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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国 By Zhang Weiguo (非赢利同仁园地,无广告、无稿费,所转文稿如有版权要求请联系博主)
2025年1月12日星期日
顏純鈎 | 中國國情新動向:蒲城民變的現實意義
蘇暁康:「大一统」技术
密歇根大學終止與交通大學合作 多名該校中國學生涉間諜行為
美國密歇根大學致信給美國國會,正式宣布將終止與中國上海的著名學府上海交通大學的合作關係。密歇根大學校長Santa Ono在信中表示,經過全面審查後,大學已啟動為期六個月的程序,以「正式結束合作關係」。
結束學術合作是美國大學因美國國會議員的擔憂而與中國大學脫鉤的最新案例。議員擔心,美國可能正在幫助中國開發關鍵技術,以增強中國的軍事能力。
負責美國眾議院中國共產黨問題特別委員會的主席穆勒納爾(Moolenaar)在新聞稿中表示: 「密歇根大學決定終止與一所中國大學的聯合學院合作,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我們國家的更多大學應該效仿密歇根大學的行動。我的委員會已經強調,太多美國大學正在與中國共產黨的研究人員在關鍵技術領域進行合作,包括武器、人工智能和核物理學。這些合作的成果有一天可能會被用來對付我們的國家,我們絕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在密歇根大學的案例中,其中國合作夥伴聯合學院正在幫助中共實現軍事現代化,而通過該聯合學院來到密歇根的五名中國學生最終在格雷林營地從事間諜活動。美國的大學應該終止這類型的聯合學院合作,以保護我們國家的科研安全。」
此前,參與項目的中國學生因在2023年10月被指控撒謊並試圖掩蓋行跡而引發爭議。這些學生於2023年8月深夜在格雷林營地(Camp Grayling)附近被首次盤問,當時數千人在該地區參加夏季演習。
2020年,兩名在密歇根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的中國公民因在佛羅里達州基韋斯特(Key West)的一處海軍航空站非法拍攝被判入獄。
2023年10月,一名密歇根大學的中國學生因在提前投票期間非法投票而被指控,這是外國公民參與美國投票的罕見案例。
據密歇根大學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秋季,該校共有來自132個國家的8,812名國際學生,展現出其國際教育的多元化與全球影響力。其中,中國學生群體一直是國際學生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但2023年未有公布中國留學生具體數字。在2020年,密歇根大學在讀的中國學生人數達3,164名,佔全校學生總數的6.6%,並佔國際學生總數的47.4%。
密歇根大學與上海交通大學於2006年合作成立了上海交通大學密西根學院(UM-SJTU Joint Institute),旨在培養具備全球視野和創新能力的領導者。該學院設有機械工程、電子與計算機工程、材料科學與工程等專業,課程體系按照密歇根大學的標準設計。此外,雙方還在研究合作、科技創新、師生交流等領域展開了廣泛合作。
編輯: 溫曉平
2025年1月11日星期六
余英时:唐宋转型中的思想突破
如果以其内在理路来审视,并用其自有的术语来理解,则漫长的中国思想传统可以划分出三个主要的突破。最早的突破大约发生在孔子的时代,当时各种哲学派别如儒家、墨家和道家开始创造出最基本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被《庄子》最后一章的作者称作"天地之纯",或简称为原初之道。这个作者也是第一个中国思想史家,他导入了"思想突破"的观点。随着各种哲学学派的出现,他说,"道术将为天下裂"。
第二次大的突破发生在三四世纪的魏晋时期,那时作为整个汉代统治思想模式的儒学让位于玄学清谈,不久玄、佛合流而成为此后几个世纪中国思想的主流。从儒学到玄学、佛学的转型是中国思想史上一次最严重的断裂,因为玄学的本体论思想模式和佛学彻底的来世学说不是建立在先前的汉儒经学和宇宙论之上,而是建立在此前并不存在的看世界的方式之上。结果,汉代儒学传统不仅被修改,而且被超越,一个新的传统开始形成。
传统中国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重要的思想突破是大家普遍同意的新儒家崛起与发展。本文将对这最后一次突破所涉及的一些核心问题提出一些个人的看法。
在开始讨论前,我想说明,本文的议题更偏重在思想突破与社会文化变化的相互影响,而不在突破本身的内在逻辑。将新儒家视作这次突破的结果而作一个概述并不是我想做的。从一个史学家的视角来看,导致新儒家突破的那个历史过程更值得特别仔细考察。
众所周知,新儒家的产生牵涉到佛教,两者具有辩证的、双重的关系:一方面,新儒家对佛教彻底的来世说及其反社会的价值观持彻底的拒绝态度;另一方面,在它的哲学再造中,新儒家从佛教那里借用了许多概念、范畴。一般来讲,这一看法是正确的,而且确有许多证据支持这一看法。然而,这种看法似乎可能是一个狭隘史学观的产物。在我看来,以这种观点来看新儒家的产生,就要假定佛教最初进入中国后,几个世纪中一直保存它原来的超脱世俗的特点而没有任何变化。但从所有已知的史实来看,完全相反。再一个假定是,儒学在唐末宋初的复兴是作为对社会变化自发产生的自觉反应。然而试想在这一个时期,佛教和范围相对较小的道教俘获了中国人的头脑和灵魂,人们不禁要问:在韩愈和李翱时代,而对僵化的和无生命的儒家经学,这两人可能从儒家传统中汲取什么精神资源来开始这一重要的突破呢?
