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秦晖教授在一次访谈中的几句话,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他说得极为直白:只要在同一个平台上竞争,失败的肯定是美国;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平台撤掉。
他还有一句更为"残酷"的判断:混在同一空间里的两种文明,最终往往是劣等文明战胜先进文明。这就像一个艺术家,日日夜夜、千辛万苦地在沙滩上塑造一座雕塑;而野蛮人,只需要轻轻一推。
这并不是情绪化的反文明、反西方叙事。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对西方文明高度珍惜、同时又极度清醒的判断。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这是对"川普主义"关于文明自保直觉的一种迟到的、学术化的礼敬。
秦晖老师是华人世界卓越的人文学者。我曾邀请他演讲,他在答问中谈到:他相信冥冥中有一位主宰;历史既不是完全的必然,也不是纯粹的偶然,而是"或然"的;自由是最大的公共品,正因此,恰恰需要为之牺牲的"殉道者"。
我的印象,秦晖是一位具有内在宗教情感、且深谙自由之道的大学者。正因此,他所提出的文明偶然论、文明脆弱论,其实是很深刻的,通向终极关怀的;在逻辑上,必然导向一个他并未明言、却无法回避的结论:文明的恩典论。
也就是说,偶然的文明之所以产生,不是偶然,是因恩典;脆弱的文明之所以持续,非因强大,也是因恩典。
这一点,请允许我展开论述
一、文明不是必然,而是一次幸运的"例外"
的确,西方现代文明,并非历史的必然,而是人类历史中一次极其幸运、也极其脆弱的例外。
一个长期困扰思想史的问题是:
为什么东方社会——无论是中国、印度,还是穆斯林世界——几千年制度与技术没有什么"进化",只有固化甚至退化,始终是原地踏步?这些地区,既未真正建立"把人当人看"的文明秩序,也未出现现代意义上的"文明增长"(即依托文明生态而产生的创新驱动型、可持续的经济增长),而唯独西方兴起?
答案恰恰在于其异常艰难的生成过程:
古典世界中,希腊—罗马文明的福音化与基督化
中世纪之后,长达数百年的思想解放
制度反复试错
宗教改革、宪政革命、市场生成
以及无数次失败、内战与牺牲
但与其生成难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的脆弱性——文明的毁灭,往往只需要一两代人的松懈、误判与自废武功。
美国"灯塔"所出现的暗淡,事实上也不过数十年光景。
正是在这一点上,作为历史学家的秦晖教授是悲观的;而他的悲观,恰恰有着坚实的历史根据,是深刻和清醒的。这也说明,他并不认同启蒙运动的线性进步史观,更不相信马克思主义或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历史神话。
二、"同一平台竞争",为何文明反而会失败?
秦晖教授的判断,在当下世界格局中呈现出极强的现实针对性。
第一,全球经济自由化的平台。
在这一平台上:
西方社会遵守规则、尊重产权、约束权力;
而对手却可以动用国家力量、压低人权成本、系统性扭曲市场。
结果是:规则越文明,反而越吃亏。
第二,国内民主议会的平台
在文化高度宽容、多元主义占主导的社会中:
文明社会对规则的自我约束极强;
而拒绝文明价值的群体,却能最大化利用这些规则。
于是,不信规则者,反而成为规则的最大受益者;"搭便车者",最终占有了整辆车。
三、王干城老师的补刀:历史的"常态"本就如此
老子研究专家、文化学者王干城对秦晖老师的回应与总结,可谓一针见血:野蛮战胜文明,才是人类历史的常态。
近代欧洲之所以能够横扫全球,并非因为野蛮突然消失,而是因为:工业化 + 新制度,在一段时间内将文明的力量放大到前所未有的规模。
但当"野蛮国家"完成工业化,而欧美社会却陷入:
全球化的自我麻醉
文化相对主义
多元主义导致的价值溶解
胜负的平衡就会再次逆转。文明被摧毁,并不反常;真正反常的,是文明竟然在人类的历史上出现了,并且持续存在过,至今还活着……
四、一个被忽略的前提:热力学第二定律
对于文明,我始终强调一个观点:文明,本身是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直觉的现象。
鱼缸为什么一定会变臭?因为在封闭系统中,熵只会增加,不会自发减少。文明社会,本质上也是一个"鱼缸":若无外部干预,其结果必然是熵增——
放纵战胜自律
权力逃离约束
短期掠夺取代长期理性
从"物理直觉"看,文明并不自然,甚至近乎反自然。
这足以解释中国社会何以是超稳定结构,也可以解释世界非基督教地区均未出现现代文明以及现代意义上的文明增长现象。
五、西方文明真正的秘密:不是制度,而是恩典
鱼缸要想清澈,必须有人从外部不断换水、换气、清理——这正是外部负熵的持续注入。问题在于:是谁,在为人类文明持续"换水"?
秦晖强调"或然性",而我想补充的是:或然的背后,往往隐藏着尚未被人类理性穷尽的恩典。
西方文明的深层根基,并不仅是:
宪政
科学
工业化
而是那套深植人心的前提信念:
人有原罪,因此权力必须受限;
人有尊严,因此不可被工具化;
王法之上有更高的自然法、神定法;
历史有终极审判,因此暴政终将被清算。
这些,并非理性自发推演的产物,而是源自耶稣道成肉身的救赎,以及基督教的启示,信仰传统持续不断的负熵注入。
六、当恩典撤回,文明就会迅速熵化
当文明社会开始相信:
上帝死了;
一切价值都是相对的;
权利可以脱离责任;
制度可以脱离道德;
自由不再需要真理支撑;
文明系统的熵增便会迅速加速。制度仍在,程序仍在,语言仍在,但文明的灵魂已开始坍塌。
七、一些"看似偶然"的当下事件
那么,人类文明是否已无希望?不。
希望恰恰存在于恩典尚未完全撤回。
因此,当我看到:
冷战时期美苏似乎因"偶然"未滑入核毁灭;
川普遇刺似乎因"偶然"却未身亡;
西方社会在极限撕裂中仍未彻底崩塌;
关键历史节点一次次因"偶然""擦边而过";
……
对于所有这些"偶然"与"或然",我更愿意相信:冥冥中确有一位主宰,仍在从外部注入尚未完全撤回的恩典的负熵。
文明能持续,不是因为人类足够好或足够聪明,而是因为——恩典仍在等候。仍有冥冥中的力量用"看不见的手"在爱护人类世界这个大鱼缸!
结语:悲观,其实是一种保守主义的谦卑
"文明偶然论""文明脆弱论",并非反文明,恰恰是对文明最深刻的珍惜、忧患与敬畏,也是对启蒙理性与进步主义的最大耳光!
而我想补充的,只是这一句:文明之所以不是必然,也非偶然,是因为它从来就不是人类单方面的作品。
若没有持续的恩典注入,文明终将回到历史的常态——被野蛮吞没,被熵增拉回。
所以,重要的问题从来不是:文明能否靠靠制度自保,而是:当恩典仍在敲门,人心是否还愿意回应?
今天的世界,正如当年亚述帝国的尼尼微——有先知的警告,也有仍在等候的恩典。
世界,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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