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亮之死引爆中国舆论
李文亮医生去世十几天了。他的离去激起的愤怒,对他的同情、支持与关注,还在持续,同时,所谓调查也还在持续,他身上被泼的污水仍还在。
一个本来很普通的医生,一件本来并非很不寻常的事情,激起了汹涌的悲愤之情,引起人们很多的思考。
■李医生之委屈
人们愤怒,因为李医生原本很普通,他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太特别的──他只是在微信群里报告了一件他认为潜藏着危险的事情,表示了自己的担心,提醒朋友们注意,也表示了不要广泛传播的意思。
但是他因此惹祸上身,被单位谈话,被警方传唤并“训诫”。随后,他就在工作中染上他发出了警告的那危险的病毒,住院后将近二十天,即使国家公布疫情后也又经过了约十天,才确诊他染上了新冠病毒肺炎,然后,不到一周即身亡。
无端惹祸。染病身亡。在疫情肆虐的环境背景里,事情这样两次急转直下,这让无数在疫情中苦熬的人们,怎么受得了。
将心比心,人们固然愿意岁月静好,不想多惹麻烦,然而,生活中的事情很难说──你可能路见不平,可能眼见不公、腐败,可能权益被粗暴侵犯、权利被强硬剥夺。你端着自家的碗,自食其力,也总免不了有如鲠在喉的时候,免不了有恨不得骂出口的冲动,可是你清楚知道,你不可以触到某一红线,你嘴上要有把门儿的。但是──多么恼人的“但是”──关注疫情的人们,都渐渐地意识到,李医生等“八君子”发出警告,本来是做了一件好事。党政官僚及其喉舌可以不认,人们对此毫无异议,但是,这八位医生,硬是被警察粗暴地堵住了嘴,而受了莫大委屈的李医生,不仅含冤受屈,而且直到以身殉职,身上还满是污水,这让他们怎么受得了!
人们不平。人们悲愤。当忍无可忍,即无须再忍。
尤其是,李医生患病后,鉴于疫情日益严重,官方的调子似有放松的迹象,但并没有认错,恰恰相反,他们还在坚持错误。
放松的迹象来自最高法院,其微信公众号的评论文章称,八位信息发布者发布的内容并非完全捏造,客观上有一定积极影响,执法机关应对这样的“虚假信息”保持宽容态度。
何为“并非完全捏造”?那分明是说,他和其他几位医生确有捏造,只是可以宽容些。
何为“保持宽容态度”?实际上,警方对民意一向“保持”的是警惕或敌意,很少宽容。
然后,李医生去世后,当地警方面对严厉指责,仍在坚持,他们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再然后,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谈及李医生,态度较为温和,说“李文亮是尽心尽职,尽力保护人民的好医生”,“他作为医生在具体个案中产生警觉”,“但政府决策要基于更可靠的证据及科学依据,需要考虑更多”,“存在不同看法或无法达成共识”,“李文亮更早认识危险正在逼近,而一些人反应没有那么快”。
崔大使此人,在美国履行职责,即使本性如“战狼”,也须有比较特殊的表现,他对李医生的看法,还算公道。然而问题恰恰在于,警方对于“不同看法或无法达成共识”,对方不可以“固执己见”,而他们却可以用不着摆事实讲道理,可以坚持己见,可以“训诫”持不同看法的公民。崔大使再能言善辩,恐怕也难以说得清楚,这是何道理──美国警察也是这样管制美国的公民么!
李医生没有丝毫的捏造。他只是还不大清楚新病毒与SARS病毒之间的区别,但他意识到新病毒已在肆虐,他身为医生,要提醒朋友注意。那些警察,他们办疫情“谣言”案,而“谣言”居然出自医生,那么,即使奉命办案,也该有些谦虚的态度,但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是非曲直,他们奉命在地方“两会”之际维稳,对医生也同样教训一番,根本不在话下。他们或许还算温和,或许蛮横粗暴,而他们的“训诫书”,是那么咄咄逼人──
你要“听从民警的规劝,至此中止违法行为。你能做到吗?”
“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思悔改……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明白了吗?”
对正常人而言,这话盛气凌人,分明是一堆混帐话!
李医生在微信群里向朋友报告危险,据说就“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已超出了法律所允许的范围,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有关规定”。李医生也许有心据理力争,但那样的话,他得到的恐怕就不是区区一纸“训诫书”,他可能会因为“态度不好”而被更严厉地处罚。
李医生对之以“能”,答之以“明白”,但是,在网上看到那一纸“训诫书”的人们,都可以体会,李医生写下他的回答时,心里是何等的委屈!
