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0日星期五

Astrid Nordin/诺丁:谈中国外交思想与战狼外交

20210910

美国之音 金哲 华盛顿 — "战狼外交"在当今世界成为中国的外交品牌。中国国家主席、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9月1日中共中央党校发表谈话,号召中共官员"丢掉幻想、勇于斗争"。 与此同时,中国的国际关系学者近年来竭力在全世界推广"天下"、"人类命运共同体"之类具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思想。如何看以及如何应对中国这两套言行由此成为研究中国外交政策的海外学者的一个课题。

中共总书记习近平9月1日在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2021年秋季学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开班式上表示,"当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进入关键时期,我们面临的风险挑战明显增多,总想过太平日子、不想斗争是不切实际的。"

但是,在5月31日,习近平发布指令,要求中共各级领导"努力塑造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国际间有不少观察家随后一度猜测习近平是因为他所倡导、鼓励或默许的战狼外交展示出明显的战绩不佳甚至是适得其反的局面,不得不要求中国的官员和外交官改弦更张,缓和或放弃对外好勇斗狠、咄咄逼人的言说方式。

然而,来自习近平的最新说法推翻了那些观察家的猜测。在中国战狼外交方兴未艾之际,中国国内外的一些观察家和学者注意到,在战狼外交在中国大行其道的同时,中国官方学者近年来在国际关系和外交政策研究领域大力推广所谓的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国际关系和外交政策思想,其中包括更有可能实现世界永久和平的"天下"体系,以及"相互尊重"、"双赢"、"新型大国关系"等观念。

在一些观察人士看来,鉴于中共政权,尤其是习近平领导班子,常常是不加掩饰地以"你死我活"的斗争思路和言说来评判和处理内政和外交问题,习近平当局以及中国官方学者所宣扬的各国友好的观念和说辞是不值得一驳的诈骗。

英国伦敦国王学院刘氏中国研究院中国国际关系刘氏讲座教授阿斯特里德·诺丁
英国伦敦国王学院刘氏中国研究院中国国际关系刘氏讲座教授阿斯特里德·诺丁

但英国伦敦国王学院刘氏中国研究院中国国际关系刘氏讲座教授阿斯特里德·诺丁( Astrid Nordin)认为,至少就研究中国外交政策和国际关系思想的学者而言,中共官方以及官方学者所提出的那些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国际关系思想观念是值得注意、讨论和阐发的。

诺丁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指出,战狼外交思想和共生性的"友好关系"思想在当今中国并驾齐驱相互竞争是好事,显示了中国的公众舆论仍然有巨大的多样性,而国际间的学者也应当通过对中国官方及其学者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提出的国际关系观念提出自己的阐释来跟中国进行政治对话。

诺丁还指出,当今中国的外交辞令显得更为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包含更多的种族主义、沙文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在中国前领导班子在任时期也存在,但习上台以来他把这些东西发扬光大了。

以下是诺丁接受美国之音采访的记录。诺丁表达的是她个人的观点。

现在对中国外交政策的走向感到更悲观

金哲问:我读了你在网络杂志《谈话》The Conversation上跟英国利兹大学教授格林厄姆·史密斯联名发表的文章,标题是"中国与西方:迥然不同的传统使真正的朋友关系不太可能发生 - 这里是解释"。我也读了你和史密斯教授在2018年9月一期的《国际关系 -亚太地区》杂志上发表的论文,标题是 "将友谊重新引入国际关系:中国与西方的关系本体论"。

我的印象是,在过去的两年里,你对中国的外交政策或中国跟自由民主国家的关系的看法变得有些悲观了。你是否认为我的印象是错的?

