力的自主性,以及社会力量对这一自主性的大力约束。所以中国的这种自主性,是"有限的自主性",对政体的发展来说健康的。改开以来,中国从意识形态合法性转变成绩效合法性,所以这种对自主性的约束,并非像西方国家那样通过民主选举、精英制衡、程序决策和新闻监督,而主要来自绩效的压力。 他有提到"民粹"的危险,但只想到那种有民生诉求的民粹,或者左翼的民粹,但没有想到那种左右合流的民粹,或带有民族主义的民粹。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说道,在改开以来的中国,民族主义与威权主义不太兼容,所以中国政府要抑制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的过分表达。 但我以为,他这个论述缺乏说服力。在某个意义上,中国的国家主义就是民族主义加威权主义,这个从建制派国家主义者和民粹派国家主义者的共同点就可以看出来。更重要的是,这一个框架用于解释当今中国的合法性结构,似乎已经有点力不从心。

任意说,中国体制的优势在于可以奉行长期主义,不用顾及一时的民粹压力,这话恐怕过于制度自信。在我看来,如今崛起的这些民粹派国家主义者对现政权构成的挑战在于,他们所施加的压力,不仅与绩效合法性相关,也与意识形态合法性有关,而且是两种绩效与两种意识形态。现在在年轻人中开始流行的毛泽东思想,是前三十年的意识形态合法性的主要来源,而在他们的键盘中越来越失控的民族主义诉求,实则是当下意识形态合法性的重要构成部分。与此同时,这两种意识形态也各自对应着绩效上的要求,即收入分配的相对公平以及维护国家民族利益。三四年前中国曾经出现一批毛左青年,在佳士运动后基本销声匿迹。这一批人当时给政权带来的仅仅是一重的意识形态合法性压力(因为他们大多是基于理想主义去行动,并非为了个人诉求),已经让当局心有余悸,如今的民粹派国家主义者带来的是四重的合法性压力,其挑战可想而知。在《日本法西斯主义的思想及行动》中,丸山真男写道:"来自下面的法西斯的动向——即激进的法西斯运动的每一次痉挛般的发作反倒成为一种契机,更加促进了来自上层的法西斯化。" 这才是实打实的对中国"制度优势"的测验。

就在此文写作的这两天,网络民粹依然揪着胡锡进猛揍,环球时报的田里被挖出越来越多瓜,而胡锡进的微博,一会儿说要准备好对澳大利亚进行远程打击,一会儿说"让美国自我沦落为闭关锁国吧。让他们去搞极端内斗和内卷吧"。不管这些只是作秀求和还是代表他的真实立场,民粹派国家主义只会被这样的表态刺激得更加疯狂,如此陷入恶性循环,建制派国家主义终将自食其果。

红色网战:中国骇客组织发起网路攻击链,台湾百处基础设施如何防备?

RFA  【报导者时间】20230830


2023年春节前夕,台北市长蒋万安视察北捷行控中心。行控中心就等于运输系统的大脑,任务从搜集与监控辖下路线的道路状况,到做出即时反应等,是控管交通流量的关键单位。(摄影/林彦廷)


2017年7月,有"网路作战部队"之称的国防部资通电军指挥部(以下简称资通电军)正式成立,成为陆、海、空三军外的第四军种,更是台湾唯一兼具攻守一体特性的军事网路安全单位。总统蔡英文在致词时强调,台湾国防将全面进入资讯作战时代,资通电军更肩负保护国家机密和防护国家"关键基础设施"(Critical Infrastructure, CI)的重任。

为了落实蔡英文交付的任务,2017年,一场模拟"关键基础设施"遭受骇客攻击的机密演习正式登场。

根据《报导者》取得的资料,这场以攻击"行控中心"和"炼油厂"为焦点的机密演习,是资通电军成军后,首次被纳入危机处理队伍的重要演习。其目的有二,一是演示关键基础设施遭受攻击的严重后果,二是将中国骇客的威胁,清楚展现在总统眼前。


骇客攻击关键基础设施的效果:低调、缓慢且毁灭性十足

 

台湾国道一号桃园段,为行控中心控制的重要区段。行控中心一旦受到骇侵,将造成交通严重瘫痪。(台湾高公局第一新建工程处油管视频截图)
台湾国道一号桃园段,为行控中心控制的重要区段。行控中心一旦受到骇侵,将造成交通严重瘫痪。(台湾高公局第一新建工程处油管视频截图)

 

演习的上半场,中国支持的骇客组织发起第一波攻击,攻击者成功入侵交通部高速公路局的"交通控制中心"并取得控制权后,造成全台湾8条国道、12条快速公路和周遭交通全数停摆的大型瘫痪。堵在路上的驾驶人们谩骂,救护救灾车辆无法通行,紧接着股市迎来剧烈波动。骇客组织接着攻入台湾各媒体的后台进行第二波攻击,多数新闻版面被置换为夹杂中国用语的标题:"若再冥顽不灵,将发动黑客爱国阵线,薄施惩戒。"

直至资通电军出动,赴各地交控中心检测出骇客所使用的恶意程式,并且将系统重置后,全台交通才得以恢复正常。但从入侵开始到事件结束,已经将近24小时,带来数千万元的经济损失和赔上数十条人命。

演习的下半场,则是一场更为惨烈的事故,这次骇客将箭头瞄准炼油厂。

在间谍手法与恶意程式的串连下,骇客成功侵入炼油厂内部网路,将病毒注入到连接实体机器与数位信号的"可程式化逻辑控制器"(PLC),导致控制冷却注水的工业控制阀门停止运转,炼油槽异常升温,红色警示亮起,最后模拟影片中响起炼油厂剧烈的爆炸声。

这次锁定特定单位的演习,用钓鱼邮件感染电脑、透过漏洞部署武器、最终劫持设施控制权,一系列操作展示了"进阶持续性渗透攻击"(APT)对关键基础设施的重大威胁:低调、缓慢且毁灭性十足。

一位拥有30多年资安经验的研究单位主管在接受《报导者》访问时强调,上述演习的剧本是根据"真实情资"来编写。换言之,中国支持骇客组织攻击台湾关键基础设施,并非只是一种担忧,而是早就确有其事。

 

睿控网安公司(TXOne Networks)展示的工业系统控制运作流程,其中可编程逻辑控制器(PLC)扮演了维系现在社会运作的关键角色。(摄影/陈晓威)
睿控网安公司(TXOne Networks)展示的工业系统控制运作流程,其中可编程逻辑控制器(PLC)扮演了维系现在社会运作的关键角色。(摄影/陈晓威)

 

零时差的无差别攻击,外界评估台湾被骇的风险程度为何?


