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14日星期五

朱学渊:希羅多德與司馬遷——及《聖經》與東西方歷史之互證

作者按:基於對中國北方民族的研究,筆者近年重譯並註釋了希羅多德《歷史》與東方人類相關的IIIIIV三卷,並作有序文希羅多德與司馬遷,其英文譯本亦一併後附,望諸位先進賜正。各位若為無蒙古語和突厥語詞典困擾,可用https://translate.google.com替代,該網頁含九十八種語言互相對照,譬如「通古斯/桃花石」是各種突厥語之數詞「九」,或如泰語之「二」為「雙」,皆可從中查證(如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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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羅多德和司馬遷
——及《聖經》與東西方歷史之互證

以文明和戰爭為主流的人類歷史,之於缺乏記載手段的上古時代,能留下較完備歷史的只有中國、希臘和以色列三個民族或國家。希羅多德(前484-425)的History和司馬遷(前135-90)《史記》又是最早的非傳說性記載,他們因此分別被譽為西方的「歷史之父」和東方的「史聖」;希羅多德的降世僅比中國哲人孔夫子(前551-479)之死早了五年。而《希伯來聖經》或《舊約聖經》諸篇產生在紀元前一千年中,儘管它有更多的神性內容和傳說,但它對以色列民族的記載很多是可信的歷史。

歷史的建立是漸進的。中國的《尚書》(上古之書)全書都是虞夏商周各代留下的散文,雖然以漢字寫成,但早期諸篇大都不可理喻,其中還可發現若干非漢語成分和表達方式,甚至還對同一人事用諧音異字(通假)不同寫法的現象,故此它們可能是另類語言的漢語譯文,而其非口語文體又是後世「文言」之濫觴。司馬遷參照《尚書》和其他古籍編定五大〈本紀〉和百篇〈列傳〉,才作成中國第一部兼具文學和人類學價值的信史。

同樣,古代希臘也曾經歷大規模的自然災難和外族入侵,其藝術形態乃至語言都曾發生變化;今之所謂「古希臘文明」大約始於三千年前此前希臘和克里特島的遺跡似乎與腓尼基和埃及的文明更接近。紀元前八至七世紀間,希臘盲人荷馬以特洛伊戰爭為主題集刪而成的兩大史詩是西方文學之祖,雖然它的英雄故事含有若干真實背景,但其人物被神化,年代不可考,因此只能是文學上的史詩,而非史學上的真實。

在紀元前五世紀中葉的波斯,以居魯士為首的阿赫美尼德王朝取代了美地亞王朝。希羅多德記載的波斯偉人居魯士與美地亞王阿司濟格之間的故事,堪稱世界歷史之絕筆。那是阿司濟格的一場怪夢,被巫師釋為其外孫將篡其位,因此他令家臣哈巴古殺死出生不久的外孫居魯……多年後,阿司濟格發現居魯士為一牧人之妻育養成人,於是他
將哈巴古之子殺而烹之,邀哈巴古食其肉洩恨,這與《史記·殷本紀「九侯女不憙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的故事如出一轍;而牧人之妻名 ΚυνώCyno)適為蒙古語的「狼/叱奴/чоно」,居魯士的身世又與北方民族母狼育嬰終成偉人的傳說不謀而合。這些波斯傳說揭示了美地亞民族的東方屬性。

居魯士一生的偉業,始於統帥大軍征服愛琴海東岸希臘諸邦,並以若干美地亞將領對該地實施管治;繼而居魯士回軍兩河流域,征服了另一文明中心巴比倫。五十年後,即中國春秋末期的時代,希臘和波斯發生長達半個世紀的戰爭。波斯軍於紀元前492年和480年兩度入侵希臘本土,但均以失敗告終。從此,波斯帝國開始衰落,百餘年後為亞歷山大大帝所滅。希羅多德出生適逢戰爭高潮,盛年時戰事已趨平靜,他以戰爭為主軸的近期聽聞作成的歷史浩卷,幾無來史可齊驅;其中希臘人的斯巴達勇士,馬拉松長跑、溫泉關之役等故事,已垂千古。毋庸置疑,希羅多德伊始的西方歷史的真實性和文學性佔據了顯著的高峰。

但是,希羅多德忽略了世界歷史的一件大事,即居魯士同情當時弱小和受欺淩的以色列民族。紀元前597586年,耶路撒冷兩度被巴比倫迦勒底王朝尼布甲尼撒二世攻陷,所羅門聖殿被摧毀,上萬以色列精英乃至王室成員被俘至巴比倫淪為囚虜。前539年波斯大軍佔領巴比倫,覆滅迦勒底王朝,次年居魯士允許「巴比倫囚虜」返回耶路撒冷,並資助他們建成第二座猶太教聖殿。以色列民族受難時期對救世主的期待,萌生了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核心教義。《舊約聖經》的〈以斯拉記〉備述了波斯王居魯士和大流士對聖殿重建的諸多善舉,彌補了希羅多德歷史的缺失。

