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同样的罪行,不同的命运
在二十世纪的政治灾难史中,希特勒、斯大林与毛泽东,常被并列为造成大规模非战斗人员死亡的极权统治者。然而,一个显著而耐人寻味的事实是:
国际学术界早已完成对希特勒的"道德结案",对斯大林的评价日趋严厉,却始终拒绝对毛泽东作出同等级的道德裁决。
这并非因为毛泽东的责任更轻,恰恰相反——若以和平时期非战斗人员死亡规模、国家动员暴力的深度与持续时间衡量,毛泽东的统治不但不"例外",反而更具系统性。
问题不在于事实是否存在,而在于:为何这些事实长期未能转化为明确的道德定性?
二、决定性前提:毛泽东是"胜利者",而且政权仍在
历史评价从来不是在真空中完成的。
希特勒的政权以全面战败告终,纳粹国家被肢解,其意识形态被宣布为非法;斯大林虽然以战胜国领袖身份去世,但苏联最终解体,档案陆续开放,历史评价获得了"再审"的条件。
毛泽东不同。
他既是革命的胜利者,又是现存政权的奠基者;他的政治遗产并未成为"历史问题",而仍是一个大国合法性的组成部分。在这种结构下,任何将毛泽东界定为"反人类罪级别的统治者"的学术结论,都不只是历史判断,而是对一个现实国家的根本性质提出质疑。
国际学术界并非不知道这一点。正因如此,评价机制在起点处就被迫降级——从道德裁决,退回到描述与解释。
三、意识形态偏差:革命暴力的"道德特权"
毛泽东在国际学术叙事中长期享有一种特殊位置:反帝国主义、反殖民、第三世界革命的象征。
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西方学界,这一身份意味着某种道德缓冲:
暴力被解释为"解放过程中的代价"
饥荒被归因于"发展道路的试错"
镇压被描述为"革命中的过激行为"
同样规模、同样后果的国家暴力,如果出自法西斯或右翼独裁,往往被直接定性为罪行;而一旦披上"革命"与"平等"的叙事外衣,便被纳入"复杂历史进程"的讨论框架。
这不是学术中立,而是意识形态选择。
动机一旦被道德化,结果就必然被技术化。
四、学术结构的现实约束:谁能研究、如何研究
国际中国研究并非一个完全自由的学术场域。
首先是档案问题。
有关大跃进、文革等关键时期的核心档案长期封闭,死亡数据缺乏官方可核实的完整来源,使得"定罪式研究"在方法论上始终处于不利位置。
其次是研究准入问题。
田野调查、学术交流、访谈机会,客观上依赖于政治可接受性。过于明确的道德定性,往往意味着研究路径的终止。
再次是同行评审与学术生态。
在冷战及其余波中成长起来的中国研究学界,对"反共叙事"保持高度警惕,这种警惕并不以禁令形式存在,而是体现在选题偏好、用语规范与评价标准中。
结果是:
研究可以越来越细致,但判断却始终被推迟。
五、叙事技术:责任的"去主体化"
毛泽东被"豁免"的一个关键手段,是对责任的系统性拆解。
在大量学术文本中,我们反复看到:
"政策失误"
"地方执行过火"
"结构性困境"
"群众运动的失控"
这些解释并非完全虚假,但它们共同完成了一件事:
将持续的、由最高权力主导的致命决策,转化为匿名的历史过程。
在这种叙事中,毛泽东不再是决策中心,而是被动的象征;不再是责任主体,而是时代的一部分。
这是解释,但不是裁决。
六、冷战记忆与心理防御
对许多西方左翼知识分子而言,毛泽东不仅是中国历史人物,更是他们自身政治想象的一部分。
若承认毛泽东构成反人类罪级别的统治者,意味着必须承认:
二十世纪大量左翼政治实践,在道德上并不比其所反对的对象更高尚。
这不仅是历史问题,也是身份问题。
因此,复杂化、相对化、延宕判断,成为一种集体性的心理防御机制。
七、缺席的"纽伦堡时刻"
历史表明,真正完成道德清算的暴政,几乎都经历了同一过程:
政权崩溃、档案开放、审判发生。
毛泽东从未进入这一程序。
在没有"审判场景"的前提下,学术界选择了最安全的立场:解释,而非定罪;分析,而非结案。
八、结论:不是无罪,而是未被审理
毛泽东在国际学术界的"豁免",并非源于证据不足,而是源于结构性阻断。
他不是被证明清白,而是从未被允许进入同一套道德法庭。
如果以现代反人类罪与国家责任标准衡量,毛泽东理应被明确列入造成大规模和平时期非战斗人员死亡的极权统治者之列。
历史之所以尚未如此书写,不是因为真相不明,而是因为现实尚未松动。
但历史的结案,从来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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