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绩伟谈“胡赵十年新政”

——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走胡耀邦赵紫阳的路

姚监复记录整理

关于民主社会主义已经讨论一年了，我当然很赞成民主社会主义（或称“社会民主主义”）。我原以为，中共当局应该采纳民主社会主义，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几十年的实践证明，这是马恩思想活生生的实践的成功和发展。但是，中共当局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也探究过。我归纳为党国（一党专制）、党军（党的军队）、党产、党魂（党的文化、思想）几个问题。

新世纪图：目前在北京医院治疗的胡绩伟

今天我想谈的是，既然民主社会主义不能被接受，那么社会主义民主总是能接受的。反正中国的出路只能是民主，不能是独裁专制。而社会主义民主就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以社会主义为前途的民主，就是毛泽东当年提出的“新民主主义”，之所以是“新”而不是“旧民主主义”，就是由共产党领导，在未来将向社会主义发展。这种新民主主义，在中共历史上证明，不仅是可能，而且曾经行之有效，大见成效。

一、 毛泽东搞过新民主主义。胡赵十年新政，是成功的重建。

1937年到1949年和1949年到1953年这个长达十几年，是中共新民主主义的实践。

1976年粉碎“四人帮”到1989年“六四”惨案之间，12年胡赵新政时期，也是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实践。而且，胡赵时期比毛泽东的十几年的新民主主义社会还做得更好，有新的发展。

今天，就我称之为“胡赵新政十年”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建设大概谈一下。我担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社长、人大常委期间，近距离接触了华国锋、邓小平和胡耀邦、赵紫阳，在“六四”以后对新民主主义作了比较深刻地剖析。我在2005年7月完成的《七十年的心路历程》中，进行了深入的思考：1、我所信仰的马克思主义是不是正确的真理？2、我参加中国共产党是不是走错了路？通过对新民主主义的剖析，我认为新民主主义社会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形态。毛泽东从1937年到1953年在抗日根据地、解放区和建国初期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实践还是成功的，而1953～1976年毛泽东放弃新民主主义，急于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穷过渡，给中国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胡耀邦赵紫阳的十年新政，正是重新建设新民主主义社会的的十年，是成功的十年。

二、 毛泽东从1937到1953年建设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实践，有功。

中国共产党建设新民主主义社会，在历史上有成功的实践。第一阶段是抗日根据地在1937年到1945年的实践；第二阶段是1945年到1949年的解放区的实践；第三阶段是新中国成立后的1949～1953年的四年，证明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的理论和路线、方针、政策符合中国国情的实际，因而保证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胜利和新中国的成立与经济恢复。

我1939年到达延安以后，就被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工作环境和新的社会群体所吸引，共产党统治区同国民党统治区的鲜明对比，曾被毛泽东概括为“十无社会”是全国最进步的地方。毛泽东说陕甘宁边区“一没有贪官污吏，二没有土豪劣绅，三没有赌博，四没有娼妓，五没有小老婆，六没有叫花子，七没有结党营私，八没有萎靡不振之气，九没有人吃摩擦饭，十没有人发国难财。”抗日战争中的根据地和解放战争时期的十几个解放区，就是新民主主义社会的试验区。共产党之所以能战胜专制腐败的国民党，夺取全国政权，真正的“秘密武器”，真正克敌制胜的重要力量泉源，正是广泛的抗日民主的群众运动、特别是青年运动；是这一亿人口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十无”试验区。而在1949年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后，又在全国大陆进行了新民主主义社会的重要的成功的实践。

“得人心者，得天下”。毛泽东在1945年9月接见路透社记者甘贝尔的谈话，勾画出新民主主义社会的蓝图，就是深得人心的。毛泽东说：“自由民主的中国将是一个这样的国家，它的各级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由普遍、平等、无记名的选举产生，要向选举它的人民负责。它将实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与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它将保证国家的独立、团结、统一以及与各民主强国的合作。我们完全赞成军队的国家化与废止私人拥有军队。除了军事与政治民主改革以外，中共将向政府提议，实行一个经济与文化建设纲领。这个纲领的目的，主要是减轻人民负担，改善人民生活，实行土地改革与工业化，奖励私人企业（除了那些带有垄断性质的部门由民主政府经营外），在平等互利的原则下欢迎外国人投资与发展国际贸易，推广群众教育，消灭文盲等等。”毛泽东关于新民主主义社会的这些原则性设想，后来在1949年人民政协的《共同纲领》中具体化了。