根据2018年公布的《资通安全管理法》,台湾关键基础设施分为八大领域,分别是能源、水资源、通讯传播、交通、银行与金融、紧急救援与医院、中央与地方政府机关、高科技园区。而在数位发展部提供给《报导者》的书面资料中,确认现阶段全台关键基础设施共有100多处。

至于具体有哪些关键基础设施遭受攻击,碍于机密,数位发展部表示不便透露。而关键基础设施之所以成为骇客攻击的目标,负责国家顶级网域名称发放,并接收国际骇客攻击事件情资的台湾网路资讯中心(TWNIC)董事长黄胜雄指出,"关键基础设施的特点不只在于它是连带性的,还是集中性的,(被骇客入侵)产生的后果就会很严重。"他举例:"一旦炼油厂遭受入侵,燃油就没办法送往电厂进行发电,电压不足会导致自来水加压站无法供水,连带仰赖大量水电的高科技业也将停摆;实际上,台湾有超过6成的海缆集中在宜兰头城,若遭到破坏,台湾对外通讯也会立即陷入困境。"

连带且集中的特性,让台湾关键基础设施面临网路攻击的风险大增。

 

台湾网路资讯中心(TWNIC)董事长黄胜雄,受访时强调,近年来台湾关键基础设施所面临的骇客威胁风险不减反增。(摄影/杨子磊)
台湾网路资讯中心(TWNIC)董事长黄胜雄,受访时强调,近年来台湾关键基础设施所面临的骇客威胁风险不减反增。(摄影/杨子磊)

 

以模拟骇客思维,透过实际攻击来找出客户资安防护缺陷而闻名的资安公司戴夫寇尔(DEVCORE),曾为总统府等政府机构提供服务,其共同创办人暨资深副总徐念恩接受《报导者》采访时强调:"我们觉得最好攻击的单位就是『表面积』很大的单位。就像你要拿一个针去戳一个球体,篮球一定比桌球容易得多。"(注:"表面积"指机构企业的网站及网域数量、使用的IP位置数量、以及采行资安框架的多寡等。)

徐念恩也说明,如台湾能源产业有很多事业群,旗下又有各自网站,就好像一间房子有大量的对外窗口,一旦其中一扇窗户被打破,网路攻击者就得以堂而皇之地入侵。

考量到地缘政治的风险,各国资安公司早已点出台湾关键基础设施所面临的巨大威胁。曾在美国国家安全局(NSA)任职的Fortinet公司全球资安长Phillip Quade,在2019年来台时就示警,以制造业为主的台湾,生产线上配备了许多工业控制系统与设备(ICS),一旦与IT网路相连,很容易身陷网路攻击威胁。

而在网路冲突中,骇客针对关键基础设施中的工业控制系统发动攻击,进而达到控制、瘫痪与毁灭的效果,也早就是现代化战争中的重要手段。

2009年美国与以色列合作开发出名为"震网"(Stuxnet)的电脑蠕虫(Computer Worm),透过网路攻击来摧毁伊朗生产浓缩铀以发展核武的离心机,创下全球第一起网路攻击关键基础设施的纪录。2015年,由俄罗斯在背后撑腰的骇客组织"沙虫"(Sandworm),以更加精密的手法袭击了乌克兰电力系统,导致25万人在寒冷的圣诞夜前夕无电可用。

种种迹象都显示,过去以军事设施为打击对象,能精确控制损害范围的战争,在网路战时代,已经升级成一种不分军民,专注于破坏社会运作的无差别攻击。

资安公司Fortinet在今年针对包括台湾在内的全球570名制造、能源、医疗、运输等关键设施产业人员进行调查后,得出一个惊人结论:全球75%的单位在过去12 个月内都曾遭骇客入侵至少一次。


演习之后的现实:医院与军方医疗机构仍频遭网攻

 

卫福部辖下的桃园医院于2020年传出遭到骇客入侵,电脑被植入恶意程式、造成个资外泄。(摄影/陈晓威)
卫福部辖下的桃园医院于2020年传出遭到骇客入侵,电脑被植入恶意程式、造成个资外泄。(摄影/陈晓威)

 

从2017年至今,针对骇客入侵的演习仍持续进行。但在频繁的攻势下,我国关键基础设施的资安防护状况仍然令人忧心。

2019年,台湾的医疗领域就曾遭逢大规模网路攻势。

2019年8月28日晚间起,电脑病毒陆续袭击了全台22间医院。在一片夹杂着白色数字的黑色画面中,"你的文件被加密了"的警语覆盖了电脑画面。画面下方紧接着是简体字写成的勒索通知信:

"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Sin Eater.666@aol.com。杀毒软件将会删除这个文档,那么您将无法联系到我们。发送文件到邮箱,我们将会给出解密所有文件的价格。"

卫福部当时虽发布新闻强调未影响医疗业务运作,亦未发现个资外泄情事,但问题并没有那么单纯。台湾学术网路危机处理中心 (TACERT)在同年年底发布报告指出,此次事件中的勒索病毒为GlobeImposter,比一般勒索病毒更有针对性。骇客将中毒电脑作为跳板,让病毒窜入卫福部电子病历交换系统(EEC)专属的VPN 网路,随后开始急速扩散,影响所及包括病患资料、员工名册帐册、医疗数位影像,断层扫描病历等。这份报告并强调:"由该事件可发现许多现有医院存在资安问题。"

卫福部辖下的桃园医院也传出2020年遭到入侵,电脑被植入恶意程式、个资外泄。一位过去几年接手医院资安事件调查的资安主管Sam(化名)向《报导者》透露,台湾不少医院因为分院多而建置很多网站,因此遭受攻击的"表面积"大;再者,多数医院网站建置的时间已非常久远,更新维护意愿低,从COVID-19疫情开始后,骇客攻击的数量比以往更高。