诺丁答:我要说,我确实是对中国外交政策的走向或是跟自由民主国家的关系走向感到更悲观了。但是这一点可能不能从我的文章当中推导出来。2018年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论文完全没有谈及中国政府或中国的外交政策。那篇文章只是反映了我们所认为的中国文化圈和英语文化圈的某些思想传统。

我们的意思并不是要说,那些有关朋友关系的想法就是反映了中国政府在讨论朋友关系时的想法。我们乐观地把那些关于朋友关系的想法视为有可能取代中国和英语世界截至目前所流行的那些成问题的有关国际关系的想法。我认为那些想法跟中国政府的所作所为不是一回事。

实际上,我对我的一些写同类同题材论文的同事的批评是,他们有时候把中国传统思想跟中国政府的所作所为混为一谈,因此他们所说的中国跟实际的中国是很不一样的。

如何恰当地看战狼外交

问:中国如今以常常是毫无愧色的战狼外交而著称。这种外交在英国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作为一个多年观察中国的国际关系学者,你认为国际社会应当把这种可怕的外交品牌归咎于谁,或归咎于什么?或者,你是否认为就像中国官方媒体跟中国人所说的那样,近年来中国之所以变得变得更为好勇斗狠是因为国际社会或自由民主国家的所作所为?

答:我想,我们需要明白,中国所发出的那些好勇斗的言论,以及来自世界其他国家的类似的言论,如(美国前总统)朗普通过推特所发表的言论,那些言论都是在关系当中发生的,因此不能孤立地归咎于某一方。这些言论是在回应另外的人和另外的事的时候发生的,这些言论我认为并不是冲着国际听众发表的,而主要是给国内受众的,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都是这样。

因此,很多政客想利用这些好战的言论来讨好国内的某些群体,有时候是讨好精英群体,有时候是讨好大众群体,有时候是讨好人数众多的群体,有时候是讨好人数不多的群体。因此我认为,有些学者说这世界上有人要为国家间彼此争吵、要为在国际间助长这种不可接受却常见的言说方式担负某些责任不一定全对,但这也不是你就完全没有过错,假如你蓄意用这种言说来挑衅。

问:我还想问一个关于战狼外交的问题。中国国内外很多人认为,这种外交离奇得令人难以置信,其效果是适得其反,自作自受,非常粗鲁,粗暴,难看。在你看来,截至目前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外交成就了什么?败坏了什么?

答:我们先说成就了什么吧。我想一个成就可能是它在中国或华人某些群体当中激起了民族主义的狂、效忠或骄傲。它或许还让某些国际受众对这种针对他们所不喜欢的人的粗鲁、粗暴、难看的言说感到欢快。

至于说它败坏了什么,我想败坏的东西更显著。中国的党国受损最大。我认为在(中国共产党总书记、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以及习近平之前的中国领导人的领导下,中国的官方叙事试图把中共掌控下的中国描绘为一个更好的、更文明的、更富有爱心的、更令人振奋的另类世界的领袖。但假如中国把自己降低到特朗普的水平,你就显示了实际上你完全乐意以这种不文明的、不尊重人的粗鲁、粗暴、难看的方式行事。

因此我认为中国的这种做法损害了中国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所做出的努力,这就是把中国描绘为一个更文明的国家,跟好战的、霸凌的美国或西方的霸权截然不同。(中国)这种粗鲁、粗暴、难看的行事方式损害了前中国领导层在打造中国国际形象方面做出的努力。

战狼外交与习近平何干

问:中国国内外有相当多的人把战狼外交在中国成为时髦这种局面归咎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你认为这种归咎公平合理吗?无论你的回答是Yes还是No,你可以说说为什么吗?