更重要的是，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认定中国现阶段的革命性质，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国革命必须分两步走，第一步是新民主主义阶段，第二步才是社会主义阶段，决不能跳过新民主主义阶段，而且民主革命阶段的时间是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得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毛泽东肯定地说：“中国在这个新民主主义制度期间不可能，因此就不该是一个阶级专政和一党独占政府机构的制度……中国现阶段的历史将形成中国现阶段的制度，在一个长时期中，将产生一个对于我们完全必要和完全合理、同时又区别于俄国的特殊形态，即几个民主阶级联盟的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形态和政权形态。”

毛泽东提出的几个民主阶级联盟的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形态和政权形态，体现在陕甘宁边区政府构成的“三三制”，共产党员不超过三分之一；同时也体现在1949年10月成立的中央人民政府的领导人员的构成上，从副主席、副总理到政府部长、法院院长、国防委员会副主席，都有民主人士参加，而不是1954年以后的清一色共产党员的“党天下”。刚解放时，民族资产阶级有自己的经济基础，也有自己的政治组织。在轻工业、商业（特别是零售业、进出口贸易）、运输业（主要是内河、沿海航运）中民族资本主义比重相当大。新中国没收了国民党政权掌握的资产（包括所接收的日伪资产）形成了强大的国营经济。实际上形成了《新民主主义论》提出的多种所有制的新民主主义经济。1949年新中国政府中有一大批民主党派的优秀人物担任领导人，他们在全国人民中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和威信，有其独立的政治主张。许多民主人士、开明士绅、国民党中的思想倾向进步的官员，在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以各种方式帮助了共产党，包括财力、物力，甚至军火、医药等物质方面的支持，帮助共产党在全国民众中享有更高的威信。回顾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如果没有开明士绅和民主党派的支持，以及渗入国民党军政系统的地下工作和学生运动、工人运动，开辟了强大的“第二战线”，解放战争的胜利将付出更高的代价，内战的时间将会延长。

解放初期，如果没有民主党派、民主人士、国民党开明人士的参加，光有共产党，就很难召开代表性很广泛的人民政协，就很难说是联合政府，也很难最广泛地团结全国最广大的民众。由于贯彻实施了《新民主主义论》的政治纲领，正确执行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的统战政策，真正形成包括各民主党派的统一战线，就使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现了全国人民大团结的局面。我们当年能在重庆、南京、上海等敌人心脏中战斗，既离不开广泛的抗日民主的群众运动，离不开民主人士、民主党派和广大人民的掩护和帮助。因此，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民主党派、民主人士、国民党内的开明人士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的重要贡献

在延安时期，毛泽东、周恩来批评蒋介石是“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法西斯专制独裁政权，在《解放日报》、《新华日报》上公开承诺中国共产党当政以后，绝不搞“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专制统治。正是，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的理论与实践和这些庄严承诺，赢得了民主人士、知识分子和广大工农群众对共产党的信任与支持，也赢得到了民主党派、民族资产阶级、开明士绅、国民党的地方实力派和进步人士的赞同，获得了民心、军心和人心。这样，才使中国共产党战胜了强大的表面上不可一世的国民党。也正是由于毛泽东从1953年起正式抛弃了新民主主义社会的正确理论与成功实践的方针政策，就把中国人民带进了苦难的深渊和文革的浩劫。

三、 胡赵“十年新政”是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

从1978年12月胡耀邦被选为中共中央秘书长，1981年6月被选为中共中央主席、赵紫阳担任副主席和国务院总理算起，到1989年“六四”赵紫阳下台为止的“胡赵十年新政”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黄金时代”，取得了解放人、解放思想、解放经济、解放社会的辉煌成就，其根本原因就是胡耀邦、赵紫阳坚决平反了几十年毛政权所制造的大量的冤假错案，又坚决抛弃了、打破了“两个凡是”的思想束缚，勇敢地重新建设新民主主义社会。当然，随着新的形势发展，随着政治、经济条件的具体变化，胡赵在这一新时期对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又有发展和创新。