事实的真相是,如果我们拓广我们的视野,并尝试去辨明从唐末到宋初中国人精神发展的普遍趋势,我们就会发现,这最重要的突破远超出通常被当作新儒家兴起的思想运动的范围,纵然对于新儒家从11世纪以来处在重要的中心位置是毫无争议的。总的来看,这次突破可以广义地定义为一次采取明确的"入世转向"的精神运动。这次转型的"发起人"不是儒家,而是慧能(638-713)创建的新禅宗。新禅宗开始了"入世转向"的整个过程,然后先是将儒家,其后是将道教卷入了这一运动。
新禅宗的社会起源超出了本文讨论的范围。只须说新禅宗不同于传统的佛教,传统的佛教以神秀(600-706)为代表,喜欢贵族支持,而新禅宗通常更能吸引下层社会的民众。根据传说,新禅宗的创始人慧能充其量是半文盲,而且,在他大概从五祖那得到法衣后,他至少在包括农民和商人在内的普通人群中生活了16年。正如大家熟知的,他的布道方法主要由顿悟构成,这种顿悟可以通过直指人心和看一个人的真实本性而不通过书写文本来获得。它也表现出很强的反对将诸多事物视作佛、菩萨和祭祀的礼仪偶像崇拜倾向,不必说,这种"简易"的传教,更适合于大众而非上层社会的精神需要。著名作家梁肃(753-793)有一如此评论新禅宗的传教说:
"启禅关者或以无佛无法,何罪何善之化(疑当作'教'),化之中人以下。驰骋爱欲之徒、出入衣爰之类以为斯言至矣,且不逆耳,私欲不废。故从其门者,若飞蛾之赴明烛,破块之落容谷。"
毫无疑问,新禅宗以其"无佛无法、何罪何善"之教吸引了世俗中人而大行其道,迈出了"入世转向"的第一步。
新禅宗的"入世转向"没有比在《六祖坛经》中揭示的更清楚了。该经敦煌本第36节云:
"大师言:'善知识!若欲修行,在家亦得,不由在寺。在寺不修,如西方心恶之人;在家若修,如东方人修善。但愿自家修清净,即是西方。'"
在同一部分的《无相颂》中也有如下几句:
"法原在世间,于世出世间,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
对我们今天来说,这些话是很普通的,但对于慧能时代的听众来说,就犹如"狮吼"或"海啸"。惠能的教导十分清楚,凡俗信徒不必放弃此世在寺院里寻求救助,因为法总是在此世。而且,只有一个人在此世的日常生活中实践了他的信仰之后,此世才能被超越。正如普通禅话所表达的,"挑水砍柴,皆是妙道。"
安禄山反叛之后,皇帝和贵族对佛教的资助显着减少。为了节俭,寺院中的佛教徒不得不越来越靠他们自己的艰苦劳动来维持生活。结果,一个新的世俗劳作伦理开始出现在佛教团体中。佛教再一次领导了"入世转向"的进一步发展。正如我们所知,根据原始佛教戒律,僧徒是不允许参加农业劳动的,因为这会杀生(如昆虫、植物和树等)。乞讨和接受施舍是他们经济生活的通常方法。然而,在8世纪晚期和9世纪早期,现在属于江西的百丈丛林的禅宗大师怀海(720-814)制订了一个新的戒律,在他修订的僧侣准则《百丈清规》中要求寺院中的所有和尚,无论年纪与位列,都要平等地劳作以养活自己。他的著名箴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句话不仅被佛僧们普遍遵从,甚至变成了世俗社会的格言。这句箴言确实让我们联想起加尔文特别赞赏的、引之圣保罗的"不作不食"。
了解这种新的僧侣规则所造成的精神紧张是很重要的。怀海的一个弟子问:"斩草伐木,掘地垦土,为有罪报相否?"怀海云:"不得定言有罪,亦不得定言无罪。有罪无罪,事在当人。若食染一切有无等法,有取舍心在,透三句不过,此人定言有罪。若透三句外,心如虚空,亦莫作虚空想,此人定言无罪。"以上对话所显示的这种紧张充分证明怀海定下的新规则是对传统的一个明显破坏,是一个"突破"。因为突破的过程必定孕育着紧张,直至达到突破的点。为了说明在突破前佛教徒在这一领域的实践,让我引用下面的例子:山西的僧袭(578-641)做"僧直岁",监管所在寺院的粮食种植工作。然而,当他看到无数田里的昆虫在劳作过程中被杀,他觉得这太残酷而难以忍受。最后,他放弃了他的"僧直岁"职位。这个例子让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佛教徒看来农业劳动中杀死昆虫是罪孽深重的。
即使僧袭不是个人参与农业劳动,而仅仅是监督,就已产生超过他良心承受能力的罪孽感。上引怀海与他弟子之间谈话的深刻涵义必须从佛教中的这种长期确立的实践来理解。
但在突破之后,这种情况就被改变。每天,诸如农业劳动之类的世俗活动不再被以消极的方式来看待。相反,它们被赋予了宗教意义。请看下面沩山灵祐(771-853)和他的弟子仰山慧寂(807-883)之间的对话,当时后者在一个夏末来问候其师:
"沩曰:子一夏不见上来,在下面作何所务?师曰:某甲在下面,锄得一片田,下得一箩种。沩曰:子今夏不虚过。"
因为沩山灵祐是怀海的法嗣,我们可以推测,他不仅接受了后者的新教育,而言将其传给了下一代。这个对话仅发生在上引怀海的对话几十年之后,但在这个对话里,农业劳动中杀死生物是罪孽的想法被完全忽略了。相反,我们发现生产性劳动被作为优点来称赞,那种未能做每人每天份内之事的浪费时间成为最坏的罪孽之一。韦伯认为,被劳动为可行的苦行,总是出现在西方的宗教中。它不仅与东方宗教,而且与世界其他宗教规则都形成尖锐的对比。这显然夸大其辞。作为一个事实,强调佛法总存在于现世,每个人以顿悟超越现实世界(无需佛教僧伽甚至佛经做中介),最重要的是,要以出世的目的在现世从事生产活动,新禅宗在每个意义上都可定义为韦伯式的"入世苦行生活"的宗教。因此,它的出现明显地标志着出世苦行的结束,同时"入世转向"的开始。
从9世纪开始,禅宗大师们总是强调,离开普通日常生活就找不到"道"或"真理"。某人初入佛门,请赵州从谂(778-897)指示,从谂问:"吃粥了也未?"僧答:"吃粥了也。"从谂云:"洗钵盂去。"临济义玄(死于867)讲佛法时常说:
"道流,佛法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困来即卧。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义玄的真正意思是,僧侣生活不应有别于凡俗生活。有人问云门文偃(864-949),当佛僧的行为有如普通人时他应该做什么。文偃说:"门朝牵犁,晚间拽耙。"这儿我们看到新禅宗怎样渐渐地将来世苦行生活转变成入世的苦行生活。法朗克有一次说:"你以为你已逃出了修道院,但现在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终身苦修的僧侣了。"[11]依韦伯来看,这句话概括了"宗教改革的精神"。在中国,我想像一个禅宗大师可能会对僧人们说:"你们以为你们在逃避这个世界,但现在寺院里的每个僧人已彻底地成为一个世俗的人了。"强调重点可能不同,但结果一样。然而,与新教的苦行禁欲主义不同,禅宗没有产生一个足够的伦理来完全发展中国的入世苦行生活。直到新儒学的突破,这样一个伦理基础才最终被建立。
二
韩愈(768-824)一直以来被认为是新儒学的先驱。这种历史观建立得很牢固,以致去证明它的合理性是多馀的,对它提出怀疑则是不明智的。但我们必须对这可靠的观点提些问题:为什么是韩愈而不是别人开始新儒学的突破呢?为什么韩愈发现必须用《孟子》和《大学》来恢复儒家传统?这两本书,特别是后者,在唐代是相对忽视的。为什么儒家之道被韩愈认为是以这样的方式传承的?无疑,在这里要完全回答这此问题是不可能的。以下所能做的仅是概观而已。
对于韩愈的突破有两个密不可分并内在关联的方面,站在反对一面对佛教(和道教)进行批评,站在肯定一面复兴儒家之道。在他那个时代,韩愈主要以反对一面出名,特别是他819年的反佛谏文。然而宋以后,他却因为其肯定的方面而被欣赏,特别是他写于约805年前的关于"道"的文章。吊诡的是,现在的学者一般认为,他对佛教的批评十分缺乏原创性,他所有的反佛言论都可在早期的反佛作品中找到,这些作品始于621年的傅奕上疏。另一方面,从一个严格的哲学观点来看,也经常有人指出,韩愈对儒家之道的探索是不精细和不令人感兴趣的。因此,我们怎么去证明他作为新儒学突破的第一先驱者呢?
