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和陈健瑜,印刻文学出版社一老一少,专业、敬业、高水准,但凡我有灵感,通报于她们之后,我便可闭门造车,一旦杀青,剩下都是她们的事情,当作家如我者,何等幸运!
一、2017年7月13日,刘晓波撒手人寰。
由于诺贝尔颁奖给他,胡锦涛决策绝不让他活出监狱,死后又挫骨扬灰,世间则是冷漠、苟欢、偷情、微醉。中共与国际力量博弈,拿他做了牺牲,而在大的视野底下,八九以来欧美对中共绥靖主义当道,交易是邓小平以"开放"政策拿中国廉价劳力和市场,与西方交换投资、贸易、技术。这种国际环境令中国异见者如战斗在地狱之中,刘晓波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在采访中说,这三十年是"天地闭,贤人隐",只有一个刘晓波出来做大事,无人可以比肩……那些日子我心情黯淡,悲愤憋屈之中,竟憋出一本书来:暂名『天地闭——三十年人物群像』,而这三十年无法三件大事:
1、改革与文化热
2、大屠杀与经济起飞
3、专制霸权与民族主义
梳理这些线条上的重要人物,兼答其间四大迷思:
1、中国起飞的诀窍
2、西方民主制的利己内核
3、文人失去"五四心肠"的成因
4、中共制度"马基雅维利化"的脉络
不是一个很好的结构吗?
二、2018年春川普突然制裁中兴电讯,掐断供应芯片给中国;十月间彭斯发表"讨中"宣言,称美国一向优待中国,四九后、八九后两次容忍并扶持,最终却培养了一个忘恩负义的敌人。这种逻辑也显示了他们对中国所知有限,缺口在哪里?
1、中共穿越六四屠杀合法性危机、市场经济、互联网三大致命关隘,非但毫发无伤,相反淬炼成史无前例的集权恶魔,至今人类知识无法破解它;
2、此政权绑架十几亿中国人实现"经济起飞",代价惊人,环境道德两端崩解,但更本质的描述是,民间无社会、底层求生活、令吃瓜大众尚无政治意义,知识界彻底边缘化,或精英堕落,党内"改革成分"缺氧化、临终化、僵化,文化上中国成一"巨婴国",人格扭曲深重于"五四"以降,物质贪婪而毫无权利意识,皇权意识回潮,传统沉渣浮起,拒绝与普世价值接榫等等;
3、国际社会左翼思潮当道,仍在"中国幻觉"中沉迷;美国政界觉醒,学界未醒,因此贸易战只是应急措施,并无新的战略部署,而将中国逼回闭关集权,只会加剧民众的民族主义而拥戴集权,中国不会因外因而生内变;
4、中国必须换制是无疑的,但是路径呢?国内的陈胜吴广在哪里、海外的孙中山又在哪里?三十年经济起飞,上层腐败不错,但是民间也过了几十年"岁月静好",农民已不靠土地生活,农村破败也没有造反可能,几千万农民工苟活在大都市边缘,谁是他们的领袖?中产阶级是三十年利益集团的合谋者,他们无制度改变的需求;城市市民被股市房市绑在体制的战车上;年轻的九〇后〇〇后绝望无前途,但是如何才能将他们转化成"八九一代"?
三、2019年乃"六四"三十周年,加上还有一个《河殇》,我疲于奔命在各种采访和纪念活动中,也说了很多话,最后由《风传媒》总主编夏珍提炼综合如下:
1、八九年的这场政治冲突,无论你怎么界定它,都绕不过去它是一个整体的失败,一个官民双输的结局;这个后果极其严重,不仅只对中国而言,也是对全世界而言的严重后果,因为三十年后中共成为一个祸害,威胁人类,问题是,当初我们为什么没有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
2、六四屠杀,是邓小平在胡耀邦追悼会的那一刻就决策了,因为追悼会之后他"失踪"了十八天,很明显跟六月初大规模野战军进攻首都的部署有关,说明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暴力镇压;讽刺的是,六月初留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已经大量递减,主要也是外地学生,从技术上讲,完全没有必要使用军队驱赶,据称中共高层今日也意识到:天安门镇压得不偿失,让他们背负了不堪承受的历史重荷;
3、八九学潮中,北京市民乃至全国民众,奋勇上街,保卫、声援、照料学生,是中国人善良的大展现,北京城里民众指挥交通、"小偷罢偷",这是一个奇迹,可能上百年也难出现一次,然而,它并不是政治性的、群众运动式的,所以任意挥霍民众的善良,或者将其不适宜地利用于任何政治目标,都是不智的。
"六四"三十周年,我们在想什么、又能说些什么?
