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白,身修,美丰仪。
储安平的确是个美男子。
储安平(1909~1966)江苏宜兴人。出身于宜兴望族,出生后 6 天丧母,14 岁丧父。依赖祖母抚养,生活节俭。
1928 年入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1932 年毕业。
1933 年起,在南京《中央日报》任副刊编辑。
1936 年赴英国伦敦大学做研究工作。
1938 年回国至重庆,先后担任《中央日报》撰述,编辑,复旦大学教授,中央政治学校研究员。
1940 年 8 月,在湖南省安化县蓝田镇国立师范学校任教师。《英国采风录》《英人法人中国人》为这一时期作品。《英国与印度》一书则是其讲授英国史和世界政治概论的讲稿。并在桂林《力报》任主笔。
1945 年春,在湖南辰溪《中国晨报》任主笔。日军侵占桂林后,在重庆创办《客观》周刊,共出版了 17 期。
1946 年春赴上海,9 月 1 日创办《观察》半月刊,任社长和主编,同时兼任复旦大学教授,开设比较宪法,各国政府与政治等课程。
1948 年 12 月 25 日被国民党查封停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国家出版总署专员,新华书店副总经理,出版总署发行局副局长。
1954 年任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兼宣传部副部长,并当选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1957 年任《光明日报》总编辑。
1958 年 1 月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1966 年逝世。死因不明。年 57 岁。
储安平是不予改正的中央级"五大右派"之一(余为章伯钧、罗隆基、彭文应、陈仁炳)。储安平与前妻育有三子一女,储望华是其幼子,生于1941年,作曲家钢琴家,现居澳大利亚。
储安平的一生中,最有名的就是党天下。
1957年4月1日,出任《光明日报》总编辑。在共产党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并要与民主党派"长期共存、相互监督"的时风中,储安平似乎恢复了40年代后期创办《观察》时的精神状态。
1957年6月1日,在统战部党外人士座谈会上以"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为题发言 ,提出震撼全国的"党天下"的问题。他提出,"宗派主义的突出,党群关系的不好,是一个全国性的现象。"而且与中央也有很大关系。并且称"大家对小和尚提了不少意见,但对老和尚没有人提意见。"并委婉地批评政府已经成为一党天下,国务院12位副总理中无党外人士,最后总结"这个'党天下'的思想问题,是一切宗派主义现象的最终根源,是党和非党之间矛盾的基本所在。"
第二天,上海《文汇报》在头版全文刊登了储安平的发言。《光明日报》社长章伯钧阅后钦佩不已,称"储安平是个勇士"。
6月21日,储安平在九三学社举行的中央常务委员会第十六次扩大会议结束时"承认错误",他说他看到台湾和香港的反动报纸为他喝彩时,"感到很沉重",并表示"要认真地挖掘自己的思想根源,并且交代同章伯钧、罗隆基的关系"。7月召开的第一届全国人大第四次会议上,储安平作了题为《向人民投降》的发言,《人民日报》全文发表。
1957年11月12日,作为《光明日报》总编辑的储安平和《光明日报》社长章伯钧被同时免职。在1958年1月18日至24日召开的九三学社第四届中委会第三次全会上,储安平中央委员、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的职务被撤销。1月31日,第一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召开,决定罢免储安平人大代表的资格。
6月8日毛泽东起草《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的党内指示。全国反右斗争开始。在遭受各方面的猛烈批评后,8月,储安平、徐铸成等被打成大右派,被撤职并送郊县劳动改造。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被残酷迫害。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评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作为著名"大右派",储安平也成为被"扫荡"对象。8月31日,遭受多次批斗后的储安平投河自杀未遂,被造反派押回九三学社,看管起来。
1966年9月上旬失踪,生死不明。
王实味因为反对不平等,就被打成国民党特务,被下面的人错误地枪杀了。
老人家虽然说过还我一个王实味,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
储安平就不一样了,政治方面和大政方针发生冲突,这就坚决不能饶恕了。
死了还要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毕竟书生意气,一听到百花齐放就激动不已。
民主党派中,其实也并非都是书生,政治经验丰富的就聪明,三缄其口,静观其变。
用陈伯达的一付对联来形容就是:
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
但储安平就完全不是这种人。
民国时期就因为坚决不写奉命文章,不惜离职。
后来还炮轰国民党政府"七十天是一场小烂污,二十年是一场大烂污,烂污烂污,二十年来拆足了烂污",对于这样的硬骨头文人,当局也无可奈何。
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在政治运动中积极提意见,最后在反右中被定为右派,一生翻不了身。
他是另外一个【坚决不平反的右派】章伯钧自认为一生最对不起的人。
但他却最敬重章伯钧。
储安平在《光明日报》社社长章伯钧的力荐之下,上任该报总编辑。
章伯钧一直很内疚,他认为是自己害了储安平。
在被打成右派之后,储安平的故人旧友,报社同事,很多民主党派的朋友,为避祸早已断了往来,就连夫人也被一名国民党甲级战犯撬了去,两人在储安平还未离婚的时候,就住在储安平的房子里,公开来往。
离婚的时候,女方问储安平要三千元,连法院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他是右派,不是大资本家,哪来那么多钱?