在多次调查医疗领域资安事件后,Sam发现台湾医疗体系中,军方机构和退伍军人相关医院已是近几年网路攻击的热点,且攻击手法颇具创意。Sam告诉我们,他观察到攻击者会锁定合法的虚拟私人网路软体(VPN),将公开版本修改成有植入恶意程式或后门的骇客版本后,散布给目标用户下载。一但下载成功,骇客版本的VPN就会将连线导回攻击者处,并且将资料传输伪装成常见的模式,让骇客们得以一边潜伏窃取机敏情资,同时又能躲避防毒软体的侦测。

就在处理某医疗财团法人遭入侵时,Sam更发觉,该机构从2021年9月就被骇客植入后门,分析使用手法和工具后,可以推断出入侵源头应是与中国关系密切的骇客组织"APT41"(Advanced Persistent Threat 41)。


"邪恶熊猫"与他的30组中国伙伴

 

2020年9月1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代理检察官舍温(Michael R. Sherwin)在记者会上说明5名中国公民对美国100多家公司骇客攻击,并指称这些人是名为
2020年9月16日,美国华盛顿特区代理检察官舍温(Michael R. Sherwin)在记者会上说明5名中国公民对美国100多家公司骇客攻击,并指称这些人是名为"APT41"的骇客组织成员。(Tasos Katopodis/Pool via AP)

 

"APT41",这个又名"Wicked Panda(邪恶熊猫)"、"Winnti"、"BARIUM"的组织,不但成员在2020年被美国司法部正式起诉,更是少数被美国政府点名、认为背后有中国共产党支持的骇客团体。

根据美国司法部发布的新闻显示,"APT41"遭到起诉的成员蒋立志、钱川、付强等,皆在中国四川省成立的"成都肆零肆网路公司"担任干部。而"成都肆零肆"除了开发骇客工具及精密的恶意程式外,更针对全球政府机关、通讯及科技业、学术研究机构、医疗机构及电玩游戏产业等超过100家企业发动网路攻击及间谍活动。其中一位遭起诉的"APT41"成员谭戴林,更被《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揭露在2006年成功入侵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网络,并将大量文件发送回中国。

为多国企业、政府部门与军方提供网路威胁情资,并且追踪各国骇客组织的TeamT5( 杜浦数位安全公司),在过去几年长期追猎"APT41"的行踪。

TeamT5执行长蔡松廷向《报导者》指出,"APT41"这群经常锁定台湾的中国骇客,早期是针对博弈产业与通讯、科技业进行攻击,近几年范围则扩张到学术机构、医疗机构、化学、航太、能源、媒体和各国政府机关,包括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日本、韩国、美国、印度和澳洲都是其锁定的国家。

中国解放军在2015年12月31日成立与陆海空军平行的"战略支援部队"网路军力后,近年更不断强化网路作战力量。对此,蔡松廷强调,"APT41"拥有非常庞大的恶意程式火药库,因此推断是在中国国家安全部(MSS)整合了各种资源、攻击技术和工具后,让"APT41"及相关的骇客团体规模更大、火力更强。据估计,包括"APT41"在内,来自中国的活跃骇客组织有30个之多。


中油、台塑接连遭骇,威胁分析师:军事等级的潜伏攻击

 

2020年5月4日中午,全台中油加油站的交易系统及相关支付方式停摆,隔天石油供应商之一的台塑也传出系统异常。调查局与美方在同年9月完成调查,推断攻击者就是背后由中国政府支持、恶名昭彰的骇客组织
2020年5月4日中午,全台中油加油站的交易系统及相关支付方式停摆,隔天石油供应商之一的台塑也传出系统异常。调查局与美方在同年9月完成调查,推断攻击者就是背后由中国政府支持、恶名昭彰的骇客组织"APT41"。图为位于台北市信义区的中油总部大楼。(摄影/杨子磊)

 

事实上,除了入侵台湾医疗体系,这几年"APT41"也开始针对其他台湾关键基础设施进行攻击,并涉及中油、台塑两家能源公司遭骇的重大资安攻击案件。

2020年5月4日中午,全台中油加油站的交易系统突然无法使用,会员卡、捷利卡、中油PAY等与系统连结的支付方式一并停摆,加油站员工告知顾客只有现金和信用卡能用,也有站点直接贴出暂停服务的告示,影响遍及1,500多个加油站。中油公司其后发布新闻稿,证实资料库和部分电脑主机遭勒索软体感染。

就在中油事件的隔天,5月5日上午11时,台湾两大石油供应商之一的台塑也传出系统异常。台塑资讯单位通报员工暂停使用网路与发送信件,启动检修作业后,确认电脑遭到入侵。

由于这两起案件并非只是为了索取赎金的单纯商业勒索,而是明确针对关键基础设施而来,因此被列为台湾少见的三级资安事件,不但转由调查局接手,其后更与美方联手侦办。

历经数个月的台美联手调查,调查局与美方在同年9月还原了事件成因。时任调查局资安工作站副主任刘家荣指出,这几起攻击,骇客先是利用员工电脑、网页和资料库伺服器等途径,进入公司内部系统进行潜伏及刺探,伺机窃取高权限帐号后,再利用连接多处电脑的网域伺服器将勒索病毒派发到全公司的电脑中。最后,骇客们修改工作排程,让勒索病毒在员工电脑里自动执行,设定发作时间,就像在电脑里装了几颗定时炸弹,时间一到就爆炸,引发系统停摆。

调查局随后更在台湾资安大会上指出,早在2016年4月,中油电脑就被执行了恶意程式,台塑电脑也在2019年9月遭遇入侵。种种迹象显示,针对这两家关键基础设施的行动,是瞄准目标、长时间潜伏、经过充分模拟与测试的APT进阶持续性渗透攻击,而根据使用工具和中继站等相关资讯,台美双方推断攻击者就是恶名昭彰的"APT41"。