‘胡赵十年新政，首先是“解放人”，为文革中受迫害的许多领导人、广大干部和群众平反，为55万右派分子摘掉帽子，为毛泽东亲自批准的一系列重大冤假错案，包括1976年“天安门事件”平反。接着就是“解放思想”，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深刻批判和冲破“两个凡是”的思想枷锁。第三是“解放经济”，从包产到户、取消人民公社制度的农村改革开始，发展乡镇企业、三资企业、私营经济到设置特区、经济开放地区，重新出现了新民主主义社会应有的多种所有制和多种经营形式，促进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第四是“解放社会”，胡耀邦提出开展人民是主人翁的讨论和生产目的的讨论，他说：圣人不以己治天下，而以天下治天下嘛！我们要让广大人民群众当家作主，充分发挥主人翁的责任感。他支持撰写“坚持社会主义民主的正确方向”、“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等重要文章，胡耀邦还提出政治体制改革，要从制度和思想舆论两个根本问题上考虑肃清封建主义影响。但是，由于受到左派的干扰，未能把“解放社会”的任务深入地持久地进行下去。

总之，胡赵十年新政中进行了“解放人”、“解放思想”和“解放经济”的胜利的三大战役，而“解放社会”的任务只开了一个头。胡赵十年新政，之所以是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是由于胡赵坚持共产党领导和社会主义的发展方向，中国长期处在新式的民主主义革命阶段，并不是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阶段。。胡赵十年新政中，能够平反冤假错案、反对“两个凡是”和推行“包产到户”的农村改革和经济改革，是由于彻底否定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否定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错误理论，否定了中国当前处于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阶段，也就否定了毛泽东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之间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样，就重新承认了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的现实意义，新民主主义社会是独立的社会形态，将长期在中国存在。因此，政治上应为多阶级组成联合政府，经济上应为多种所有制多种经营形式并存，思想上文化上也应具体落实罗斯福的“四大自由”和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等具有普世价值的原则，而不是发动“文化大革命”或“文化小革命”（“清除精神污染”）和“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

胡赵十年新政中未完成的主要的任务是，推进直接普选和军队国家化，这是受到严重阻挠和时代的局限。胡赵未能实现政治上各级政府、人大、党委的直接选举，民主选举的制度未能建立，党内民主程序未能确立，未能以党内民主促进社会民主，未能使党经过直接的民主选举程序成为合法的执政党。这样，胡赵两任总书记就被邓小平、陈云等顽固的老强人势力以不合乎党章的非程序更迭的宫廷政变和武装政变方式撤换。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胡赵未能推进军队国家化的进展，所以，既非国家主席，又非党的总书记却掌握军委大权的邓小平，能够公然违反党章和宪法，以军事压力迫使胡赵失去总书记应有的指挥党政军大权，黯然下台。这个历史教训应汲取：没有真正还政于民，没有军队国家化，也就没有国家民主化和党内民主的顺利发展。我所说的”时代的局限性“，就是不能苛责于故人，因为胡赵新政仅仅十年，如果是二三十年，那将会是什么可喜的局势？。大家可以设想一下。

姚监复（左）与胡绩伟

四、 胡耀邦、赵紫阳在政治上、工作上合作、配合得相当好。

关于有人提出：“胡赵之间是否有矛盾？”“赵紫阳是否对胡耀邦下台起了重要作用？”等问题，我的回答是：回顾胡赵十年新政，应当肯定，在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历史任务面前，从总体上看，胡赵是互相信任、互相配合、互相帮助，合作得相当好的。胡赵在工作中，对具体问题的不同看法和批评，是同志式的讨论争论，有些批评相当直率和尖锐，证明他们之间是亲密的同志。从赵紫阳的“五•一三讲话”打断了左派清污反自由化部署和撤消邓力群的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看，赵紫阳自己也认为是完成了胡耀邦想干而没干成的事。从这件都想做的大事看，应当承认胡赵十年新政是他们之间互相信任和配合得相当好的十年。胡耀邦的下台，决定于邓小平、陈云，而不取决于赵紫阳。可以设想，如果不是赵紫阳接替胡耀邦担任总书记，而是邓力群，那么中国将是更可怕的局面，邓小平认为两任总书记都犯了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的错误，因而被解除总书记职务，从反面证明，胡赵坚持了新民主主义社会的道路，重建了符合国情民意的新式资本主义社会。

胡赵新政十年终于失败的教训是很深刻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发展前途，胡耀邦和赵紫阳都作过一些很重要的研究探索。我想，也只能另外找一个时间来谈了。

2008.01.05.

（原載《开放》2008年三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