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反右运动,北大学生由于在鸣放期间异常活跃,成为受整肃的重点。严酷的运动气氛,导致几名学生自杀,有的就此弃世,有的未遂幸存,笔者对几位自杀学生,做了采访调查,了解到如下一些情况,这几位学生的命运,凸显出政治运动的残酷无情。
数学力学系数学专业56级1班女生周云霞
周云霞,上海人,北大中文系55级校友陈丹晨是周云霞的邻居,周云霞的哥哥周云飞与陈丹晨是中小学同学,因此陈学长对周家有一定了解。他回忆说,周云霞的父亲曾是上海著名的餐馆新雅饭店的领班,但周云霞母亲早逝,后来父亲也去世了,一家人星散。周云霞自小内敛,不爱说话,比较倔强。后来周云霞考到北大和在北大读书期间的情况,陈学长因在建国之初参加工作离家,与周家没有往来,就不再了解了。
笔者采访到周云霞的同班同学房其敏、董士海、张永魁、李慧陵、孙曾彪、刘济熙等,他们谈到周云霞的大概情况是:调干生,平时不爱说话,因该班女生应届生多,故周云霞平时跟其他女生没什么来往。
数学系56级2班的王东华(后被打成右派)在接受采访时说,对周云霞印象很深,她很文静,戴眼镜,衣着朴素,有时穿的补丁衣服。很用功,常在图书馆见到她。
至于周云霞打成右派的原因,几位同学均回忆说,周云霞比较欣赏谭天荣,在日记里记了一些相关内容,反右时,把日记交了出来,便成为划右派的材料。
对周云霞自杀的细节,同班同学似乎都不清楚。有一位当年的学生干部在接受笔者采访时还说:这周云霞心眼也太小了,还没批判她,她就自杀了。
王东华回忆,他在1979年回北大落实政策,数学系负责这项工作的杨连杰老师跟他说起周云霞自杀的情况,周云霞是在58年2月初听了校领导关于处理右派的报告,预感到自己前途无望,报告没听完就跑回宿舍,从三楼跳下自杀。当时因为是白天,招来一些人围观,围观的人中有物理系54级张云鹗(被划为右派),张云鹗的妻子楼遂在接受笔者采访时回忆,张云鹗看到,周云霞当时并没有死,围观的人有人用脚踢她,张云鹗看到很气愤,斥责说:她都这样了,你们还这么对待她!结果,这又成为张云鹗的一个罪名——同情自杀右派。
因周云霞父母早逝,家人星散,以至落实政策时遇到困难,杨连杰老师对王东华说,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周云霞的哥哥,将改正通知交给了他。
西语系英语专业55级女生阮季霆
阮季霆,广东籍上海人。她原是南京大学天文系学生,因患严重神经衰弱,难以继续学业,转学到北大西语系。她中学即学英语,基础较好,学业能够胜任。阮季霆性格比较敏感脆弱。1957年反右时,眼看身边的同学一个个成为右派,她非常紧张。特别是她的好友,同是上海人的女生周静梓在58年初反右补课时也被打成右派,更使她感到惊恐。
周静梓回忆说:我被打成右派让阮季霆感到特别紧张,我当时跟她不住在一个寝室,听他们寝室的同学说,她晚上睡觉会突然惊叫。后来,与阮季霆互有好感的男同学陈玉麟也被打成右派,团支部负责人马同学找阮季霆谈话,让她揭发陈玉麟,同班同学周云汉回忆“应该是马某某话说得比较厉害,有威胁性。结果阮季霆觉得压力太大,当天晚上就在北京大同酒家卫生间喝来苏水自杀了。阮季霆自杀了,我感觉马某某有些懊悔,但是也晚了。”像阮季霆这样没有被打成右派,而因为环境残酷而恐惧自杀的,在北大仅此一例。
数学力学系力学专业3班吴志诚
关于吴志诚的情况,笔者采访了他的同班同学王敏中。王敏中回忆说:反右时,我们班本来没有右派,但是系领导找到我们班班干部,说你们班怎么没右派?应该有啊!后来班干部一琢磨,觉得吴志诚这个人上海人,像个小开,他平时穿着比较讲究,跟别人不一样,就把他划成了右派,处分是留校察看。
1958年春夏之际,我们同学都下乡劳动去了,他是右派,没去。结果他跑到动物园附近的铁道上卧轨自杀了。有人觉得他是因为打成右派,觉得没希望了,还有人说,他正在谈恋爱,觉得自己影响了女方,对不起人家,就自杀了。我们同学对他的死都非常惋惜,后来聚会时也会提起这事,觉得真是个悲剧。
以上三名北大学生都在反右中死于非命,成为悲惨的牺牲者。还有两个学生则自杀未遂,但半生的坎坷也自此开始。
图书馆系56级甲班学生李修宇
关于李修宇,笔者采访到他的同年级同学陈源蒸、卢子博、孙圣薇、戴淑娟、楼肇明、曾仕任、夏允中,他们都提供了一些回忆,综合如下:
李修宇,山东德平人,1933年生,1948年参加革命,加入华东军政大学二团。曾参加抗美援朝,担任过志愿军空军领航员。停战后转业,因家庭出身问题,在部队肃反时曾受过冲击。1956年考入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因是调干生,入学后担任班长。
1957年,李修宇因把北大鸣放的情况写信告知在开封师范学院就读的老同学,在信中也发表了关于反对个人崇拜等观点,该校反右时,此信函材料被反馈给北大,另在鸣放动员大会上,李修宇也对个人崇拜、肃反扩大化、赫鲁晓夫报告等发表了一些看法,由此被打成极右分子。当时就已布置了同学对他进行监视,班上的支部书记黄同学也找他谈话,宣布他被打成右派的结论。
在被宣布为右派之后的57年6月(或7月初),李修宇在被看管的30斋四层宿舍,趁看管同学不备,跳楼自杀。因恰好落在楼下的煤灰堆上(因当天下雨,煤灰堆比较湿软),没有受致命伤,但致使脊椎留下终身痼疾。他住院时,他曾追求过的女生戴淑娟被党支部指派去医院看望,戴淑娟批评了李修宇的自杀行为,并从医院带回了李修宇的悔过书。但戴淑娟因此莫名被指为包庇右派,与右派订立攻守同盟等,被撤销预备党员资格。
笔者为戴淑娟蒙受的不白之冤采访一位当年的学生干部时,问道,既然是组织派戴淑娟去看望李修宇,为何回来又处分她?这位学生干部说:派戴淑娟去看李修宇是想考验她,她就不应该去,去了就是没经受住考验。
物理系56级学生12班学生顾根涛
顾根涛毕业于上海中学,1956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北大。1957年鸣放中,北大西语系的同学在5月25日组织了著名的“办公楼控诉会”,西语系学生顾文选、周铎讲述了自己在肃反中被无辜整肃的经历,在场的北大师生都非常震惊。顾根涛和同班几个同学一起去参加了控诉会,听了顾文选等人的控诉,顾根涛对他们的遭遇很同情,与同学有一些议论。由此,顾根涛和一起去参加控诉会的几个同学都被打成右派。
顾根涛的同学陈运鸿回忆说:顾根涛对自己的遭遇无法接受,于是去人民大学找一位自己的中学同学诉说,但这个同学自己也正在因为同情林希翎等问题承受压力,就让顾根涛回去好好检讨。顾根涛失望之余,跑到天安门午门,从城墙上跳下自杀,未死,经抢救康复,但留下终身残疾。
顾根涛在医院时,江隆基校长曾去看望。班里的左派同学极力想将自杀的责任推到顾身上,让看护顾的同学注意记录顾在昏迷时的呓语,以作为其反动证据。
李修宇和顾根涛的自杀未遂,在当时是叛党、自绝于人民的行为,罪上加罪,他们均受到严厉的批判,被迫写出悔过书,并受到更重的处罚。他们都被处以劳动考察。顾根涛被发配到北京无线电器材厂劳动,始终没有能够返校,直至1979年改正。李修宇则被发配门头沟农村劳动了两年后,回校插班到本系59级复读。59级同学肖自力回忆说:李修宇插班到我们班,同学都不敢理他,只有我跟他聊得来。我们班干部还找我谈过,让我注意跟他划清界限,我没听。李修宇毕业后分到黑龙江图书馆,我们一直关系很好。
李修宇和顾根涛文革后均获得改正平反,他们在各自的专业领域中踔厉奋发,开拓进取,都取得了不俗的业绩。李修宇成为著名的图书馆学专家,他一手创办了黑龙江大学图书情报学系,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专业造诣赢得了众多学生的爱戴和尊敬。顾根涛后来就职于牡丹电视机厂,成为技术方面的专家。
对于过往的遭遇,李修宇和顾根涛都选择了不纠结,尽量向前看。顾根涛多次参加同学聚会,同学们对他的行动不便也尽力体贴照顾。李修宇性格开朗豁达,他曾主动联系多位同学,出差到外地,也会主动去探望在当地的同学,这让同学很感动和赞许。但他也曾遭到莫名的冷遇。肖自力回忆说,李修宇很希望与所有同学和解,他曾主动到北大寻找当年的支部书记黄同学,到黄同学家登门看望。没想到黄同学态度冷淡,毫无歉意的表示,这令李修宇感到心寒。
如今,李修宇和顾根涛都已作古,周云霞、阮季霆和吴志诚则早已消逝在历史的云烟中。他们的遭遇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也是北京大学和我们民族的悲剧,我们不应该忘记。
(郭力,北大中文系78级校友,北大校史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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