一位资安威胁分析师如此描述这波针对中油、台塑的攻击:"这是军事等级的行动,想像一下狙击手要潜伏多久,才会开出第一枪。"


警政署:重点是骇客潜伏,大多数机关根本不知道自己遭入侵

 

近年台湾发现大量对于关键基础设施的潜伏攻击,不愿具名的政府资安官员向《报导者》证实,从医疗机构、水资源设施、电信公司到军校等相关单位都有中国骇客潜伏的影子(图为情境示意)。(摄影/陈晓威)
近年台湾发现大量对于关键基础设施的潜伏攻击,不愿具名的政府资安官员向《报导者》证实,从医疗机构、水资源设施、电信公司到军校等相关单位都有中国骇客潜伏的影子(图为情境示意)。(摄影/陈晓威)

 

美国网路资安与基础架构安全局(CISA)整理出骇客采用的5D手段,分别是中断(Disrupt)、瘫痪(Disable)、阻绝(Deny)、欺骗(Deceive)及摧毁(Destroy)。值得庆幸的是,台湾关键基础设施尚未面临最具破坏力的"摧毁"攻击。

但这并不代表台湾已然幸免于难。警政署资讯室主任林建隆接受《报导者》访问时强调,现在遭遇最大的问题是骇客潜伏:"潜伏时间拉长,大部分机关根本不知道自己遭到网路攻击。"

林建隆曾侦破多起国内外骇客入侵案件,过去也曾在刑事局科技犯罪防制中心与科技研发科服务,近年开始发现大量对于台湾关键基础设施的潜伏攻击。因为事涉机密,林建隆不愿意透露是哪些单位遭到网路攻击,但他以一起已经曝光的事件进行说明。

2020年5月,一封来自" publi@mail.oop.gov.tw "的电子邮件被同时寄给多位立委的服务处,信件内容附上一则连结,要求立委们填写表格并回传,下方并有总统府的署名。

如果没有细看,很难发现寄件人的电子邮件地址与真正的总统府信箱(public@mail.oop.gov.tw)仅有一字之差,这是"钓鱼邮件"的常用手法。

由于骇客冒充总统府名义,刑事局很快接手调查。作为当时的负责人之一,林建隆从钓鱼网站连结、夹藏的恶意程式样本、钓鱼网站的IP与网域等方向着手,很快推断攻击者是"国家支持的组织骇客":"为什么敢这样说,因为证据显示案发半年前,他们也对西藏做了一样的事情,会有哪一个国家同时对(攻击)台湾跟西藏有兴趣?大概就是中国而已。"

此外林建隆也观察到,中国支持的骇客组织,近年来喜欢锁定网路通讯设备的漏洞来进行攻击,而不是直接攻击电脑设备,以借此避开防护侦测,让整体攻击手段变得更加细腻与隐匿。

另一位不愿具名的内政部资安主管King(化名),则与林建隆一样向《报导者》证实了这些隐匿的潜伏攻击:"以我处理过的案例,电信公司、金融单位、水资源处理设施和军校,这些单位都有骇客潜伏的例子。"

King认为,这些已有骇客入侵的关键基础设施中,以水资源处理设施最值得担心。当骇客透过钓鱼邮件成功入侵主机系统,就能够控制调整流量与添加物的设备,"台湾的水源生产和处理能力就会遭到瘫痪,"他说。

这位资安主管更特别提及军事学校中的骇客潜伏。他向我们解释,骇客躲在军校系统里搜集资料,"就是为了知道哪些人以后有可能当将官,"以事先掌握这些未来将官的重要个资;未来两岸若发生冲突,对岸就会根据我方将官的资料"擒贼先擒王"。而这些网路潜伏都是以年为单位,我方很难知道攻击者已经做到什么地步、搜集到多少资料。


台湾第一份"关键基础设施网路曝险报告"的示警

 

睿控网安公司资安威胁研究团队经理郑仲伦,撰写台湾第一份
睿控网安公司资安威胁研究团队经理郑仲伦,撰写台湾第一份"关键基础设施网路曝险报告",点出30万笔个资外泄正为关键基础设施的资安环境带来极大风险。(摄影/陈晓威)

 

为了证实目前所面临的威胁,《报导者》也取得台湾第一份"关键基础设施网路曝险报告"──这份由睿控网安公司的资安威胁研究团队经理郑仲伦撰写的报告,从各种管道搜集了台湾关键基础设施外泄的30万笔个资,内容包括市值排行前百名的企业,以及电力、石油、天然气、水资源产业、医学中心、运输业、金融业和中央政府部门等。研究者希望了解这些个资会不会和乌克兰停电事件一样,成为民生社会瘫痪的原爆点。

郑仲伦受访时,提到报告中的两大关键:

  1. 台湾关键基础设施的大部分泄露个资,都是因为使用"弱密码"──大约有10%的密码可成功对应到前100,000个密码字典。这代表掌握国家社会运作的基础设备密码,有极大机率被骇客暴力破解。
  2. 按照台湾政府的分类,外泄个资比例中,最高为"通讯传播类"基础设施,比例高达23.16%;其次为紧急救援与医院(15.95%);第三名为政府机关(10.86%);第四名是能源产业(8.98%),第五名则是科学园区与工业区(8.41%)

大量外泄的个资,对照数位发展部在2022年6月发表的公务机关资安稽核结果,包括中央银行、交通部、行政院原子能委员会等十多个机关的平均资安分数,都只落在60至70分的及格线上,种种迹象都显示我国关键基础设施的脆弱。

郑仲伦因此强调,要因应对于关键基础设施的攻击,最重要还是回到"人"本身,也就是"关键基础设施相关人员的资安意识是否充足、应当如何提升"这两大关键。他直白指出,"台湾(资安防护)现况虽然有进步,但仍亟需提升。"


从攻击反制中窥见台湾的不足

 

台湾今年度的万安演习,纳入桃园炼油厂等基础设施实体防卫演练。图为演习预演时,桃园炼油厂内对油库进行消防演练。(摄影/郑宇辰)
台湾今年度的万安演习,纳入桃园炼油厂等基础设施实体防卫演练。图为演习预演时,桃园炼油厂内对油库进行消防演练。(摄影/郑宇辰)

