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共香港地下党“灰线”(或称外校线)之谜,是迟至1967年暴动其间才由地下党领导人卢 寿祥(汉华中学数学教师,八十年代调职新华社,现已过世。当时中共正批林批孔,我给他一个混号:孔老三)向我加以证实的。“灰线”是中共地下党的隐蔽网 络,以单线联系或小组方式运作,用以发展和巩固地下势力。它建立于亲共社团机构之外,据知是专门以学生为对象。“灰线”无法用肉眼看到,只能心领神会。被 党派去“学友中西舞蹈研究社”(学友社)工作十五年间,在不少人物进进出出学友社的过程之中,我慢慢地观察到它的来笼去脉,原来在外面,还有许多人在做着 学生工作。有几个人物的出现让我清楚地下党在学生界的工作情况。
最早听到的是一个名叫蔡培远的人物。是汉华中学毕业生。他洗红底的过程很彻底,毕业后先去易通英专学英文,再考入工专读书,后在西营盘救恩中学当数学教 师,八十年代调入新华社任副部长,听说已经从公开职务上退休。他从未来过学友社参加活动,我与他素未谋面,但因地下党的关系,彼此互知各自的存在。
有一年,一位叫阿关的忠厚老实青年人来学友社找我面谈。他说,他的生活有困难,现在住的地方是一个床位,下半身有遮盖,上半身露天,下雨的时候就无法睡 觉,希望我能帮助他。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相信我能助他?他说是蔡培远介绍,蔡曾向他交待,到学友社找梁慕娴,她必能助他解决困境。我又问阿关如何 认识蔡,他说是在易通英专中认识。
蔡培远这名字我常听李绮玲提起,她也是汉华中学毕业,地下党员,大约与我同时间被派至学友社工作,曾是同一组织会议的同志。现仍是学友社的地下总负责人。 李常讲述她和蔡培远如何想方设法发展外校学生工作的经历,处处表露他们是外校工作的先驱。现在阿关说起蔡,我下意识地信任了,认定蔡必是自己人无疑,而且 还有点儿被他信任的感动。
自当上学友社主席后,我渐渐明白,学友社是外校学生工作的基地,亲共学校与“灰线”的中途站。(九七回归后的学友社活动以补习班为主,地下党已经无需上述 功能。不过,他们仍有发展党员,尤以在社内担当导师的纯洁青年为对象。)地下党为了革命需要随时调派党员在学友社中来来往往,使用学友社去完成他们的任 务,我无权过问,我的工作只是支持,配合和协调。地下党在幕后控制了一切,我其实不是一个真正自主的领导人(香港回归后董建华的角色与此完全一样),我不 便也不必查问太多细节。当下我二话不说,也没有请示上级,便收留了阿关,安顿他在湾仔卢押道社址住下。随后,他在中环写字楼找到文员工作,生活便安定下 来。后来又非常高兴地知道阿关原来懂得吹口琴,而且拥有全套口琴乐队的乐器,大小长短,高音低音,一应俱全,共十多二十只。便建议他先开办口琴班,将来再 组织口琴乐队。
往后,我又在学友社的活动中发现一个小女生。她聪明活泼,参加过合唱团和文艺组,还在朗诵剧“渔夫和金鱼”中扮演小金鱼。但不久便消声匿迹。直至六七暴动 期间才又见她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时她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学生了。这一次,她带同她的小妹来见我,希望我领导小妹学校(一间女子中学)的同学成立斗委会。 (港共六七暴动时的基层组织)我应允了,成立了斗委会并组织在校撒传单行动,幸好行动中没有人被捕。这个斗委会发展得很快,转眼间已经有几十人,其中有一 些直接参加了学友社中乐组的活动。这是一群非常长情的女孩子,在我准备移民的时候,小妹和斗委会成员还曾为我送行。我非常安慰的是,我并没有发展任何一位 成为地下党员,她们都没有因六七暴动改变了很大的生活轨迹。但我仍有歉意,我没有向她们交待离港放弃革命的原因。当时的我身心疲累,思想浑沌,已经无法理 清思绪。
