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彻夜的雷雨中,来临了我们相约的第33个九月九日。
我们相约在南方,那就是中国的古格拉群岛。
却是真正的孤岛啊:四临无涯无际的鄱湖碧涛。久囚孤岛,甚至会这样聊以自慰:灵魂如果有颜色,就该湖波那般碧澄、那般透明吧?更会确信:灵魂的色质,决定着灵魂的姿态。
那是第一个“九月九日”。那时李九莲、钟海源都还活着——我们被碧涛隔囚在不同的孤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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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李九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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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钟海源
九月九日下午已向全国广播的“伟大领袖逝世”的消息,当夜仍对监内的囚犯严密封锁着。独居监外晒谷场上的一个政治犯次日一早悄然告诉我的时候,才明白为 什么昨夜点名之后,四个中队所有管教影踪全无,却只见岗塔上的探照灯转个不停。素来孤傲不羁、冷面冷声的传密者尽量压低着他的声调,却舒展着他的灵魂:毫 不掩饰他的惊欣、期待,乃至兄长般的叮咛……古格拉就是古格拉:还有比这样的消息更切身又更神秘、更悄然又更旋风的吗?结果自然也很“古格拉”——那天所 有“岛民”空前严峻的脸色,空前自抑的沉寂,都似乎无法掩饰收工回监时众多步履同样空前的轻灵——那是否就是灵魂微微在颤动呢?!
是啊,看似那样苟且、那样劳累、那样死寂的“古格拉群岛”肉体群,他们也有灵魂啊。他们的灵魂原来也并非全然僵死、麻木、绝望,甚至悄悄渴望着自己的姿态…….
不过我多少次回眸的视野里,至少有、也一直有一个例外:那个傍晚列队滞后,步履沉重的一位原厦门集美中学的教师——
那位仁兄的脸上与伟大领袖几乎同一部位,竟也长有一颗“痣”!“天生此痣必有用!”自然他的罪由呢,也就是“冒充”毛泽东与贺子珍长征前交给贺怡、后来 失散了的那个“毛毛”,而且如此不屈不挠地坚持他绝对就是嫡传正宗的龙种,绝非讹冒!以致刑满就业了一段以后,当局深怕龙庭震怒,在“清队”中又把他收监 重判以“反革命诈骗罪”。
也算“依然保持灵魂姿态”的一种方式吧:是的,那个傍晚,似乎唯有那位老兄蔫蔫的,连入监报数也蚊营般几乎弱不可闻,俨然真龙子在龙庭驾崩后的真悲戚!
奇中尤奇的还有呢——这哥们还就偏与越南人民的伟大领袖同名同姓,一字不差:“胡志明!”
不知为什么,平时我并不怎么在意这位占尽两大领袖风光、对我也颇似关照的“胡志明”,但那个太阳真正西沉的九月九日第二天的傍晚,他令我特恶心,真正的 恶心:从他灵魂的姿态、神色、步履,直到他每一个毛孔所散发出来的异味。恶心得我终于在最后一抹霞光里微微闭起了双目,努力让精神层面站出格外高大、格外 透明的李九莲!
于是,我在跨入监狱大门的那一霎,命令自己:
声音响一点!记住!记住今晚——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次日自己的号数!
——“33!”
“33”?! “33”不又是九吗?
所以,连那个难眠之夜的似梦非梦,连梦中又重现的最后那抹霞光,我都永远记住了——
“梦中”,我这样责问李九莲:“怎么老人家也九九你也九九?——怎么你的阴历撞着了老人家的阳历,老人家的死期撞中你的生日啊?”
奇怪也不奇怪,与李九莲素不相识的钟海源,也出现在同一似梦非梦中!
“梦中”我们仨相约:33年后重回首,互相检视:是否保持了灵魂站立的姿态?……
可这种意义上属于李九莲、钟海源的九月九日,除了一九七六,唯有一九七七:是年冬,李九莲杜鹃啼血却拒绝上诉;次年春,钟海源死刑判决书上签字掷笔,头也不回!
——不就只为灵魂站立得太直!
可我却何止千百次回首着那抹晚霞,那夜的似梦非梦,何止千百次凝记着“33!”“33!”