 

2018年6月,台湾第一部《资通安全管理法》三读通过,相关单位也持续进行针对关键基础设施的兵推演习。一位不愿具名的资通电军军官接受《报导者》访问时透露,政府早已为了反制网路攻击做准备,例如我方近年曾针对中国关键基础设施进行调查,并列出三项瘫痪目标:化工制程、智慧自动化制造、电力设施。

但这位军官也坦承,"目前为止我方反制网路攻击的效果并不好,因为相对台湾,中国早就花费数十、数百倍的人力和资源在渗透我国关键基础设施,中国甚至会花费资源训练相关科系的大学生来专门寻找零时差漏洞(Zero-Day Vulnerability)"。(注:零时差漏洞或零日漏洞,是指软体、韧体或硬体设计当中未被揭开,或已被公开揭露但厂商却仍未修补的缺失、弱点或错误。这样漏洞的发现将为骇客提供极高的利用价值,可被开发成强大的网路武器。从国家间谍到网军部队,都非常重视这些资讯。)

重新回顾2017年的演习,站在网路战最前缘的这位资通电军军官,更认为当初总统为资通电军设立"保护关键基础设施"的目标,并没有全然实现。他指出,不但各个关键基础设施所属单位的资安防护状况有不小落差,就连资通电军以及负责研发的中科院本身,也因诱因不足而陷入人才招聘困难:"人力银行的页面上,资通电军所开设的7个职位还依旧悬缺,就可看出现阶段资安防护的困境。"

今年度的汉光演习,首度将台北车站、桃园炼油厂、永安液化天然气厂、金门大桥和桃园机场等关键基础设施的实体防护纳入项目之一,却未见关于网路攻击的防护措施。

5月,涉及22项法案的"强化关键基础设施保护法案"在立法院三读通过,但民间国安智库随即点出其中不足,包括保护项目涵盖不足、威胁态样太过狭窄、缺乏事前保护手段,以及没有规划任何预警、调查和追诉的配套措施。


应对网路攻势,失一分就是输


尽管现行法规已经定义关键基础设施范围,并将相关的民间企业与单位纳入,律定政府与民间各自应履行的资安责任,但数发部资通安全署在书面回覆《报导者》提问时仍指出:"骇客利用已知设备漏洞、骇客工具及系统弱点攻击比例仍有偏高情形,因此我国关键基础设施内相关的系统、维护人员及设备供应商,从资安意识到防护措施仍有待持续强化。"

网路战跟运动比赛不同,不是得分多的赢,而是失一分就是输。"无论守住多少次,只要有一次没守住,关键基础设施就可能被瘫痪,重要资料就会被偷走!"Team T5公司执行长蔡松廷强调:"活跃的中国骇客组织,正磨刀霍霍随时准备发动攻势,它是每天在看着我们,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只能一直做下去(资安防护),一天都没办法松懈。"

 

※本报导为《报导者》与自由亚洲电台(RFA)中文部共同制作

未普:拜登讓習近平很不舒服

未普 RFA 20230830

自從拜登上台執政,美中之間王不見王,不止沒有舉行過峰會,連部長級會晤都屈指可數,無非是保持最低限度的接觸,離冰點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其實兩國關係已經處於凍結狀態。

拜登上台後,採用了不同於特朗普總統的一種套路,首先以芯片戰直取命門,讓北京政權動彈不得。上個禮拜,拜登再簽署行政命令,禁止美國在一系列高科技領域對華投資,這個命令還包括授權美國財長作出決定,禁止或者限制對華投資三個項目,包括半導體和微電子、量子信息技術和某些人工智能系統。這無疑扼住了「厲害國」的喉嚨。

拜登還公開稱習近平為獨裁者,在中國政府的抗議下聲明不會更改和收回。更令習近平惱火是,拜登多次清晰地警告,如果中共武力攻打台灣,美國將出兵保衛。從來沒有一個美國總統作出過這樣明確的承諾。外界從俄烏戰爭可以看到,美國情報系統非常高效和精確。以此參照拜登以及其他官員對台海危機的表態,就會得出推論,美國的警告絕非無的放矢,是有情報支持的。

普京入侵烏克蘭,發生在和習近平見面之後,北京肯定預先已獲得通報。北京自己的計劃有沒有通報莫斯科,外間不知道。但俄烏戰爭讓普京灰頭土臉,同時也使得習近平舉棋不定,踟躕不前。但就在前幾天,拜登再次把話挑明,他在內華達州演講時說,中國遇到了麻煩,「這非常不妙,因為壞人遇到麻煩時就會做壞事」。中國遇到的麻煩是經濟疲軟,拜登將這種麻煩形容為一枚「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

至於北京政權要做甚麼壞事呢?拜登沒有明說。不過,都離不開台海、南海、東海這幾個高度敏感帶。美國已經派出200名軍人登台,協助台灣國軍學習操作美方提供的軍事設備,這是自卡特總統和中國建交以來,台灣第一次有美軍駐紮。同時,美國和菲律賓已簽署新的防衛條約,獲得新的軍事基地。美國保證支持菲律賓在南海的正當權利。在中國東邊,美國強力介入,成功調解日韓之間的矛盾,並且聯手制華,美國在東亞存在感更強。首爾這屆政府是韓國民主化幾十年以來最親美的政府。當然,不要忘記印度。美國和有非民主傾向的印度政府有價值認同上的摩擦,但拜登把那方面的問題冷處理,和印度締結非正式的准同盟關係。

所有這一切,連結起來看,就像一條鎖鏈,束縛和遏制了習近平的擴張野心。從長遠來看,又像一條絞索,會讓北京呼吸不暢直至缺氧衰竭。

最後來回顧一下,中共第一代和第二代強人領袖毛澤東和鄧小平,都喜歡美國右派。毛澤東曾多次這樣表示過,其中一次對基辛格說:「我是不喜歡民主黨的,我比較喜歡共和黨,我歡迎尼克松上台。他欺騙性也有,但比較少一點。你們共和黨是右派,說英國的希思首相是右派,說西德的基督教民主黨是右派。我是喜歡右派,比較高興這些右派當政。」

