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石河子教书时,有过几次无缘无故被陌生汉人当坏蛋、当野蛮人,令人既愤怒又无奈的遭遇。
一次,是走在学校附近的路上,听到旁边一位汉人老太太对着一个正在哭的小孩子说:"你看,老维族来了,他会把你带走,别哭!"我听到后哭笑不得,直视着老太太质问道:"什么时候你见过维吾尔人把别人家孩子带走?我们又不吃人!你这是什么教育方法?有这样教育孩子的吗?"老太太嘟嘟囔囔抱着孩子离开了,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遑论道歉了。
另一次是一位同事,还是老师,她住在石河子老街(属沙湾县),唯一一个维吾尔人集中居住区,也是石河子最繁华的农产品商贸区。
一天下午,这位老师来到办公室,当众在办公室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伊利夏提,你懂汉语,你是文明人,是个好人;但大多数老维维不懂汉语,不懂道理,很野蛮,我害怕他们。那满脸的胡子毛茸茸的,一看就让人害怕。"我强压住心里的愤怒,回应道:"以你的观点,只有懂中文的人才是文明人、懂道理,其他不讲中文的都是野蛮人,是吗?以你的观点,只有脸上不长胡子的才是文明人,留胡子的都是野蛮人;那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野蛮人,是吗?"
她看出来我不高兴,赶紧解释说:"我是说老维族不学习汉语,不懂道理。"我提高了嗓门回敬道:"那你为什么不学习维吾尔语呢?这里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维吾尔语也是官方用语之一呀!"
大家不欢而散。我可以感觉到,办公室大多数老师和她一样,也觉得维吾尔人不讲理。和我争论完后,她大概觉得她看错了人。因为我没有顺着她,而是强烈反驳了她。
这样的遭遇,很多维吾尔人都经历过,在新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但这些隐患仇恨种子的狂妄无知和无稽之谈,确确实实为今天维吾尔人正在面临的种族屠杀打下了基础,因而才会有当无辜维吾尔人被抓拘押时,大批汉人叫好;甚至落井下石的阴暗野蛮,以文明名义剿灭维吾尔文化和信仰的暴行得以大行其道,获得大批汉人支持。
但愤怒归愤怒,作为一个维吾尔知识分子,作为一个被政权严重边缘化的弱势者,在坚决维护民族尊严,寻找民族复兴之路的同时,我还是希望能和汉人进行理性的交流。
然而,自2017年开始发生在新疆主要针对维吾尔人的种族灭绝,改变了这一切。我们海外维吾尔人,大多都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因而在家里、在社区谈论最多的是东突厥斯坦(中国称:新疆)、中国,维吾尔人和汉人。这在无形中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情绪、思维和待人处事。
作为一个正在种族灭绝之民族危亡中挣扎、呻吟的维吾尔人,和每一个处在苦难中的民族一样,我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变得非常感性,我们都变得易怒、情绪化。
而这种感性的喜怒哀乐,情绪化的爱恨情仇也在影响着我们的下一代。
我的女儿也在这种环境中成长,开始长大懂事;和大多数海外维吾尔人一样,我在努力教育我的儿女,使他们不在愤怒和仇恨的海洋中挣扎而扭曲了心灵。
昨天下午从学校接女儿回家,路上突然女儿说:"大大(Dada,维吾尔语父亲),老师说是中国人发明了火药,是他们做了炮仗礼花,因而我们可以在7月4日的独立日庆祝美国建国。"我犹豫了一下说:"是的,历史书上是这么说的。"女儿接着又说道:"大大,中国人并不都是坏人,对吗?我的阿姨是好人,还有那个你朋友的女儿,她也是好人,对吧,大大?"我说:"对,对女儿,他们都是好人,中国人里有很多好人。"
女儿说的阿姨,是我一位中文作家朋友的妻子。因为我们经常往来,女儿就把"阿姨"当作了作家朋友妻子的名字。女儿说的朋友的女儿,是另一位反共牧师朋友的女儿。我们来往时,他女儿和我女儿一起玩过。女儿喜欢作家朋友的妻子惯着她,也喜欢朋友女儿随着她。
记得和女儿的第一次类似对话是在一年前,我很费了一番周折,第一次感觉到,向一个还不到7岁的女儿讲解中国的民族迫害和政治迫害,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那位作家朋友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在开车去往他家的路上,女儿突然问我:"大大,是中国人(Chinese)杀害了我的叔叔,对吗?是中国人绑架了我姑姑一家人,对吗?阿姨是中国人吗?为什么我们要去她家,他们是好人吗?"
我和妻子都没有准备,因而一时都懵了,稍微顿了一下,我说:"对的女儿,阿姨一家是中国人,但阿姨和她的家人都是好人。阿姨的丈夫也蹲过监狱,也曾被酷刑折磨,他们也被中国政府迫害。是中国政府坏,中国人大多数不是坏人,中国领导人是坏蛋。是中国政府杀害了你的叔叔,是中国政府绑架了你的姑姑。"
女儿露出天真的笑脸说到:"我知道阿姨是好人,还有你那个朋友的女儿,她也是好人,他们不是中国人,他们都是好人!"
这种对话,当然只能发生在国外,而且在国外,也并不会在每一个维吾尔人家庭发生。因为大多数维吾尔人极少和汉人有接触,遑论做朋友交流;因而,隔阂、不了解和盲目的遗传仇恨都有可能生根发芽。
作为维吾尔人,尽管我们是弱势者,遭遇迫害者,但我们在努力使自己与文明同步,在追求自由、民主与独立权利的同时,继续坚持维吾尔民族文化中的包容多元、宽容共存价值观。尽管做起来非常艰难,但我们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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