我以为,韩愈的重要性既不在于批评的原创性也不在于其哲学上的深刻性,他的创造在于他对反对与肯定两方面的综合。这两方面为新儒学将"入世转向"推入新的历史阶段创造了基础。与以前一概否定的反佛批评家不同,韩愈清楚显示了一条回向此世而不抛弃来世的道路,这是佛教对中国的主要诱惑。引用儒家经典作为权威,特别是《大学》和《孟子》在他的《原道》和其他文章中试图显示,此世的政治和社会秩序最终是超现实的天理(或天常)决定的。古代圣人们很早就发现这个伟大真理,并称之为"道"。他强调指出,这个真正的儒家之道,有别于佛教的超脱世俗之道,佛教之道是否定一切现实存在的。
在《原道》中,韩愈说:
"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再传焉。"
这是他最有名的道统论。但他从何处得到这一思想的呢?是否真如通常所言来自于《孟子》最后一章的解读呢?如我们相信伽达默尔所说,理解总是过去和现在的"视界融合"(the fusion of horizons),"与发生在历史意识中的传统的每一次相遇,都包含着文本与现实之间的紧张经验",则我们也必须说明韩愈在他那个时代所具有的视野。可以注意到,韩愈在他早期(从777年始)曾有二三年在新禅宗的发祥地韶州生活过,而且那时正是新禅宗运动的高潮。陈寅恪认为韩愈的道统论实际上仿自六祖慧能时代即十分流行的禅宗灯录。
确实,有很多韩愈作品可以支持陈寅恪的论点。在《原道》中,韩愈批评佛教的"治心"是为了"外天下国家",并以儒家"正心"作为最终"平天下"的精神基础来进行抗辩。表面上,似乎他想在"心"的培植上直接对抗新禅宗。但事实上,那只不过是变形的模仿,因为完全相反的对抗也是一种模仿。
在韩愈的《师说》中,禅宗影响的痕迹最明显不过。在他那个时代,普通的儒学教师一般被轻视,这在柳宗元(773-819)和吕温(771-811)的作品里可充分证明。因此,韩愈很清楚,除非重建儒家师道的尊严,否则复兴儒学将注定失败。通过对此,禅师作为师在唐代后期得到无比的尊敬。十分清楚,韩愈儒家之师定义中的术语"传道"、"解惑"仿自禅师。"惑"甚至可能取自禅宗语言。当时流行的一句普通禅语:"菩提达摩东来,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师说》中两个更重要的观点也值得评论:第一,文章强调"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这特别适用于像慧能这样的禅师,他不仅地位低贱,而且有些弟子年长于他。第二,文章中含有弟子不必不如师的观点。这个观点也有禅宗师徒关系概念的味道,正如禅师灵佑的格言:"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韩愈思想的起源至今主要在儒家语境中探讨;它与佛教的联系只在普通和不严密的方式下提到。一旦显示出他的儒家之道的再阐述是源于新禅宗思想的流行,许多疑问也就消失了。以韩愈思想的敏悟,如果他会不理当时最强大的宗教运动,那是不可理解的。事实是,他的诗和书信显示,终其一生,他与禅僧们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对他们的精神实践表达尊敬,但并不同情他们对现世的拒绝。无论如何,有证据表明韩愈非常熟悉新禅宗,他欣赏禅宗的教育方法并用到儒家方面来是可能的。然而,他欣赏新禅宗的不是个别思想或概念,而是禅宗突破过程的整个发展范式。为了解扩展重建儒家社会的计划,韩愈将始于新禅宗运动的"入世转向"推向极致。在某种度,他为了重建儒家的道统仿照了新禅宗的模式,他寻求完全不同于佛教的超越现实作为现世的基础。确实,他在这两个领域内实际的成就是很有限的。但新儒学的突破,则是由他确立了方向,并为宋代的发展确立了基本准则。
三
众所周知,"新儒学"又称"理学",源于其核心概念"理",或者更好地说是"天理"。因此,天理观念的出现可以作为新儒学有别于古典儒学的最主要特徵。譬如,《论语》中的关键概念"仁"在朱熹的注释中被重新界定为"爱之理"。天理是新儒学基本和绝对的概念,程朱学派与陆王学派都如此。因此,王阳明清楚地将其"良知"界定为天理。
除去解释上的细微差别,我们必须问,为什么天理的观念会成为新儒学突破的核心。在我们能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有必要讲一下佛教对在程颢(1032-1085)和程颐(1033-1107)之前的韩愈的最初突破的反应。这里须提及两个与韩愈相熟的佛僧。第一个是韩愈的仰慕者天台宗的智圆(976-1022)受韩愈的影响,他晚年转而研究儒家经典,特别是《论语》和《中庸》。与唐末宋初其他僧人发现《中庸》与佛教教义大体相近有所不同,他具体地比较了中庸之道与龙树的中道义。他对《中庸》这本儒家经典非常喜欢,以致自称"中庸子"。有意思的是,他不仅接受韩愈的儒家道统作为历史事实,而已完全信服韩愈关于现世的政治社会秩序必要性的观点。他相信,儒家与佛教须相互补充。关于两者的功能,他论述道:
"儒者饰身之教,故谓之外典。释者修心之教,故谓之内典也。蚩蚩生民,岂越于身心哉!非吾二教,何以化之乎?嘻!儒乎,释乎,其共为表里乎?世有限于域内者,故厚诬于吾教,谓弃之可也。世有滞于释氏者,往往以儒为戏。岂知夫非仲尼之教,则国无以治,家无以寗,身无以安。释氏之道何由而行哉!"