公安当局给李文亮医生的训诫书
那一纸“训诫书”,已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然而,李医生是否能够得到公道,不能乐观。
还记得当年死于警察之手的雷洋吗?他的“嫖娼”罪名似乎至今仍在,而可以确定的是,随手轻易弄死他的警员免于起诉。那桩案子的症结就在于,当局难以触动警方的利益,因为那些警员据说在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做该做之事而受惩处,则警察国家,国将不国。
委屈的李医生能否得到公道,须拭目以待。
■李医生之普通
李医生无端受辱而委屈,李医生英年早逝,激起了人们极大的愤怒。
人们知道,李医生很谨慎地发出他的警告,却惹祸上身,至死仍然委屈在心,仍在期盼着“一个健康的社会不该只有一种声音”,并且,人们也知道了,在微博上,他曾是爱国爱党的护旗手,是中共党员,他支持香港警察镇压“暴徒”。
于是,李医生的形象,在相当的一部分人们心中打了折扣,而其他的人,可能更多的人们的心中,他这样的普通,就更为真切,更是他们熟悉的普通。
这就更值得我们思考了。
人们说,言论自由,就意味着有发表不那么正确,或者错误言论的自由。
那么,即使李医生曾说过的一些话,他所持的某种态度,不那么符合自己的想法或立场,那也不应该妨碍我们赞赏他履行医生之责发出疫情警告,更该赞赏他觉悟到“不该只有一种声音”,并对他以身殉职表示敬意。
毕竟,觉悟到应该包容不同的声音,有可能引起某种反思。李医生已经去世,他是否能够有更多的反思,我们不知道──那又怎么样?毕竟,不能强迫他支持或不支持香港警察对“暴徒”施暴,不能强迫他检讨他先前的言行,就像不能强迫他面对疫情发生发出或不发出警告,是一样的。
其实,人在受到委屈的时候,有可能会想得多些,可能会注意或察觉一些先前不大注意的事情或意义,可能会反省,可能会觉悟。自由的意识,异议,或异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若非勤于思考,不会得到它们,然而,往往需要某种触媒,或者,需要某种逆境,来产生其影响。受到压抑或粗暴对待而委屈,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生活在大陆的政治社会环境里,即使遭受什么委屈之类,要能够不随波逐流,要能够独立思考,却很困难。许许多多的大陆普通人,会支持自己身边的维权行为,会声援自己社会中言论受到打压的人们,会同情自由工会的组织者,但是,他们会不由分说地斥责抗议的藏族人、新疆人,激烈地反对香港抗议者,会出自内心地嘲笑或批评被视为“颜色革命”的中东抗议者和乌克兰抗议者。
就在李医生身亡之际,大陆支援了香港一批口罩,顿时在网上招来一片骂声,直指“香港这帮废青”为“白眼狼”,与李医生之死的相关议论恰成鲜明对比,而李医生所言之“不该只有一种声音”,其实,如同沙漠里的呼喊,微不足道,甚至,李医生若身体无恙,是否也会加入此类谩骂之阵营,实在也难以乐观。
动笔写此文时,读到一文,《八个月了,你还记得200万+1的“1”吗?》。原来,李医生去世后近十天,2月15日,乃35岁的香港青年梁凌杰离世八个月的日子。当时,特首林郑月娥宣布“暂缓”修订“逃犯条例”,拒绝将其撤回,之后,梁凌杰登上金钟太古广场楼顶平台。他身穿印有“林郑杀港 黑警冷血”的黄色雨衣,身旁一幅横额,写着“全面撤回送中,我们不是暴动,释放学生伤者,林郑下台,Help Hong Kong”。他与警方对峙四五个小时后,坠楼身亡。
第二天。二百万港人反送中黑衫大游行,号称“200万+1”──“这个数字,可能对不太熟知事件的外国人来说相当奇怪,但没有香港人不知道这‘1’的意思”。可以说,黑衫成为港人抗议的标志性穿着,年轻抗议者相互称“手足”,都与此密切相关。
香港警察暴力执法
香港警察的确有过辉煌。当年,他们面对反世界贸易组织的国际示威者,其表现,令世界舆论大为赞叹,甚至被他们制服、拘押遣送回国的韩国示威农民,也对他们深表敬意。然而,事过境迁,如今的香港警察已脱胎换骨,不是当年的香港警察了。他们现在被中共及许许多多的大陆普通人热捧,决非偶然。
港人这样说出他们的心声:“香港人愤怒,是因为大家不必专家知识都清楚知道,一个只是站着的市民不应被面喷胡椒喷雾;已被按在地上的示威者不应继续被棍打头部;用脚踢跌市民不是叫‘推开’;警方不公平保护市民,大家就只能自卫,而当大量警察犯法,就不可让警察自己人查自己人,要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这些都是不需什么学术理论都能清楚看见的判断。”
究其源,溯其因,港府修订“逃犯条例”,先前不合法的绑架可能合法化,港人的自由权利受到大陆司法审判的威胁,感受到莫大的恐惧。港人奋起说“不”,于是,被面喷胡椒喷雾,被棍打头部,被用脚踢跌,甚至被围在狭小空间里凶狠殴打,甚至遭当胸枪击,还被大陆人骂得狗血喷头。
这些,与李医生的故事看似不同,其实质却是一样的。
梁凌杰,李文亮,都是普通人,本应是“手足”,相煎何急。
数十年来,港人对大陆民众的抗争,感同身受,支持不断,令人感动,而大陆许许多多的人们对于港人,其表现实在令人汗颜。
事情不复杂,道理很简单。不过,大陆的普通人面前竖着一道高墙,还有党专政下党文化布设的重重迷雾。李医生们即使翻墙出去,注册了外面的社交媒体,也未必能看得真切,看得明白。
尤其是,大陆的普通人中,有一批比警察们更普通些的不那么普通之人。他们负责维护网上高墙,负责弹压墙内异议,干着删帖封号的勾当,十分起劲。他们心不发慌,手不发抖,看似热血实为或冷血,以消除多元思想、维护“舆论一律”为己任,为虎作伥不以为耻,反而貌似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对自由对民主、对包容不同声音,根本不屑一顾。
这样来看,李医生很普通,但是他做了不那么普通之事。他的想法,也许因为他的遭遇,不那么普通了,意识到“一个健康的社会不该只有一种声音”。纪念李医生,就是纪念他作为普通人,不安于自己的普通──他不经意地一跃,幸而就不那么普通了。面对强权,他在委屈之中有定力,内心之中有尊严。那么,他若能活下去,能不能更多地挣脱党文化束缚,尽管不得而知,却也可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奋力地不那么普通。
党专政下,党文化在大陆社会里已是根深蒂固,要超越它的束缚,谈何容易。
而李医生,他毕竟有所觉悟,那即使有限,也可以激励现在活着的人们。
——《光》传媒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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