因为组织斗委会,我曾到过小女生的家开会,有时留下过夜而成为小女生的朋友,看着她成长,结婚,生育。她告诉我,她全家六兄弟姊妹全都是蔡培远发掘出来的 左仔,深陷程度各有不一。小弟跟着蔡培远长大,曾是一个旅行社的负责人,最后被党领导勒令交回旅行社领导权给党。相信他现已脱党。大家姐虽早已移民美国, 郄并没有摆脱中共的控制,经常神神秘秘的写信回来联络人,也常要求代买中乐乐器。直至八十年代小女生才有机会去美国看望她,发现她原来还在屋内地库组织了 一队中乐队,利用这活动团结群众。她的移民一定是地下党的安排,并交给她一个继续革命的任务。至于在外国有没有接上党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小女生自己,也在蔡培远的培养中长大,成为地下党员。在大学读书期间,组织同学参加六七暴动,与同学一起组成“海晖文化学社”。蔡与小女生单线联系, 常常单独见面,竟单方面对小女孩生发生非份之想。有一次失控,做出了越轨的行动。我相信这就是小女生来学友社活动了一段时间的原因。我知道她后来转由欧阳 成潮(培侨中学毕业,商人,代号大陈,港进联前秘书长,广东社团总会秘书长,我赠他混号:孔老二)领导,现已完全脱党。
许多年后,一位港大毕业的多年朋友中伟告诉我,他全家六兄弟姊妹也是在蔡培远的影响下,都不同程度地成了“左仔”。哥哥大伟,弟弟细伟,姐姐,妹妹和他自 己都到过学友社。而中伟自己则介入较深,他忆述当时因为参加蔡培远负责主持的学习小组,而变成爱国进步青年。他曾当过学友社副主席,与我一同合力团结香港 区的一批学生。幸而他始终没有被蔡发展成为地下党员。后来出国留学成为教授。
至六七暴动末期,林彪事件之后,我又再次听到蔡培远这个名字。当时党组织通知我与一位女地下党员接关系,原来她正是我的表妹。她在香岛中学毕业的时候已经 是地下党员,被派去工联会工作。暴动期间,地下党跟随中央政策,强调甚么工农结合,接受工人再教育。故此蔡常去工联会接洽安排让官津补私学生接受工人再教 育的活动而认识了我表妹并展开追求。在一次组织会议上,我的直接最高领导人梁焕然(培侨中学数学教师,代号大姐或梁女,混号是孔老一,现已离世)说:“哎 呀,这个阿蔡,怎么老远地跑到工联会找爱人?”(她的意思是我们学生线与工人线是不同系统)她问我,你的表妹很漂亮吗?我一想,啊,是呀,她真的很标致。
但是,那时我见到的表妹,已经面容憔悴,情绪低落,满面泪痕地向我尽情倾诉她的苦况,像一个怨妇,根本没有了党员的气质。她告诉我她的婚姻生活很不愉快, 蔡培远是一个自私的大男人,这样一个号称是共产党员的人令她很失望。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我接这个关系,当时我只能聆听,表逹同情和关心,没有甚么可以帮 助。一方面因为在地下工作已久,知道这是“灰线”的事,如果我介入干预,向上级反映,一定会有很多是非压下来,令你无可争辩。为恪守地下原则,我没有为表 妹做过甚么,深感遗憾。另一方面因林彪事件,我对党已疑惑重重而至心力交瘁,革命热情锐减,无力再作任何正言不讳的事了。表妹育有一子,我始终无法证实她 最终有没有离婚。
不要以为蔡培远在香港名不见经传无关重要,其实地下党内那些毫不显眼,平平凡凡没有高职位的才是呼风唤雨的一哥,蔡可是一个得到中央宠用的“灰线”高级头 头大人物呢!他的地盘有多大?我不知道。他的手下来过学友社才让我有机会洞察到冰山的一角,许多没有来过社的,要等待其他地下党员的揭露了。
此外,叶宇腾(即叶国华,叶允鸿)的出现,更让我第二次确信地下党的学生工作,除亲共学校,学友社,青年乐园外,还有一条“灰线”。叶于1962年间突然 出现在学友社的活动中,令我非常惊讶。他是香岛中学低我一界的同学,是学生会的红人,我当然认得他,估计他是地下党员。他毕业后去了浸会书院读了两年书, 本应可以彻底洗去红底,不知为甚么没有读下去反而来了学友社。我向孔老一查询,她说:是的,组织上要他来学友社锻炼锻炼。学友社像革命熔炉,大家互相鼓励 不容易情绪低落,希望我分派他工作。这样无形中承认了我的估计。跟着我发现又有几个人物来社,参加戏剧组的活动。一个是张绮玲(原名张燕萍)是香岛中学毕 业生(至今还活跃在教育专业人员协会中)。另一个是叶淑仪(现为培侨中学校长),还有小兴,小明和小章等一串人物。观察蛛丝马迹,我明白这一堆人全是叶宇 腾属下的学习组成员。
我奇怪,连叶这个头头也一并调进学友社来,不怕暴露了身份,为甚么?组织领导不会给我答案,也许有难言之隐,我只能暗自忖度:可能是他犯了党规,也可能是 他的属下信心动摇,情绪低落,无法领导下去,为免在外面临散伙,于是组织决定连头头带下属一起转入学友社来锻练。原来学友社有这样的功能,那时我真有些儿 飘飘然了。至于张绮玲,叶淑仪等人,参加了戏剧组后的情况,需要另文再向读者交待了。