智圆的例子清楚显示,到宋初,"入世转向"已从禅宗向别的佛教宗派扩展。在韩愈的突破后来的新儒学发现之前,它已深深地触动一些佛教徒的敏感神经了,明白这一点也很重要。
第二个例子是主导整个宋代禅宗的云门宗的契嵩(1007-1072)。他是学习韩愈文风的佛教散文领导者,并且是欧阳修(1007-1072)的好友。像智圆一样,他也广泛研究儒家经典,并对儒家基本的社会价值观,特别是孝道,持肯定的态度。然而与智圆不同的是,他对韩愈排佛主行为了强有力的反击,这是最有名的。他说:
"嗟夫!韩子徒守人伦之近事,而不见乎人生之远理,岂暗内而循外欤?"
他也将佛教与儒学作了以下的区分:
"心也者,圣人道义之本。"
"非道则其教无本。"
显而易见,虽然契嵩的重点与智圆有所不同,但他们共同认为,佛教与儒学必须通过关注各自的世界来相互补充。然而,从佛教的观点来看,儒家的世界仅仅是精神所造的幻觉。由此,那个真正的、超越的精神世界是由佛教独占的。显然,他们仅同意韩愈关于此世重要性的观点,但仍完全不相信儒家之道的超越性,因为这一点仅仅韩愈的假设而没讨论。一定要把佛教对韩愈的突破的反应当作背景,才能理解新儒学的天理思想。
即使迟至11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世界仍有很多人处于禅风之中。确实,自宋代伊始,儒家开始逐渐而稳定地获得了焕发活力的基础。然而一般来讲,在佛教徒看来,没有佛教就好似一个世俗教育只关照政治和社会秩序而没有任何超越的精神上的支持。下面这段程颢(也可能是程颐)的语录证明谈禅在当时的流行:
"昨日之会,谈空寂者纷纷,吾有所不能。噫!此风既成,其何能救也!古者释氏盛时,尚只崇像设教,其害小尔。今之言者,乃及乎性命道德,谓佛为不可不学,使明智之士先受其惑。"
很显然,新儒学只有成功地发展出一套自己的超越现实的精神学说来取代禅宗,新儒学的突破才是完满的。换言之,在人生领域里,新儒学同禅宗竞争的不是此世而是来世。正如我们上文所见,禅师们是愿意将此世割让给儒家的。由于这个原因,我相信,从周敦颐(1017-1073)开始,宋代新儒家将构建儒家超越的精神学说作为中心任务,并以天理思想的出现为高潮。
天理的观念及其枝节,这里不必细述。然而,对新儒学与佛教相对的来世性质可以作两点观察。首先,与佛教以"心"为空、寂灭或虚无不同,新儒学的天理是真实的。正如程颐所说:
"天有是理,圣人循而行之,所谓道也。圣人本天,释氏本心。"
天理必须是超越的,同时又是真实的,从而为此世的存在提供一个牢固的基础。相反,佛教相信现象世界并不是永久的存在,而是一个生于"无明"的"幻网"。其次,在佛教那里,包括禅宗,现世和来世可想像成向相反方向运动的。即使在进行"入世转向"之后,佛教徒最终仍不得不为了能达到"彼岸"而抛弃"此岸"。这是所有信仰佛教者必须持守的信条。因此,与佛教的彼世背对此世相反,新儒学的彼世是面对此世的。新儒家欲以彼世来改善此世,从而取代佛教对此世的抛弃。这是可能的,因为儒家的彼世被理解为一种力量源泉,它能够通过人这一中介来改变此世。
前面我已讲过,当时的佛教宣称儒家的功能仅限于此世,而佛教完全负责彼世,新儒家以此相对,从而发展起了天理彼世。佛教的说法等于说,佛教是"体",儒学是"用"。用西方的术语讲,接近于价值世界与事实世界的划分。无须说,这样的模式新儒家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在本章开头,我也提议对从新禅宗到新儒家这样"入世转向"的精神运动进行全方位的观察。以此来看,新儒家的天理彼世结构须作为整个运动十分重要的事件加以认识。在儒家传统内,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构成了新儒家突破的精髓部分。因为新儒家强调生活与创造的彼世,为唐宋转型中的入世运动提供了支持的阿基米德点,而这是非常需要的。相反,佛教的极乐彼世由于太消极而不能为此目的服务。新禅宗确实通过极乐世界的界定,赋予每个人都具有原初的佛性,从而使彼世更接近于此世。然而,通过觉悟佛教所最终达到的是空无,禅宗的彼世仍不足以为此世提供一个超越的力量,而这是转变此世所必需的。
表面上,儒家彼世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思想史上儒与佛关系明显破裂。在明确的意识层面上,这也是无可怀疑的,新儒家做了所有努力以使自己与佛教相区别。然而,在更深一层上,新儒学的突破可以理解为新禅宗最早始于8世纪的入世转向的继续。事实上,在宋代的大部分时期,禅宗的突破范式在许多方面继续激励着新儒家。一些例子可以说明这一点。程颢曾讲,禅师们只是讲"识心见性",但这与儒家讲的道德培养方式之一的"存心养性"是不可比的。但二程的高足谢良佐(1050-1103)据说讲过一个故事,说程颐曾向某禅僧学养心工夫,并习得了全部方法。然后他"偷"了禅僧的方法以为己用。对此,朱熹评论道:
"当初佛学只是说,无存养底工夫。至唐六祖始教人存养工夫。当初学者亦只是说,不曾就身上做工夫,至伊川方教人就身上做工夫。所以谓伊川偷佛说为己使。"
谢良佐居然公开说其师"偷"禅僧工夫,这确实令人吃惊。正如我们所见,谢良佐所说与程颢的陈述是完全矛盾的。而更令人惊讶的是,朱熹会毫不犹豫地坦承"存养工夫"确是由慧能首先发展起来的。朱熹话中惟一可能不真实的地方是他认为慧能的后继者只是谈论"存养工夫"而"不曾就身上做工夫"。众所周知,道德培养在新儒家那里居非常核心的位置,然而他们自己承认,这来自于对禅宗范式的修改。
第二个例子是新儒家节童蒙学规。陆九龄(陆象山之兄)曾与朱熹讨论制订学规的方法。后者回答:"只做《禅苑清规》样做亦好。"要说明的是,《禅苑清规》是着名的《百丈清规》的修订本,是由宗颐在1103年完成的。这表明朱熹认为禅林制度被新儒家作为童蒙教育的模本。这件事情也说明了宋代新儒家是多么密切地紧跟着禅宗的发展。