一生倾心于英国议会政治的储安平,早已把孟子的名言忘在脑后了: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一个右派分子而已,谁怕他啊?
章伯钧却一如既往,不但同情他,而且公然接受他送来的牛奶。
章就百思不得其解,满腹牢骚,说什么战犯比文人香,屠夫比书生好。
就凭这种性格,章被划为另外一个永不平反的右派分子,也是必然了。
另外一个九三旧人李如苍,可以说是储安平的生死知己。
不但活着的时候热心照顾,彼此往来频繁,而且在储安平死后冒险去收尸,可惜失望而归。
8 月 24 日,红卫兵闯进了家门。东西是能砸烂的,都砸烂;
能拿走的,都拿走。人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侮辱。当父母被关在小屋,吃着甩在地上的窝头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打听朋友的情况。
黄绍竑自缢身亡,章乃器惨遭毒打,刘王立明、叶笃义、刘清扬关入秦城监狱等消息,一件件传来。其中惟独没有储安平的下落,父亲焦忧万分。
后来,只是听说他一遍遍地挨打,家里抄来抄去,破败不堪,更无人相扶相助。他实在受不了了,便逃到九三中央,请求组织收留。获此消息,父亲大感不妙,因为农工党中央对收留的右派,就有半夜毒打的事情发生。父亲估计九三对储安平,也绝无仁慈可言。
大约是 9 月上旬的一天拂晓,晨星尚未隐去。忽然,有人轻轻地按了两下电铃。父母从这有礼貌、且带着胆怯的铃声中揣测,来者可能是朋友,而不是进驻家中,夜间外出鬼混拂晓回来的红卫兵。
母亲开门,来者是李如苍,且神色慌张。
李如苍见到父母铺在地上的被褥和凌乱的杂物,眼圈有些潮湿。
父亲急问:"如苍,红卫兵也去你家了?"
他来不及回答,便说:"伯老,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小屋的气氛,骤然紧张。
父亲用试探的口气,怯生生道:"是不是老储出了事?"
李如苍点点头,说:"我每天五点多钟起床,必出门,沿着什刹海转一转。今天也是这样。可是我刚要开门,便发现脚跟前有一张纸条。好像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说罢,遂从白衬衫的口袋里,掏出咖啡色漆皮小本递给父亲。小本是 1950 年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发给每位委员的《全国委员会手册》。父亲把小手册打开,抽出夹在当中的一张小纸条。
纸条洁净,为白色,有二指宽大小,是对折起来的。父亲双手打开字条,那上面写的是:"如苍兄,我走了。储"用钢笔写的,未署日期,字不潦草。
李如苍问:"伯老,你看他能走到哪里去呢?又有谁敢收留他呢?"
"你收好。"父亲把字条还给李如苍,痴立于窗口。
以巾拭泪的母亲,哽咽道:"我们在这里挂念,他却不知飘零何所?听说溥雪斋离家出走时,身上还带了十斤粮票,七块钱。他带了什么?"
屋外,一片浅粉红色的马樱花,开始败落。偶有小鸟飞来飞去。
而屋里的人,个个心如秋千,摆荡不止。我想:以一个字条和朋友告别的储安平,此时或许会在天边咏唱他的《自语》诗。
说,这是自己的愿,不是勉强,
帮她的忙,为她提只箱;
或者问一问天会不会下雨,
路上有没有风浪。
但要是她真的说出了这话:
"谢谢你,用不着先生——
这样关切,这样忙,"
怕我又会像挨近了绝崖般,
一万分的失神,一万分的慌张。
——
父亲真的是"一万分的失神",半晌才说出一句话:"如苍,他不是出走,而是去死。"
"那字条是什么意思?"
"那字条是向你我诀别。"
李如苍听了这话,真是"一万分的慌张",急匆匆道:"他是不是昨天半夜把字条从门缝里塞进来后,就投了什刹海?"
父亲仿佛从迷惑中猛醒过来,走到李如苍跟前,说:"快,快回去,守着什刹海。如苍,死也要见尸呀!"说罢,父亲已是老泪纵横。
李如苍收好字条,出了家门。他走了两步,又跑回来,低声问:
"伯老,要不要把字条的事,告诉九三或民盟?"
"不!"父亲表情冷峻,口气决绝:"人活着的时候,他们都不管;现在,还会管吗?再说,民主党派还有能力管吗?"
"那么,要不要告诉街道、派出所或公安局?"