答:或许我的回答既是Yes又是No。

我认为习近平可能是明确改变了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角色的官方说法。现在中国的这方面的说辞更为民族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包含更多的种族主义、沙文主义。这种民族主义在前领导班子在任时期也存在,但习上台以来他把这些东西发扬光大了。

现在中国有了更公开的"我比你牛"的说辞——因为我比你强我比你更有力量,因此你要乖乖的听我们的话。而且,现在中国也有了更公开的中国跟西方对阵的言说。在中国前领导班子在任期间,这种言说并不明显。

然而,在战狼外交大张旗鼓的一些表演之后,习近平又出来说中国需要使自己更可爱,需要交更多朋友。说到朋友,你已经读了我跟史密斯教授写的文章。习近平所说的朋友意思可能比别的领导人所说的更具体,跟受自由民主传统影响的领导人所说的朋友的意思不一样。

但是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解释——中国官方最近又说中国需要使自己更可爱、需要结交更多的朋友,这种说法是对战狼外交的一种反弹。然而,习近平也没有处罚那些战狼外交官,而那些战狼外交官先前假如没有受到奖励,他们也不会有这种言行。但很可能习近平现在认为这种战狼外交的言辞是适得其反,因此就想对他们进行约束,虽然他没有公开说这种言辞没有给中国带来好处。

如何应对中国咄咄逼人的外交姿态

问:"中国与西方:迥然不同的传统使真正的朋友关系不太可能发生",这是你最近在网络杂志《谈话》上于史密斯教授联名发表的文章的标题的一部分。作为关注中国的国际关系学者,你认为自由民主国家面的这种情况能做什么?中国能做什么?

答:首先或许我应当指出,这篇文章的标题不是我和史密斯教授自己定的。我们都不信服有一种所谓的真正的朋友关系。这种说法是杂志编辑对我们的文章的理解,不一定是我们的理解。

你提出的问题是,现在自由民主国家中国的关系不那么友好或合作了,面对这种正在出现的而且可能会长期持续的情况,自由民主国家能做什么,我认为有一件可能会有帮助的事情是,各方都坚守自己的原则。

比如说,自由民主国家要确保它们的行为是尽力坚持自由的或至少民主的。假如自由民主国家的行为是不坚持自由的不民主的,当然这样其他国家就不会相信它们,就不会尊重它们的立场。对中国来说,假如中国的政治领导人声称自己行为和谐、文明,但同时行为又好战不和谐,大家就不会接受中国所发出的友好关系的信息。因此说话算话、按照自己所申诉的理想行事,在我看来对各方来说都是向前进一步。

天下观与战狼外交观的共同之处

问:在题为"将友谊重新引入国际关系:中国与西方的关系本体论"的论文中,你和史密斯教授描述了中国学者近年来如何试图将"天下"、共生性的"友好关系"等概念引入国际关系学术研究。但同是近年来战狼外交又在中国异军突起。你如何看这种南辕北辙?

答:我想这真是个好问题。

之所以有这种南辕北辙部分是因为在中国的公众舆论仍然有巨大的多样性,而不是千篇一律铁板一块。这样的舆论多样性就像在美国在欧洲一样是一种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是我认为中国这些说法背后的观念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爱国主义。

习近平称道天下观或友好关系,认为这些概念比国际关系的概念更好。但这些说法的背后的信仰是中国人或中国的精英对这种更好的世界观有更好的把握。几年前我写了一本书,书名是《中国的和谐世界》。我在那书里提出的论点是,这些观念的基础是一种想象,这就是中国或中国文明是领先的,是其他国家必须追随的。

我想战狼外交跟这种想象是合拍的。当然战狼外交的表现方式在天下观的持有者看来是不文明的,不可接受的,他们的行为方式跟中国的思想家或哲学家所提倡的传统发生了冲突。在我看来,天下观的基础主题即中国文明优越于其他文明,这是天下观的持有者和战狼外交的称道者都认同的。

应如何对待中国官方提出的术语

问:中国官方推出许多涉及国际关系的术语,如友好关系,天下,人类命运共同体,相互尊重,双赢,新型大国关系。许多熟悉中国当代政治的批评者说,信奉斯大林主义的中国共产党政权推出这些词语纯粹是为了欺骗,因为中共历来信奉你死我活的哲学。实际上,习近平主席亲自明确重申了这一哲学,声言美国是中国发展和安全的最大威胁。在这方面,英国也不比美国好到哪里。你如何看承认或接受这些来自中共官方的这些术语的风险?