今天,第33个九月九日就是今天,正是北京雷雨大作的今天!
岂曾忘怀?!岂能忘怀?!岂敢忘怀?!
然而,苟活的我,虽知无颜恳请挚友、至爱遥天检视我灵魂的姿态,但既然前年是《探出世纪的凌霄花》探向“九九”,去年又是《九九重阳:啊,李九莲!》此 刻,我焉能不“暂别”300年前后两对痴人——林昭与张元勋、李香君与侯方域——天上人间,与挚友、至爱一道直面是梦非梦中相约的第33个九月九日,证信 于天地之间:我们永远属于同一精神家园,永远!
是的,那位九月九日远去了33个年头的老人,依然端居天安门正中。他的灵堂依然是这个民族主流精神的图腾。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仅仅差一年,那个巨人磅礴的声音就穿越整整一个甲子了。
似乎是他的这样的人民,八月,五十一次站起在北京奥运的领奖台上?
似乎是残奥梦幻开幕式3000吨物资一夜转场成田径赛场的鸟巢,此刻正雄舞着他理念的曲线?!
第33个九月九日,我见证着火炬、人海、鼓浪、钢铁、肌肉、金牌、焰彩、光塔、颂歌、欢呼…….正如我见证过林火炼钢,原野卫星,天安门前百万红潮,誓死 捍卫领袖的街垒血战,也正如去年九月九日我刚见证了宋彬彬八一八给红司令佩戴红卫兵袖章的展板,又在今日美术馆见证着聂元梓的落寞,以及她对来北大传南下 圣旨的李纳不肯作证的无奈乃至愤然……巨手运动着的灵魂的群落、方阵、潮汐乃至海洋,多么壮观!多么恢宏!一代代青春豪情却无不沦陷于理想主义的黑洞,或 匍匐于大一统的神龛之下。灵魂的姿态、位置、笑容、温度都取决于方阵需要的八月——九月,曾见证过多少人这样责问:总导演张艺谋先生,你的灵魂是站立的 吗?
问得真好:《英雄》以来的张艺谋,有他的精英依附轨迹与执拗的灵魂姿态。同样的意义上,聂元梓、宋彬彬们的灵魂姿态也可谓很执拗。这恰又证明不仅执拗未必 是站立,甚至正是一种最彻底、最冷血、最势利的灵魂匍匐形式。所以,今天自然想起那位也是古格拉“岛民”的“胡志明”来了:一步登天的攀龙术被他演绎得那 样执拗!——是人性的丑陋,更是大一统龙图腾神圣的悲哀!
记住啊,千万记住:九月九日去世的老人所凝缩的世纪教训恰恰是,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并不等于中国人站起来了。巨人引领了几代这样的人民,也是这样的人民, 这样的文化造就了他。一个个的中国人,人之为人的中国人,独立的、自由的、尊严的、思想的、血肉担当的中国人,往往就是在作为群体的中国人民无穷、轮番、 热血地站立、呐喊或崛起中,匍匐了,消失了,暴发了,恣肆了,沉沦了,犬儒了,冷血了……君不见即使国家主席、副统帅、开国元勋甚至伟大领袖的妻子又何能 逃灭顶?君不见滞阻历史,杀李九莲、钟海源、王申酉、史云峰立威的华国锋,隆获俄罗斯对于叶利钦那样高规格的国葬,仅仅在不过九天前?君不见,建勋拨乱反 正、倾心体制改革的,视青春血肉高于自己生命者,又何曾有华国锋十一之殊荣?…….
灵魂的姿态!他们彼此或各各灵魂的姿态,是多么、多么的不同!人啊,人!
好在无论如何,第33个九月九日,抓了太祖母的华国锋,不可能抱着毛东东在纪念堂“演出”了。
第33个九月九日,毛泽东丰泽园那株800年的海棠,开花没有?
北京彻夜雷雨中的第33个九月九日啊,怀念——怀念我们相约的南方,更怀念珠湖原女监前院那丛硕大的美人蕉——它见证李九莲灵魂最后的挺立。又是20年过去,它,连同她见证的姿态那么美丽的灵魂,别来无恙吧?
2008-9-9凌晨于雷雨北京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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