1、大屠杀将中国拨上自毁之道,政治上一路走到又一个"王朝末日",山河污臭、社会腐败,虽然于无声处发聩之言不绝,而民众"岁静"不醒,中华民族不是"向何处去",而是毫无出路;
2、我们的一切想像和话语都在死亡。"改革",一个最霸权的话语,却是一个死亡话语,仍然垄断着大部分人的想像和言说,很少人觉察到它三十年来一直就是"体制自救"的"化石语言",而且早已终结;
3、只要我们还害怕革命,就不会出现另外一种语言;然而,革命又如何可能?上层建筑包括国家、精英彻底坏死之后,下层就会发生民变吗?这个判断究竟是基于中国两千年的历史经验,还是来自西方政治学?但是我们至今看不到一点点迹象;
4、体制面临危机了吗?经济下行的压力含义是什么?中产阶级真的都在逃亡、抑或是里外各踩一脚?大众"梦醒"了又如何?大概只能接着恐惧上不了最后一班车,社会原子化已久,个体更依赖体制,而体制反噬、通吃的能力超过以往;
5、国际社会还拿中国有辄吗?毋宁是国际环境越发无序而诡异了。最近中美贸易战和华为事件,徒然刺激国内民族主义非理性狂潮,实际上在为极权充填更坚实的基础,长远而言,国家利益与文明提升、人权进步更加难以整合。
6、有人说,不会再有下一个"三十周年"了,所以不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而是我们每个人的尊严,都在临终时刻。
四、三十周年给了每一个人思考的机会,我则还在想我那本书,黎民/血肉?肉食者/虎狼?章节也慢慢成型,书名仍费踌躇,因为意象(象征物)没有出来,不像《河殇》一上来就抓住几个大象征。
2019年二月间雨雪霏霏,我动笔写它,慢慢出来书名『鬼推磨』,常常清晨微朦中被构思唤醒,起身伏案,这又是所谓"大骨架"——季季曾诠释于我,"苏晓康的作品大多背负为苍生请命的大骨架",然而忽有一天,我却醒在另一个故事中,是关于中共"文胆"圈子的人物群,2012年夏我跟季季有一个对谈中提到过,刊登在『印刻文学志』2012年六月号,那本来是我想写的一本小说,场景是一条小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于是我匆匆起了个书名『沙滩晚唱』,就两本书一道写起来,偏偏这中间,在北京的姐姐又寄了一本《沙滩大院发小文集》给我,我们那个中宣部大院的子弟们新近出版的回忆录,于光远的女儿、秦川的儿子都有笔墨在内,也颇给了我一些氛围。
两本书先后在七八月间完成,大约写了五个月,而在2018年底我曾有台北一行,那时已跟印刻编辑陈健瑜谈好,此刻赶紧联络她,她让我传去两部书稿就开始编辑作业,并很快通知我,老总初安民吩咐2020年元月出版《鬼推磨》、二月则是《西斋深巷》,我实在受宠若惊,哪有出版社可以为一个作者连续出两本书的?
接下来比较有趣的事情,是书名的纠缠,即《沙滩晚唱》怎么演变成《西斋深巷》?健瑜先告知,初总觉得《沙滩晚唱》在台湾读者看来,好像是一本跟海滩有关的书,而"晚唱"只是诗词意境,跟我写的五四、文革、中宣部精彩故事丝毫不搭界,我只好另取四个书名:《红楼劫灰》、《五四遗韵》、《只看了一代浮华》、《皇宫旁的少年》,初总选了最后一个,我又疑惑起来,去问一位诗文极好的哥们,他一听便说:"这书是写溥仪,还是什么八旗子弟吗?"所以台海两侧的人,其文化记忆完全是两个世界,但是健瑜劝我:"你就当一回贝勒爷吧!"最终,初总从书中选上阙章目《西斋深巷》做书名,季季点睛道:"都是为了书好卖一点嘛!"有时候,作者是迂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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