答: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当然,中国的党国根本就不相信我可能会解读的这些说法当中的某一些。我认为重要的是,要记住两件事情——第一,这种语言并不属于中国的党国,因此这种语言的意思并不是党国所说的意思。因此,我们就可以通过其他的用法来抵抗党国企图单方面规定"友好"、"天下" 等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再者,我认为党国使用这种语言术语恰恰是我们批判性地使用它的好理由。因为用另一种方式来使用它,就会破解党国独霸它的企图。党国试图假装所有的中国人的想法是一样的,他们的信仰是一样的,他们的思想信仰是跟党国一致的。党国使用这些词语恰恰是我们来破解来批评这些词语、用其他的方式来使用它们的好理由。我认为尤其有意义的是挖掘这些词语的历史的和其他的不同的用法,那些用法跟党国的用法不同。

比如,习近平在中国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当中也提到"友善",说这是中国人应当拥有的品质,是传统文化遗产,并且说他知道友善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应当指出在中国的传统中,友善有跟他所说的不一样的意思。假如你要珍视中国的历史、中国的传统思想,你就必须要给其他的不同于党国的解释留出空间。

中国官方提出的术语有什么用处

问:批评者说,在中共看来,友好关系的意思是你必须认我为老大哥(中国前外交部长非常坦率地实际这么说了,他对东南亚国家联盟成员国说,你们都是小国,中国是大国,这是事实);天下的意思是中国有权占据天下的中心做老大;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意思是你要不听我的命令就该被灭掉(中共的支持者公开宣扬中国要夺取台湾,留土不留人)。我的问题是,你如何看批评者提出的这些批评?或者说,你认为来自中国的这些术语究竟多么有用?

答:我基本上是同意这些批评意见。我的意思是,我认为中国共产党和党的支持者是以压迫性的、使他国他人整齐一律的方式使用这些术语。他们把中国视为世界秩序的领导者,其他国家必须跟中国保持一致。中国或者是胁迫他们,或者是劝说他们,反正他们必须跟中国保持一致。当然,这不仅仅是中国独有的惯常做法,世界其他国家也有这种做法。

我还是要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谈论这些术语,让这些术语表达不同的意义。我们必须指出,你可以跟我说友善/友好是什么意思,但我不一定接受你的友好/友善的说法,因为在中国传统中、在世界其他国家,有大量的关于友善/友好的不同的理解,这些不同的理解会走向融和。你可以告诉我友善/友好意思是我是你的小弟,但我不接受这一点。因此这恰恰是以批判的方式讨论这些术语的用处所在。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纯粹的、不会造成问题的其它方式来讨论这些术语?我反正是想不出来。从自由民主的传统,从中国的传统,从其它的传统都想不出来。我认为所有的术语都会有问题,最终都是政治性的。因此我们需要进行政治对话,假如你要挑战中国领导层的说法,我认为最好的方式是跟中国领导层辩论互动(engagement)。跟它的政治博弈就是以其它的议事规程,就它的术语对它说话,谈论它。

太多有关中国预测都被证明是错的

问:中国当局一直教导中国人说,外交是内政的延申。这话看来相当正确。许多中国问题观察家说,在习近平的统治下,中国变得日益缺乏自信,仇外,咄咄逼人。在这种情况下,你是否认为中国还是有可能变得不那么好勇斗狠而是更为和平和善?

答:这是一个价值百万元的问题。在中国研究领域,太多有关中国的预测事后都被证明是错的,但是假如让我在这里一窥未来,我不认为在将来中国会变得更为和平,好斗性减少。我认为重新思考跟中国交往的一些基本战略问题或许是有益的。

假如我们看一看中国内部的政治和政策,而外交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其内政的延伸,我就感到相当悲观。我们看到中国内部的暴力问题在增强,在新疆以及在中国其他地方。当然,这也反映了仇外情绪在全世界的增强。不幸的是,中国和中国的党国为这种情绪做出了贡献,而不是与它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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