後來鄧小平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們為甚麼喜歡右派?因為共和黨比較講現實主義,而民主黨比較講理想主義,他們對專制獨裁就是看不順眼,就算關係有緩和的時候,但終極目標仍然是以普世價值去取代極權主義。總之,有拜登在,不會使習近平覺得舒服。

蘇暁康:百年孵卵一隻壞蛋


【按:西方政治學只cover 到冷戰,對於穿越了三道生死關隘(六四危機、市場經濟、互聯網社會)而修成「數碼列寧主義」的中共新型集權,政治學上還是一個空白,尤其互聯網被改造成加固集權的一柄利器,還得到西方數碼巨頭(微軟、推特、特斯拉)的相助,構成中西合璧的「數碼集權」,解構它需要一整套新話語,舊理論無能為力,尤其中國特色,乃是數碼與民族主義的結合,西人何能看得懂?余茂春說「幻滅」,恰如其分,這個集權的建構,要從百年以降疏理起來,也不只是毛鄧而已,當然也包括江胡,習近平只是一個撿剩撈的敗家子,他奇蹟般的加速崩潰,也超越了任何政治學。】

劉賓雁三十年前說:這個屠殺政權兩三個月就垮台——經驗之談;
林毓生十幾年前說,這麼壞的一個政權不垮台,我這麼多年的書就白讀了——學識之談。
中國三十年統治模式,在經驗和學識之外,古今中外都沒有知識可以解讀它。甚至世界上所有的專制政權,都把中國視為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模範。"人們對中國的預測,誤差不僅僅是"經濟發展導致民主"、還在於三十年里預言"崩潰"多次,每一次都低估了這個政權的存活能力。"六四"後中共的所谓"獨裁者學習曲線",是在所有領域增強控制手段,而最根本的一條是,它成功地控制了這個國家的政治發育。我們看不到組織和革命黨,看不到成熟的領袖;然而中國又遍地是英雄、遍地是陳勝吳廣、遍地是孫中山毛澤東,卻形不成創造性的"反抗者學習曲線"。
三十年怎麼總結?一方面這個體制通過經濟、立法、外交等各層面的措施加固、升級自己的控制能力,政權觸角下探到"十戶長"的深度;另一方面在民間這一端,則出現了社會犬儒化、民間碎片化、抗爭原子化的悲慘局面,令組黨路徑無社會基礎,"天鵝絨革命"無空間,以致台灣、東歐的轉型經驗和所謂"茉莉花"模式,中國都無法借鑒,所以盡管因強征土地、暴力拆遷、環境污染等因素,民間不斷爆發大規模的無組織抗爭,看上去熱鬧非凡,卻不能產生任何積極的政治後果。
有誰書寫過這三十年的狂瀾、污濁、驚悸、血淚?又有誰認真梳理過思潮風俗、世態百媚、幽史穢聞、精靈魍魎? 更有誰追問過它的肇始?三十年前發生過一場大屠殺,然後中國迎來二十年經濟起飛,接下來就是貧富崩裂、階級對立和道德滑坡,凡四十歲以上的中國人,都見證了這三十年的盛衰罔替。
一九九二年開始的中國市場化,是撇開所有制改革,先用國家權力排除工人的討價還價;農村則是宣布"土地公有"之後,任憑公開瓜分,接著就是"圈地
運動"——西方經濟學中所謂的"降低交易費用",是指保證交易雙方討價還價權利的前提下,以整合契約的方式減少交易費用,而不是用剝奪一部分人討價還價權利的方式為另一部分人降低"費用"。這一切國家暴力的幹涉,都需要一個政治前提,那是由"六四"屠殺提供的,所以"六四"不能翻案,乃是中共的底線。無情的剝奪需要貌似合理的麻醉和慰安,於是中共煽動民族主義,將"國家"在價值、話語、情感的層面置於霸權位置,壓制、化約個人權利;將經濟增長置於剝奪一切(民族的所有生態資源、子孫後代的生存)的優先位置,而鑄成"國家安全至上"的新極權模式。這是一個集權升級版,是八九年蘇聯解體之後出現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制度的更新換代,而西方和國際社會尚大夢如酣。
經濟起飛對於中國自身,是摧毀性的,它在價值和生態兩個層面,使"中華民
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坊間直說"斷子絕孫"的發展模式。環境代價今天已
成不爭事實,大半個中國沈淪於重度霧霾,中共為挽救他們的江山,不惜毀掉中華民族的江山,土地、空氣、江河統統污染了,國人的癌癥發病率急劇上升,民間哀慟"國在山河破"。地理生物學家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評說中國百分之十的年增長率:"各種環境問題皆導致巨大的經濟代價、社會沖突和健康問題,其中某一個單項都足以引起中國人的嚴重關切。但是以中國巨大的人口、經濟和區域,其環境問題勢必不止是個國內事務,而將泛溢到世界其他地方,凡是與中國分享一個星球、一個海洋、一個大氣層的皆將漸次受到影響,亦即中國的環境問題也將全球化。"
中國老百姓吸著毒氣才發現已經束手無策,他們失去任何有效手段,去改哪
怕一絲一毫的國家政策。當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產階級也並未如同西方理論所預言的,自然而然地要求"民主政治",他們大多數拼命地逃離,攜款移民西方。"六四"後中共鼓勵全民發財,其本質含義是綁架全民跟他們一道投資了三十年,老百姓出賣勞動力,誰都不想血本無歸;現在經濟下行了,機會少了,失敗的人多了,越是如此大家就越想保住最後一點殘羹剩飯,誰都害怕大局崩壞,一根救命稻草都撈不到。
歷史學家余英時借《易經》里的話,稱這三十年是"天地閉,賢人隱",乃是
一種哀傷,更是神來之筆鞭笞中國這段歷史中的人文大殺。中國背棄一個民主和公正的社會,轉為"軟紅十丈"的花花世界,權力尤其是赤裸裸的政治權力,變成硬通貨流通於市,從榮譽、地位、知識直到金錢和性,都要經過權力才能交換,而一黨專政壟斷了最高權力,也就壟斷了所有社會資源;這個制度再以分享權力給社會各階層的方式,喂出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進而綁架整個社會。
由此,中國從政治到社會,全然腐爛至根基,寡廉鮮恥蔚然成風,欺善怕惡遍布市井,這個早已"無神"的神州,今日成了貪官的天堂,百姓的地獄。三十年橫跨"新中國"半截兒,又鉤攬血腥的另半截,兩截六十年自是一體,一半煉獄一半昏世;中共六十年更是中國百年現代史孵卵的一只壞蛋。
最近英國檔案解密,透露鄧小平當年說過的一句話"死二百人可保二十年穩
定"。有分析者判斷,"二百人"這個數字恐系誤聽誤傳,若"兩千人"或"兩萬人"則比較可信。我猜,鄧小平心里打算殺的,大概就是兩百人,是兩百個會寫文章的人,這對於共產黨和八十年代來說,足矣。今天腐爛而絕望的中國,不就是缺了不肯忍默、敢寫文章的兩百個人嗎?!