禅宗对于新儒家突破的影响,最后一个例子是精神上的,而不是技术上的。新儒家突破最显着的社会结果之一是在士阶层中出现了对现世的高度使命感与责任感。当然,士阶层的这一新的自我意识与唐宋转型中的社会变化有众多关系。宋代世袭门第的整体消亡促进了士阶层在社会中居于领导地位。结果,虽然起初不明显,但涌现了一批新儒学改革者,他们将重建社会当作自己的责任。范仲淹(989-1052)和王安石(1021-1086)是其中最着名的两位人物。甚至早在中进士之前,范仲淹就已经表达过一个儒士须以天下为己任的观念。后来,他提出了"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新思想。毋庸置疑,像范仲淹与王安石这样的新儒家,肯定曾或多或少地受到儒家传统中早期典型人物的激发,特别是孟子。譬如,范仲淹的格言就是《孟子》中的一句话的改述,而王安石在他的一首诗里也公开表达了对孟子道德理想主义的极大推崇。然而,假设像范仲淹、王安石这样的新儒家理想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禅宗入世转向的影响也是有根据的。芮沃寿曾提出一个有趣的见解,认为范仲淹的格言可能是菩萨理想的中国世俗表达。我想指出,如果范仲淹的格言真的证明部分源自佛教,那么它可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菩萨理想,而是禅宗,特别是云门宗。云门宗在宋代佛教中不仅占据了中心和决定性的位置,而且尤需点出的是它的"爱众生"和"入世苦行"。王安石的例子可以支持我的观点。据着名的禅宗诗僧惠洪(1071-1128)讲,王安石晚年退隐闲居金陵(南京)时,曾对一友人忆起的仕宦生涯。王安石说:"吾止以雪峰一句作宰相(822-908)。"友人问是什么话,王安石忆道:
"这老子尝为众生作什么?"
必须说明,雪峰(义存)不是别人,正是云门宗的创始人文偃(864-949)的宗师。这则轶事完全不是不可信的道听途说。相反,它的历史真实性完全可以建立在王安石诗歌的基础上,在这些诗歌里,佛教救世的思想得到了动人的表达。
在本文结束时,我必须说明,我并不是在重复已过时了的传统批评,以为新儒家只是伪装了的禅宗。对新儒家是儒家传统在主要框架上的更新,我没有丝毫怀疑。我所说的是,如果不把禅宗的突破考虑在内,作为一个历史现象的新儒家的突破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事实上,如果以一个宽阔的历史视野,将新儒学的崛起视为由新禅宗最初始于8世纪的长久而持续的精神运动的顶峰,那么对它就能有更好地理解。
孙立平 | 最悲观的预测:大拆解会走到哪一步?
第一,特朗普代表的是关于美国经济的一种假设。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制造业,我们的经济以什么为基础?在这个问题背后的,是一个关于美国经济基础的分歧性假设:美国有没有可能在制造业空心的背景下,以高科技、金融和服务业支撑起其庞大的经济体系,并在世界经济中占据支配地位?显然,特朗普代表的是其中的一种否定性的假设,即没有制造业的支撑,美国的经济是脆弱的、不安全的,甚至会失去世界经济的主导权。因此,促进产业回流,尤其是制造业的回流,是特朗普这届政府经济政策的基本点。
第二,从历史的视角理解产业回流问题。1980年,美国金融、房地产与专业服务增加值在美国GDP 中的比重首次超过制造业,这被视为美国产业空心化的标志。进入21世纪后,金融和高科技行业已经成为美国经济的代名词。底特律、匹兹堡等传统制造业中心逐步衰落,华尔街和硅谷成为美国经济的新象征。但这里需要明确一点,产业空心化的直接原因,与其说是制造业越来越不赚钱,不如说是比制造业更赚钱的行业在不断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愿意在制造业投资的资本越来越少,愿意去制造业工厂做工的人越来越少,中低端制造业开始向外部转移。
第三,促进产业回流的政策,并不是始于特朗普。理论层面的主张我们可以弃置一边,仅以政策层面论,促进产业回流是始于奥巴马时期。2016年,奥巴马政府开始制定相关规划和政策,促进美国制造业回流,以改善本国的经济状况,并增加本国的就业。此后,历届美国政府都坚持了这一政策导向。2023年美国的制造业投资规模已经达到了2010年平均值的三倍。有人估计,到2025年,将有84%的美国企业部分或全部回流其制造业务。但总起来说,特别是在与中国对比的意义上,美国制造业并没有显示出明显的优势。
第四,特朗普思路与拜登思路的差别。在这次美国总统大选中,哈里斯宣布的经济政策是以救助中产以及为中产创造机会为重点。结合拜登执政期间的政策,我们可以看到民主党在这个问题上的一条明显的思路:重点扶持新兴产业,尤其是半导体、清洁能源等新兴产业,从而带动整体制造业的回流。换言之,拜登更强调的是通过高科技优势建立新兴产业集群来促进产业回流。而特朗普的政策则侧重于通过关税和减税来保护本土制造业,其中包括较为传统的产业,因为这更有利于增加铁锈地带的就业机会。这也是共和党的票仓之所在。
第五,特朗普促进产业回流的主要手段。无论是在大选之中,还是在获胜之后,特朗普都特别强调关税政策的重要性。他直言,他特别喜欢关税这个词。这里需要注意到的是,这时特朗普讲的关税与其第一届任期时对关税的强调是不一样的。在第一届任期,特朗普的关税武器主要目标是减少逆差,促进国际收支平衡。而这一次,特朗普对关税的强调,则是旨在促进产业回流。通过关税,构筑保护主义的壁垒,同时,通过高额关税的收取,在内部推行减税政策,尤其是降低企业所得税率。这无疑可以吸引外资进入美国,并增强企业的活力。
第六,关税是弱者的武器,是产品缺乏竞争力时的无奈之举。这里说的强弱不是指整体实力的强弱,而是指某些商品在市场上竞争力的强弱。关税政策的实质,是将外来商品拒之于国门之外,在历史上,这一手段较多地为弱势的一方所采用,现在美国面临的问题也是如此。从根本上说,这种弱势实际上是价格和成本劣势。一位从中国进货的美国经销商说,他的订单来自美国人,他能够把从中国采购的商品在美国以4倍的价格卖出去。这种情况可能是个例,但也大体可以说明美国制造业在价格上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市场竞争。
第七,特朗普能解决美国制造业的价格劣势吗?价格劣势的背后是成本劣势。有人用了这样一个形象的说法来说明问题:把富士康工厂里的画面给那些口口声声无限怀念制造业的美国人看,然后告诉他们,这些富士康工人每天要工作12小时,每周只休息一天,节假日都要加班。更为夸张的是,加班这是是员工们强烈要求的,因为不加班,大家每个月收入糊口都够呛。最后告诉美国人,这些工人的工资只有4美元一小时。当然了,美国人还没看到更离谱的,富士康在印度工厂每小时的时薪是1.5美元。他们会接受这样的工作条件吗?