"不!"父亲依旧是冷峻的表情,决绝的口气:"共产党,你不要它管,他也会管的。"
李如苍走了,在什刹海守了七天七夜。每天晚上,他便偷偷跑到东吉祥胡同 10 号,对父亲重复着一句同样的话:没有见到储安平。
父亲色如槁,心如灰。而在他内心深处,是很钦佩叹羡储安平的。
"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
父亲始终确信他的死,并说:"储安平不能容忍自己适应奴役,一定是这样做的。因为死亡在他看起来像是得救,他是被XXX制造的恐怖吓坏了。所以,不但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痛苦,他还要用这样的方式,保持自己的卓越和尊严。再说,储安平已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有吹灭生命的残焰。"
许久,父亲枯瘦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说:"我的小愚儿,你的老爸爸也早已是无事可做了。"我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大哭。
储安平之死,是我在 1966 年冬季从成都偷跑回家后,由父母亲讲述的。听着,听着,我的灵魂仿佛已飘出了体外,和亡者站到了一起。
我独自来到后面的庭院。偌大的院子,到处是残砖碎瓦,败叶枯枝,只有那株马尾松依旧挺立。走在曲折的小径,便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的储安平:面白,身修,美丰仪。但是,我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储安平的死境。四顾无援、遍体鳞伤的他,会不会像个苦僧,独坐水边?在参透了世道人心,生死荣辱,断绝一切尘念之后,用手抹去不知何时流下的凉凉的一滴泪,投向了的湖水,河水,塘水,井水或海水?心静如水地离开了人间。总之,他的死是最后的修炼。他的死法与水有关。绝世的庄严,是在权力加暴力的双 重威胁的背景下进行的。因而,顽强中也有脆弱。但他赴死的动因,决非像某些人口袋里揣着手书"毛主席万岁"的字条,以死澄清其非罪或以死自明其忠忱。我是同意父亲看法的:死之于他是摧折,也是解放;是展示意志的方式,也是证明其存在和力量的方法。通过"死亡"的镜子,我欣赏到生命的另一种存在。
明末一个学者曾说:"人生末后一著,极是紧要。"1927 年国学大师王国维的"人生末后一著",是自沉于颐和园鱼藻轩附近。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的遗书开头四句当是自沉原因的准确揭示。可以说,追求精神孤洁的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选择极端决绝的方式告别人世,都是为了"义无再辱"。
诤言直腹的储安平也是这样的。他用死维持着一种精神于不坠,完成了一生的人格追求。鲁迅认为:"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
"他们对于社会永不会满意的,所感受的永远是痛苦,所看到的永远是缺点,他们预备着将来的牺牲。"鲁迅的结论是:中国没有这样的知识阶级。解放前的鲁迅属于"真的知识阶级";解放后的储安平属于"真的知识阶级"。这样的人,过去为数不多,今天就越发地少了。
任何愿望都带着这个愿望的反面,当这个愿望本身消失了的时候,它的反面可能还活着。《光明日报》不再属于民主党派。可父亲到死一直都自费订阅《光明日报》。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为了储安平;为了他俩一度携手在"光明"。
父亲曾经让我替他到虎坊桥,看看新盖好的《光明日报》大楼是个什么样子?里面的办公条件好不好?
后来我去了,严肃的门卫问:"你找谁?"
"谁也不找,只是想进去看看。"
"不行。"
我没有告诉父亲自己被阻在门外的情况;而我至今也未能了却父亲的这桩心愿。
父亲去世后,母亲继续自费订阅《光明日报》,一边看,一边说:"怎么比《人民日报》还难看了。"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访美归来。他特地打来电话,说要告诉我一则消息。我去了座落于东大桥的吴宅。
红光满面的吴祖光,兴冲冲地说:"诒和,有个老作家在美国某个小城镇的街道散步,忽见一人酷似储安平,即紧随其后。那人见有跟踪者,便快步疾行。老作家生怕错过良机,便连呼:储先生。
声音也越来越高。那人听后,竟飞奔起来,很快地消失了。依我看,储安平可能还活着,在美国。要不然怎么死不见尸呢?这个消息太珍贵了,你回去告诉李大姐(即指我母)。"
我把这个消息转述给母亲。母亲说:"这不是储安平的消息, 是储安平传奇。"
1990 年 5 月,母亲病逝。我整理她的遗物,发现了李如苍的那个咖啡色漆皮《全国委员会手册》,里面没有那张绝笔小纸条。
李少春也已去世,但舞台上仍有《夜奔》。不管谁演,不管是舞台演出还是电视播放,我必看,看必想念储安平。
储安平没有安息。他正在复活。
2015年5月18日,储安平衣冠冢在江苏宜兴落成,定居澳洲的储安平之子储望华回国参加了父亲衣冠冢落成仪式。
截至目前,宜兴龙墅公墓已有宜兴籍名人潘汉年、徐悲鸿、蒋南翔、周建南等逝者的陵墓,这些陵墓被安排在这个公共墓园的同一区域,管理方在其中设立了"人文之灵"石碑。
英雄献祭在国,魂兮归来在乡。于今唯留衣冠,何其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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