——選自【海慟】

顏純鈎:活捉四人幫的宮廷政變不可能複制

(作者臉書)

許成鋼教授的「宮廷政變」,指的應該是類似華國鋒活捉四人幫的非常手段,但改變中國命運的那次果斷行動,是由當時的政治條件決定的,在今日大環境下已不可能複制。

毛澤東臨終已知文革失敗,他曾哀歎「要在風雨中交班了」。根據《毛澤東的黃昏歲月》中毛的近身看護孟錦雲回憶,老毛有時會莫名其妙痛哭,唐山大地震時又感歎上天預警人間巨變。以老毛之深諳中國帝王術,必然預知他去世後中國政局之混亂,因此,他最終決定的接班人,是一個政治面目模糊﹑忠心誠懇﹑又稍嫌笨拙的華國鋒。

老毛留給華國鋒的政治遺產,一是集黨政軍大權於一身,二是軍隊方面以葉劍英等老帥輔佐,三是中央辦公廳由汪東興掌管。中央辦公廳下轄八三四一部隊,是京畿近衛部隊,唯一負責中央要員的安全保衛。

老毛臨終前幾天,曾召見葉劍英,屏退左右,密談一兩小時,這是老毛最後授與葉劍英安天下的錦囊妙計。以老毛為人之無情陰鷙,必然預見他死後四人幫不會安份,一定會鬧事奪權,老毛只有兩個選擇:一是任由天下大亂,動搖中共的根基,二是授意葉劍英輔佐華國鋒,以非常手段解決四人幫,穩住中共政權。

四人幫雖然是老毛的政治工具(江青說她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但四人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老毛冷酷無情,不會為保護他們而折損中共政權,因此,由老毛授意華國鋒,與葉劍英汪東興裡應外合活捉四人幫,是絕對有可能的。這也是以華國鋒懦弱安份的性格,在老毛死後不足一個月,就斷然下手鏟除其夫人(江青說主席「屍骨未寒」)的政治勢力的根本原因。

活捉四人幫的條件是,上有老毛遺訓,下有人民意願,內有汪東興,外有葉劍英。汪東興具體執行現場逮捕,葉劍英在外穩住老革命,恃軍隊為掩護,可以說萬無一失,問題只是執行時要攻其不備,不能走漏風聲。四人幫一伙空談革命,手無縛雞之力,老毛一死,他們深知末日已近,可以說,那一場宮廷政變內外條件均已成熟,有驚無險,只待執行而已。

今日習近平的處境,與四人幫有天壤之別。習近平集黨政軍三大權於一身,十年來經營高層人事,至今已形成壓倒性的權勢,黨內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挑戰他。他上台後多次調整軍隊人事,安插自己親信擔任要害職位,最近更對火箭軍大動手術,軍內不可能形成與他對立的派系。至於中央辦公廳,現在由蔡奇掌管,蔡奇又是他親信中的親信,習在北京的處境有萬全之策。再加上沒有死角的監視,互相舉報的黨內文化,若有人敢動宮廷政變的念頭,可能剛剛起意就已敗露。

活捉四人幫由毛澤東授意,這是我的猜測,除此之外,無法解釋華國鋒有那麼大的政治勇氣,可以在老毛屍骨未寒時就對江青「下毒手」。四人幫為害中國十年,民間早已恨之入骨,對西方國家來說,一個折騰人民的政府,對世界最具威脅,因此活捉四人幫既得國內民心,也順時代潮流,一旦操作成功,不必擔心留有後患。

據說鄧小平聽說四人幫就擒後,深吁一口氣,說現在我可以安然退休了。此後鄧小平主持改革開放,就是重用葉劍英﹑李先念﹑王震,以至胡耀邦,慢慢療傷,試探改革,最終改變了中共命運。

歷史有其必然性與偶然性,習近平不得人心,與民主潮流背道而馳,如今陷入西方國家重重圍堵之下,國內政治經濟民生都面臨中共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危機。如果黨內軍內有重要幹部實在看不下去,採取非常手段解決習近平,機會不會在北京,而在地方。

在習近平視察地方時,由地方戰區最高指揮官發動軍事政變,一舉拿下習近平,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習外出不可能帶大部隊,中央隨行的保安力量有限,只要有一個張承先式的勇者就足以成事,此後「挾天子以令諸侯」,天下大亂。習近平在,天下大亂,習近平不在,天下也是大亂,反正都是大亂,後者亂得快一點,老百姓受的苦少一點。

習近平下台,中共實行集體領導,宣佈政治改革,開放黨禁與報禁,廢除專政統治惡法,還人民以自由與個人權利,這樣也會有相當長時間的混亂,但亂中有一線生機。當然,這是大概率不會發生的事,如果發生了,那一定是上天垂憐中國人民了。

沒有意外就沒有歷史,我承認這又是我的胡思亂想,不過立此存照,信不信由你。

陶傑:CoCo之死

(作者臉書,标題轉貼所加)

「中國好聲音」收攤,因為李玟,「長安三萬里」賣座,因為李白。當舉國千呼萬喚想再出現一個九天攬月的李白,一個制度又容不下千曲求真的李玟。中國不但沒有好聲音,隨着李玟之去,只餘一個固然再無李白、也再無李玟;沒有詩、更沒有聲音的中國。