当时,学友社正在热火朝天地筹备舞剧“仙羽神弓”的演出,组织领导常常提醒要注意阶级斗争,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包括港英特务,国民党特务和托派。我的脑 子被崩得紧紧的,担心出事影响演出顺利进行,便决定关键部门都要由自己人来掌管。另外,也为了考验叶宇腾的责任心和组织能力,我分配他专门管理演员的服装 道具,要求他做到万无一失,不能遗失出错。他把百多个写上演员名字的纸皮盒排放在排练场上,然后依次放进演员各场所需的服装道具,封好后送去剧院,像个中 药店的抓药师,做得井井有条,非常负责。演出后,我觉得他工作表现不错,便把整个香港区的工作分配给他全权领导。当时这个区发展不大,没有党组织,只有阿 关的口琴组和阿三的轻音乐组,叶发展了阿关和阿三成为地下党员,并在这个基楚上再创立了文艺组,自任组长。在文艺组内又发展了一批党员,这些党组都成为叶 宇腾日后在党内东山再起本钱了。孔老三常在核心领导小组汇报叶的情况,让我知道他就是叶的直接领导人。所以我向叶,阿关,阿三各人交待过一切之后,便没有 需要再过问这一区的工作。
直至六七暴动兴起,地下党号召组织斗委会,叶宇腾即把口琴组中的两位皇仁书院学生小何和小李 与文艺组中也是皇仁书院的阿环和阿标一起合组皇仁斗委会。由于皇仁是名校,他抢着直接去领导,把阿关摆在一边,这个口琴组长无形中被他夺了权。他们组职在 校舍高墙外挂上 “粉碎奴化教育” 长布条的时候,叶安排了阿关在外面拍照,被警方拘捕,阿关人急智生,伪称自己是游客而逃脱了牢狱之灾。
阿关的母亲早已移民加国,年事渐老,乏人照顾,为与母亲团叙并奉母至终,阿关也移了民。多年后,阿关从加拿大多伦多到温哥华探望我,说他仍在找寻地下党, 常去一些专卖中共书籍的书店徘徊,希望与党接上关系。我心中不禁失笑,好一个愚忠的家伙啊!他告诉我,他的移民有向叶宇腾汇报,并得到他批准,本来叶答应 为他联系海外地下党关系,不知为甚么后来却不了了之,令阿关的心悬在半空,七上八下,终至等不及了,只好怅然离港。他究竟最终有没有接上关系?我无法知 道。
六七暴动之后,地下党决定处理从斗委会发展而来的群众。一部分调派出去另创新社团,包括有枫华舞蹈学校,声艺国乐社和补习社等。(其他还建立了思明英文书 院)另一部分由叶宇腾带领离开学友社回归“灰线”。我所领导的斗委会成员全部转归叶所管辖,他们以后的情况我就无从过问。叶宇腾离社前经过拣选,把那些已 经毕业不再是学生的;革命情绪低落的,总之是已无使用价值的成员,通通留下,交给我们负责。而把所有名校大校学生全至于他自己的直接领导。好像拣肥猪肉一 样。叶宇腾可说是吃尽了暴动的甜头,满载而归,他不但得到了皇仁这张皇牌,还籍此抓到了不少大学生甚至留学生,成为他后来在党内爬上高位及从商的有力助 手,例如冯可强。
那时皇仁斗委会已由原来的四人一层层地发展成几十人。其中第二层的蔡文田(蔡素玉的哥哥,现已过世)考进了中文大学,成了火红年代中国粹派极左狂潮的领导 人物,中大亲共派的大阿哥。而原斗委的阿环则考进了港大,也成为国粹派头头之一。阿环曾向我承认自己是叶宇腾发展入党的地下党员,跟随叶从商了一段很长的 时间。他还告诉我他后期的另一更隐蔽的领导人是谁。他回忆,曾与梁锦松(前特区财政司长)在铜锣湾租下一单位作为地下党组开会之用。阿环已经完全觉悟,现 居加拿大。香港回归,叶被选为香港特首特别顾问,是事出有因的。
以上两个案例,都有同一特性,都是地下党从亲共学校派出党员,在外面建立“灰线”学生地下据点(学习小组),发展学生党员。只因叶宇腾无能力完成这个任务 才被撤回学友社这个外校基地。蔡,叶两人也有不同之处,就是各人怀有不同的目标。蔡甘愿潜伏地下,忠心爱党,不尚出头见光。叶则不甘藏于地下,野心勃勃, 不但在党内向上爬,还要在社会上爆光捞个高职。我心中总有一个怪想:他会同意我关于地下党必须见光的想法。眼下,我相信他们两人仍在做着地下工作,欺编港 人。
地下党早于几十年前港英时代经已在溃散失败,再败再战中经营“灰线”,其艰苦的程度,有时我也会为之折服。“灰线”中,有些人完全没有沾过亲共学校,学友 社,青年乐园等亲共派单位的关系,极度隐蔽,却是真正威胁香港民主进程的势力,非常可怕。他们可说是真正完成了中共香港政策的十六字方针:“隐蔽精干,积 蓄力量,长期埋伏,以待时机”。回归就是时机,那些突然爆出来的党员如毛钧年,那些至今无法追查到其亲共出处的共产党忠贞人物,如梁振英,梁爱诗等,就是 “灰线”长期埋伏,积蓄起来的力量。不过,这方面的情况也得容后再谈了。
本文原载“开放杂志”2008年9月号 作者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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