第八,成本差异的背后是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在美国办厂的曹德旺曾有句名言,如果工会进来,我就关门不做了。实际上,不仅是美国,整个西方也是如此,其产品价格不是由某一具体因素决定的,而是其经济社会发展阶段的综合因素决定的。其中最直接的,是平均的工资水平、社会保障与福利待遇,以及工会的强大作用。而更深层的,则是社会实际上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了:用一种相对轻松的人性化的方式工作(倒退回去有可能吗)。在这样的背景下,任何能够降低人工成本的措施,都不可能被人们所接受。唯一可能的出路是自动化和机器人的使用,但这又会受到工会的抵制。
第九,美国制造业回流遇到的不仅仅是成本与价格的问题。我不知道人们是否注意到这样的一个现象:过去中国产品在国际市场上廉价商品的形象正在改变。更确切地说,尽管一些中低端的产品仍然是白菜价,但也有一些商品,在国际市场上卖得比国内还贵。这说明,中国产品的品质在提升,甚至有的地方在超越。但在大多数产品,特别是一些高端产品上,美国和西方国家还具有一定的优势,这些优势来自于高科技。换言之,美国和西方国家的产品如果要保持现有的竞争力,唯一的可能是优势技术的垄断。这样,对西方国家包括美国来说,对其竞争力优势的最大威胁,就是技术扩散。由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拜登政策的重点为什么是小院高墙。
第十,最后,很可能会走到彻底脱钩这一步。中美之间的航班在急剧减少,人员的往来在急剧减少。这也许具有某种象征意义。上面的分析告诉我们,就美国而言,无论是成本及价格还是技术扩散,都是一个几乎无解的问题。甚至加征关税,能够解决的问题也极为有限。有人会说,自由贸易就是凭竞争力取胜嘛。但我们不要忘记,时至今日,任何市场都是镶嵌在民族国家的框架内的。我们可以想象,当市场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我前些天说,这就是交往意义上的拆解。
上面所说,不是主张,只是猜测,对于趋势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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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10日星期五
丘吉尔:论托洛茨基
温斯顿·丘吉尔
1937年,伦敦
论托洛茨基
罪与罚
编者按:
丘吉尔的主要收入靠写作。1937年,他将他对同时代的一些人物的观察和印象结集出版,包括这篇论托洛茨基的文章,名为《我们时代的人物》。1953年,丘吉尔因《不需要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如果那是一部文学作品的话,得奖实至名归。斯文·赫定是唯一一位既是瑞典科学院也是瑞典文学院的双院士。1952年去世前曾连续三年一票否决了丘吉尔的诺奖提名,显而易见,他自有道理。同样有趣的是,1939年9月,当德国人入侵波兰,俄国人从东部同时发起进攻,丘吉尔慷慨陈词,发誓与纳粹对抗到底。1946年,俄国人将波兰及东欧悉数收入囊中,他慷慨陈词,发誓与布尔什维克建立势不两立的铁幕。很难知道这位嗜酒如命、世人眼中的作家、演说家、政治家这一次是否像以往或整个一生那样没有处在酒精作用下醉态中。
(正文)
当篡位者和暴君沦为街谈巷议时,当布尔什维克者用文字而非炸弹为资产阶级的媒体流露真情时,当流亡的战神再次战斗,当被解雇的刽子手在炉边侃侃而谈和喋喋不休时,我们可能会为好一点的日子到来的迹象而欢欣鼓舞。我面前有一篇文章,是别名布朗斯坦的托洛茨基最近为《伦敦周刊》撰写的,他在文章中谈到了我对列宁的看法,谈到了协约国对俄罗斯的干涉,谈到了伯肯黑德勋爵和其他启发性的话题。他在土耳其流亡期间写了这篇文章,恳求英国、法国和德国允许他回到文明世界中,这个文明世界是他以往和现在仍然矢志摧毁的。俄罗斯,他自己的红色俄罗斯,他不顾他人的痛苦或自己的危险,按照他的内心愿望构建和塑造的俄罗斯,已经把他赶走了。他所有的阴谋,他所有的胆识,他所有的写作,他所有的呵斥,他所有的暴行,他所有的成就,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另一个"同志"取代他来主宰。其革命地位不及他,才智不如他,尽管在罪行上也许毫不逊色。而他,那个曾经大获全胜的托洛茨基,眉头一蹙致万千人于死地,现在却郁郁寡欢地坐在那里,——带着一层恶意,一度被搁浅在黑海岸边,现在被冲上了墨西哥湾。