二十年來早逝的藝人歌星:鄧麗君、張國榮、梅艷芳,也無一個月迸星崩花雨光旋般去得如此之喧囂不平靜。

CoCo性格天生善良,在「中國好聲音」中率直抨擊潛規則黑幕,可見其人。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不畏強權而很純真的人。

而好友甄妮說:早就勸過她不要參加'中國好聲音'這種爛節目。因為CoCo去年十月最後一天,強忍足患錄影「好聲音」,卻被報復式欺凌,站不穩的她當眾跌倒,坐在地上完成演出。

現場的歌手最後是梁靜茹上前扶起,但隨即有人上台拉走梁靜茹。在現場陰笑的是一個政治後台強硬的女副導。如此機關,在一個眼紅症加仇恨的環境,你教美國長大單純的李玟如何解拆得了。

本來若中國的聲音不好,只要丈夫好,夫家庭好,撐着也可以應付。

李玟幸運終身的地方是擁有自己的好家庭。她的母親在北大學醫出身,去美國後改行中醫,對三個女兒家教很嚴,並不想女兒進入娛樂圈。CoCo 本想讀醫,後來大姐畢業於中大的中醫學院。二姐完成科大與Kellogg 的EMBA 課程。

CoCo之死,比起前述幾位,因為她真正的國際歌星:美國長大、台灣成名,得全球化之利,紅遍兩岸三地,首位華人登台奧斯卡,如果月亮代表的鄧麗君不乏東方的Moon River江河的恬淡,CoCo 除了是「月光女神」,還是一瓢翻騰的太平洋。

這張笑容璀璨的面孔,一生走來是一貫的,因為有母親與兩個姐姐的呵護,情感真摯,扶助後進不遺餘力。

死後餘波,除了「好聲音」欺凌,就是洋丈夫負了卿,引起歌迷不平、家屬悲憤,「好聲音」在外,淪為腹背受敵。

此中是非,看看這對離異夫婦,到底在面對黑暗時那一個為原則挺身而出,就可以判斷七分。

另外的三分,是這樣論定的——

嫁洋人做老公,當然百年中國至少有一半圓滿,如陳香梅第一任丈夫、飛虎隊將軍陳納德。但在陳香梅美國政界上位、穿梭台灣北京成為蔣經國鄧小平的座上賓之後,第二位猶太人老公雖鞍前馬後陪伴,有如榮祿侍候西太后,就是看中了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名利場。

洋人來華浪跡,由太平天國時來華的洋槍隊長華爾上校開始,都說熱愛中國,其中真偽,百年來明眼人看得出來。例如,同樣是美國人,作家賽珍珠熱愛中國大地,基辛格只是愛中國的錢。

CoCo 的死因是婚姻災難與性格剛烈引起的衝突和抑鬱。
父親在她出生時去世,母親教養三個女兒,她十八歲唱歌,母親和兩個姐姐呵護備至,投資得道,了無緋聞,一生活在倫理親愛和音樂的星月流輝裏,對宇宙般深邃的人性或了解不足。

因缺少父愛,在追求者之中選擇了一個比自己長十六年的男人。結婚之時,她已經是荷里活名成中人。她對於其夫的前妻的兩個西洋女兒視如己出。

CoCo歌藝全球化,洋人視之為亞裔的Maria Carey。其實這杯雞尾酒裏還有一點日本的歐陽菲菲。

女尊男卑。此夫在香港,多年前是網球教練,結識很多權貴。此時剛開了一家連鎖健身院,2004年,借請她做代言人,這樣就結識了,然後展開追求。之後十多年CoCo 一直免費幫他站台宣傳。

豈知後來兩人去馬爾代夫渡假,CoCo告訴丈夫自己胸部有腫瘤,恐怕患上乳癌,她想丈夫一起陪伴飛回香港接受檢查。他一口拒絕,說要與兩個女兒繼續連接着的郵輪之旅。

回到香港要隔離十四天。然後在大陸還有一個「好聲音」登台,回上海又隔離二十一日。生死關頭,這段漫長的囚禁日子只她一個人,Coco此時開始灰心,不斷問自己:他真的愛我嗎?

這幾年發現老公外面有人。晴天霹靂之際,叫兩個繼女勸父親回心轉意,其前妻兩個女兒聳聳肩懶理,只懂投其父所好。

她提出先分居後離婚,搬去酒店公寓,老公既然對外是成功商人,婚外情的不是她,男方理所當然維持生活費用。
這時,現實開始有點醜陋了。Coco繼續寄情於歌藝,有一次要更新音響器材,花費四萬多元,只能通過助理傳話,洋人一口拒絕。

但是抑鬱期間,在家人不知情之下,抑鬱藥卻向病人源源供應。這種藥丸,理應由醫生配合病情慎開,因為有副作用是產生幻覺、厭食症、而且最壞可能會有胡思亂想的自殺傾向。開這種藥,一定要慎重。但藥不斷送到。

她寧願送來的是丈夫的愛心,而不是抑鬱症的藥。發現難以挽回。

去年十月,她企圖自殺過一次,但洋丈夫沒有通知她的家人。以CoCo母姊之情,若早知道,必加關護。於是關鍵的這一步沒有做。

世紀才女說過:對於大多數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錢和事業,對於女性,最終通通都沒有一段婚姻完整完美之重要。最後CoCo的閨蜜還接到一個上海女子,明目張膽打來的電話,言詞閃爍,打聽:她的老公到底有沒有跟她離婚?

此時她才絕望了。還有這張截糊的遺囑,說明了當事人真實的判決。喪禮出現了激動的歌迷在靈堂駡老公的場景:還我 CoCo。

自從1969年明星樂蒂自殺之後,從來沒有過。那時千夫所指的,是花心的老公陳厚,當年靈堂上出現一副對聯。
上聯是:「想來想去,儂格囡兒最可憐。」下聯是:「恨是恨來,迭隻赤佬害人精。」

活下來的香港人,若要為這個渣盲孽啞的時代補過祈福,只能在尖沙咀星光大道,在長廊的李小龍像對面,日落星輝的交界,為李玟建一座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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