但他一定是个难以取悦的人。他不喜欢沙皇,所以杀了他和他的家人。他不喜欢帝国政府,所以毁了它。他不喜欢古奇科夫和米柳科夫的自由主义,所以推翻了他们。他无法忍受克伦斯基和萨文科夫的社会革命派的温和,所以攫取了他们的位置。最后,当他竭尽全力争取的布尔什维克政权在整个俄罗斯建立起来时,当无产阶级专政至高无上时,当社会新秩序从幻想变为现实时,当个人主义时期令人憎恶的文化和传统被根除时,当秘密警察成为第三国际的仆从时,一句话,当他的乌托邦实现时,他仍然不满。他仍然愤怒,咆哮,低吼,一点点密谋。他鼓动穷人反对富人,他鼓动赤贫反对穷人,他鼓动罪犯反对赤贫,一切都如他所愿地发生了。然而,人类社会的罪恶似乎需要新的天惩。在最深处,他绝望地寻求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是,可怜的恶棍,他已经触到了最低点。找不到比布尔什维克阶级更低的东西了。他徒劳地将目光转向野兽,但猿类无法欣赏他的雄辩。他无法动员狼群,因为在他挥斥方遒之际,狼群数量激增,因此,他昔日任命的罪犯们站在一起,把他关在外面。
因此有了这些侃侃而谈的报纸文章。因此有了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哀号。因此有了允许参观大英博物馆并研究其文献的恳求,或请求用墨尔文的水治疗风湿病,或瑙海姆的水治疗心脏病,或巴特洪堡的水治疗痛风,或其他什么地方治疗其他不满。因此有了在土耳其的阴影中被穆斯塔法·凯末尔的锐利目光穿透的沉思。因此有了从法国、从斯堪的纳维亚的出走。因此有了在墨西哥的最后避难所。
令人惊讶的是,像托洛茨基这样聪明的人竟然无法理解文明国家政府对布尔什维克主要倡导者的明显反感。他写道,这似乎只是因为对新思想和敌对政治理论的狭隘偏见。但布尔什维克不仅仅是一种信条。它是一项运动计划。一个布尔什维克者不仅是某种观点的持有者;他是以深思熟虑的手段实施这些观点的忠实的行家。对不满和革命的解剖在每一个阶段和方面都得到了研究,它是一本以科学精神准备颠覆所有现存制度的不折不扣的操典。执行的方法和教义本身一样,都是布尔什维克信仰的一部分。起初,人们会援引久负盛名的自由主义和民主的原则呵护这个呱呱坠地的有机体。言论自由、公共集会权、各种形式的合法的政治鼓动和宪法权利可以畅行无阻并得到主张。谋求与所有左翼的民众运动结盟。
在某个动荡时期创建温和的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政权是第一个里程碑。但一旦创建,它就会被推翻。混乱带来的苦难和匮乏必须被利用。在新政府的代理人和劳动人民之间安排冲突,如果可能的话,加入流血。烈士要制造出来。统治者的歉意应该被用来捞好处。和平的宣传应该用来掩盖人与人之间未所未闻的仇恨。与非布尔什维克的信仰没必要共处。政府或政治家方面的一切善意、宽容、和解、仁慈或宽宏大量的行为都应被用于他们的毁灭。然后,一俟时机成熟,机会到来时,从暴民造反到个人暗杀的一切形式的致命暴力都必须毫无保留或内疚地加以利用。堡垒将在自由和民主的旗帜下被攻陷;一旦权力机构掌握在兄弟们手中,所有反对派,所有相左的意见都必须被消灭。民主不过是一种工具,用来使用,随后加以摧毁。自由不过是一种感情用事的荒谬,不值得逻辑学家费神。根据死记硬背学来的教条,自命的祭司的绝对统治将毫无保留地施加于人类,将永远持续下去。所有这一切,在枯燥的教科书中阐述,也在几个大国的历史上用鲜血书就,是布尔什维克的信仰和目标。言必行,行必果。
我将近七年前写了这段话,但这难道不是对共产主义故事的准确描述吗?这种故事违背了西班牙两方绝大多数人的意愿,使西班牙陷入了目前的可怕混乱状态。
托洛茨基很可能从未理解过马克思的信条,但他是其操典的无与伦比的大师。在他的天性中,他具备了涂炭民胞(civic destruction)的艺术所必需的一切品质——卡尔诺式的有条不紊的指挥,马基雅维利式的冷静超然的智慧,克勒翁式的群言无忌的雄辩,开膛手杰克式的凶猛,泰特斯·奥茨式的刚毅。没有一丝感情,没有人情味,没有对精神的担忧能削弱他高超而不知疲倦的行动能力。就像他培养的癌细胞一样,他喂养它,折磨它,尽心尽性地宰杀它。他找到了一个分享布尔什维克信仰的妻子。她在他身边工作和密谋。在沙皇时代,她和他一起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她为他生了孩子。她帮助他逃脱。他抛弃了她。他在一个出身良好的女孩身上找到了另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这个女孩因为说服学生拒绝参加祈祷并阅读共产主义文字而不是《圣经》而被哈尔科夫一所学校开除。通过她,他有了另一个家庭。正如他的传记作者之一"马克斯·伊士曼"所说:"如果你知法守法,她不是托洛茨基的妻子,因为托洛茨基从未与亚历山德拉·伊芙娜·索科洛夫斯基离婚,她至今仍使用着布朗斯坦的名字。"他对母亲的描述冷酷而令人心寒。他的父亲,老布朗斯坦,于1920年死于斑疹伤寒,享年83岁。儿子的成功并没有给这位诚实、勤勉、信仰坚定的犹太人带来安慰。由于他是资产阶级,遭到红军的迫害;由于他是托洛茨基的父亲,遭到白军的迫害;由于他的儿子抛弃了他,他只能在俄罗斯的洪流中随波逐流,但他仍然顽强地游到了终点。剩下来他还能做什么呢?
然而,尽管在托洛茨基身上,在这个存在物身上,如此远离人性中的普通情意和感情,如此超尘拔俗,可以说远在芸芸众生之上,如此完美地堪当他的大任,但从布尔什维克者的观点来看,其中有一个特别严重的弱点。托洛茨基雄心勃勃,而且雄心勃勃以一种相当普通的世俗方式。世界上所有的集体主义都无法消除他的利己主义,这种利己主义无异于一种恶疾,一种致命的恶疾。他不仅必须毁掉国家,还必须统治废墟。对于他来说,所有不是由他领导或几乎不是由他领导的政府体系都是可憎的。无产阶级专政对他来说意味着他要无条件地服从。他要代表无产阶级发号施令。"劳苦大众"、"工人、农民和士兵委员会"、"卡尔·马克思的福音和启示"、"社会主义苏维埃共和国联邦"等等,对他来说都不外乎一个词:托洛茨基。这导致了麻烦。同志们变得嫉妒。他们变得满腹狐疑,托洛茨基领导着他在难以言状的困难和危险中重建的俄国军队,他几乎站在了罗曼诺夫家族空缺的宝座上。
他采用的对其他人产生毁灭性影响的布尔什维克公式,现在对他来说不再是障碍。他像抛弃妻子、父亲或自己的名字一样轻易地抛弃了这些公式。军队必须重建;胜利必须赢得;而托洛茨基必须做到这一点,托洛茨基从中受益。闹革命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他将他非凡的造诣发挥得淋漓尽致。新模范军的军官和士兵的待遇比俄罗斯其他任何人都要好。旧沙皇政权的军官数以千计地归降。"见鬼去吧,政治;让我们拯救俄罗斯。"敬礼被重新引入。军衔和特权被恢复。指挥官的权威被重新确立。高级指挥官发现,这个党的新贵对待他们的态度,是他们从未从沙皇的部长们那里体验过的尊重。俄罗斯保皇党联盟事业的弃儿以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为这些举措行了加冕。1922年,由于军队对托洛茨基的个人态度和体制推崇备至,如果不是因为一个致命的障碍,他很可能已经被武装部队任命为俄罗斯的独裁者。
他是犹太人。他仍是犹太人,没有什么能克服这一点。造化弄人,当你抛弃你的家庭,与你的种族一刀两断,唾弃你父代的宗教,并将犹太人和外邦人裹挟在共同的巨大恶意中,却因小人的原故错失了一个如此伟大的奖赏。如此不宽容、如此卑劣、如此偏执,确实忍难以忍受。横祸接踵而至,一场更大的横祸。失望之余,灾难即将来临。
因为与此同时,同志们也没有闲着。他们也听到了军官们的谈话。他们也看到了从旧军队中重建一支俄国军队的可能性。在列宁活着的时候,这种危险似乎还很遥远。列宁确实把托洛茨基视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他试图保护他。但在1924年,列宁去世了,托洛茨基仍然忙于他的军队,仍然享受着在他的部门挥斥方遒的日常工作,仍然受到最后一次为尼古拉二世欢呼的回音,转而去寻找一个处心积虑针对他的反对派。
格鲁吉亚人斯大林是执政工具的一种秘书长。他管理核心小组并操纵无数的委员会。他耐心地将各种导线理在一起,并精心地将它们拉扯得有条不紊。当托洛茨基满怀希望、信心十足地接受列宁的接班人时,发现党的机器正在朝着不同的方向运转。在布尔什维克者活动的纯粹政治竞技场上,托洛茨基很快就被耍了。凭借他大量著作中的一些内容,他被指控为"反列宁主义者"。他似乎没有理解列宁在布尔什维克者心中已经取代了上帝。他在一段时间内仍然认为,这种可取的替代是由托洛茨基实现的。他承认了自己的异端,并急切地向士兵和工人解释导致他这样做的确凿理由。他的声明引起了茫然的惊愕。OGPU(国家政治保卫局)被启动。已知的听命于托洛茨基的一批军官被解除了职务。经过一段沉默的紧张期后,他被建议休假。这个假期在经过一些中断后仍然继续。
斯大林利用他的成功建树更大。政治局,没有列宁的魔力,也没有托洛茨基的势力,残余势力分子接下来遭到清洗。那些闹革命的政治家们被党的管理者解雇、惩罚,并被剥夺了权力。核心小组吞没了内阁,在斯大林的领导下,成为现在的俄罗斯政府。托洛茨基被那些他曾经带领着顽强夺权的暴动者围困。
他在历史上的地位会是什么?尽管法国大革命充满了恐怖,但其场景和角色却闪闪发光。罗伯斯庇尔、丹东,甚至马拉的生涯和人格,在一百年间闪耀着骇人的光芒。在巨大的亚细亚的液化(asiatic liquefaction)过程中,所有的形式和重点都消失了。即使是数百万人的屠杀和数千万人的苦难,也无法吸引后世的人们关注他们粗鄙的外貌和古怪的名字。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他们从契卡的监狱里出来,向世界做出奇怪的、不自然的忏悔。他们秘密地遭遇了他们置于许多更好更勇敢的人去面对的死亡。
但托洛茨基幸存下来。他在舞台上徘徊。他已经忘记了列宁约束的继续对德战争而不是屈服于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条款的努力。他忘记了自己作为战神和俄国军队机会主义的改造者的生涯。在不幸中,他回到了布尔什维克正统。他再次成为最纯粹的布尔什维克派别的倡导者。围绕着他的名字聚集着世界革命的新极端分子和教条主义者。苏联的巨大恶意全部转向他身上。他曾在旧政权上如此无情地使用过的同样卑鄙的宣传,现在正被他的唯一幸存下来的前同志集中于他身上。在列宁的名字和卡尔·马克思的学说被他疯狂利用的时候,这些名字和学说现在被用来针对他。随着布尔什维克的毒性在俄罗斯血液中减弱,俄罗斯正在恢复力量。这个过程可能是残酷的,但它不是病态的。自我保护的需要迫使苏联政府将托洛茨基及其新蒸馏的毒素排挤出去。托洛茨基徒劳地尖叫着抗议暴风骤雨般的谎言,徒劳地谴责他本可以自鸣得意地成为其领袖的官僚暴政,徒劳地努力召集欧洲地下势力推翻他曾引以为豪的俄罗斯军队。俄罗斯已经同他做了了断,同他永远做了了断。
或许他将有闲暇时间来思忖他的手工艺。没有人希望他受到比得享天年更好的惩罚。他那敏锐的智力和不安分的精神应该在失能和愚蠢中相互侵蚀。事实上,我们可以想见有一天,他的理论,在实践中毁于一旦,甚至不再对积极、充满希望的外部世界产生刺激,并且源于一种安全感的广泛宽容精神允许他不声不响地回到——声名狼藉,销声匿迹——他渡过了早年的大部分时间的欧洲和美国。也许在未来的岁月里,他在他所做的工作中找到的慰籍与他的父亲在其养育的儿子身上找到的慰籍一样寥寥无几。
(正文完)
后记:
"由于战胜了希特勒,斯大林变得比以往更加强大,在国内外都沐浴在'他的'红军的伟大光环下。对苏联独裁者的个人崇拜早在大战之前就形成了,现在更是达到了巅峰。"
"在1949年12月斯大林的70岁生日那天,斯大林的光辉形象被挂在气球上,由探照灯光锁定,照亮了克里姆林宫上方的夜空。诗人们争先恐后地唱着对领袖的颂歌——以拉脱维亚诗人卢克斯的两句最具有代表性:
'好比你我心中编织的美丽红纱线,
我们的父兄,你的名字叫斯大林。'
对这一暴君的新拜占庭式的奴颜婢膝的阿谀奉承,他所拥有的几乎魔法般的权力,揭示了一个专制、恐怖、黑暗的社会背景。"——托尼·朱特《战后欧洲史》
"东线战争开始时,坚执着斯拉夫人是劣等民族这一理论的希特勒,把对他们的战争称之为'沙盘游戏'。……他有时用一种开玩笑的轻蔑口吻说,战胜俄国后,最好由斯大林来管理这个地方,自然是在德国的主宰之下,因为就对付俄国人而言,他是最理想的人选。"——施佩尔《第三帝国内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