美地亞Media實名「瑪代/Μήδοι)民族至少於紀元前一千年之前就活躍於中近東地區,希羅多德曾經無數次以「美地亞」稱波斯,又多次指出美地亞人與波斯人種屬不一。《舊約聖經》後部諸記也有二十多處關於瑪代的記載,特別是〈以斯帖記〉無不以「波斯和瑪代」並列稱波斯。事實上,居魯士的母親是美地亞人,尼布甲尼撒二世娶美地亞公主為妻。紀元前七世紀巴比倫迦勒底王朝就是與美地亞王朝聯姻,聯手顛覆並且瓜分了亞述帝國。自此美地亞王朝就長期統治波斯、南高加索和小亞細亞東部。現代這些地區的波斯、格魯吉亞(喬治亞)、亞美尼亞、庫爾德等民族都與其都有某種血緣聯繫。

希羅多德記載的ΚολχίςColchis是格魯吉亞先民之地,它與十三至十九世紀間外蒙古別名「喀爾喀/Халх」,女真姓氏「瓜爾佳」,尼泊爾蒙古人種集團之名「廓爾喀」,乃至與中國南方族群「客家」之名有同一語音源頭。而這個族名又很早就出現在希臘,「金羊毛」故事就發生在Κολχίς,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七處言及Κάλχας的人事,而且大都與東方式的預言和占卜相關。

希羅多德記載美地亞人善占卜釋夢,美地亞人的核心氏族名Μάγοι有「巫師」之義,古代波斯貝希斯敦銘文記之為Maguš波斯文的轉寫),讀音全同於中國唐代和遼代歷史記載的北方民族部落名「貊歌息/梅古悉」,或唐代女真族名「靺鞨/Magho」。西方諸語言之魔術師」皆源自於該字,如希臘語之μάγος,拉丁語之magus法兩語之magician,義西兩語之mago,斯拉夫諸語之маг等。美地亞原始宗教後來發展成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入中國稱「祆教」或「拜火教」)。

美地亞巫術和宗教對希臘巫術和基督教都有相當大的影響。如《新約聖經》的開篇〈馬太福音2:1-2〉說到,「當希律王的時候,耶穌生在猶太的伯利恒。有幾個博士從東方來到耶路撒冷,說:那生下來作猶太人之王的在哪裡?我們在東方看見他的星,特來拜他」。「博士」英譯wisemen,希臘原文即μάγοιμάγων事實上,南高加索和東小亞細亞民眾不僅參與了基督教最早期的活動,亞美尼亞還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基督教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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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史記》人名「蟜極」

我們還有女真民族是美地亞民族的重要成份的證據。西方姓氏George始於聖烈喬治(Saint George, 280-303),其父是羅馬帝國軍人,來自卡帕多啟亞(Cappadocia),該地地接喀爾喀,曾屬美地亞,因此George應是該地的一個氏族名;事實上,George和《史記·五帝本》人名「蟜極」,以及《蒙古秘史》之「主兒扯/ dju-r-dji」,三者都是族名「女真」之別名「女直/ dju-dji」。不幸,大多中國人文學者不知「女真/女直/國」中的「女」字是讀「句/ ju-dju」的。

東西方歷史地理研究還揭示,波斯列朝稱那一帶為Gurzhan中世紀阿拉伯人稱「裏海」及周邊地方為Jurjan;《新唐書·東女傳》則謂「西海(裏海)亦有女自(直)王」,《元史·地理志》記有波斯地名「朱里章」。「GurzhanJurjan朱里章」顯然就是「女真」之真音「朱里真」,這些都是George即「女直/蟜極/主兒扯」的判據。

在語言上也可為「Georgia即女直」尋得旁證。以格魯吉亞語為代表的「高加索語言」,地處中東卻與印歐——伊朗語沒有關聯,該語系屬下的現代族名AbkhaAdyghe,分別與美地亞人名「哈巴古」和「阿司濟格」相關,它們就是女真語的「天/阿巴嘎」和「小/阿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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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圖:希羅多德時代的卡帕多啟亞

希羅多德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驅使他尋訪非我族類,踐旅異域山河,而成為世界上最早的人類——地理學學者之一。他去過南高加索和波斯美索不達尼亞和巴比倫,西奈半島和南部埃及;還遊歷了從多瑙河口到頓河河口,包括克里米亞半島在內的整個黑海北岸地區,他目睹了時稱「斯結泰」的遊牧部落的生活形態,那些部落之名及其習俗和傳說與中國歷史的準確比照,為希羅多德建立的歷史豐碑鋪墊了來自東方的基石。

譬如,關於在烏克蘭西部的古代 Neuri 部落,希羅多德說「斯結泰人和住在斯結泰的希臘人都說,每個 Neuri 人每年都有一次變成狼,幾天之後再恢復人形」;而中國十二世紀的《金史》中的女真語小詞典〈國語解〉說的「女奚烈曰郎」,也暗示姓氏「女奚烈」與狼的關聯;巧合的是說女真語的現代錫伯族的「狼崇神」正是「尼胡里」。

再如,希羅多德曾沿第聶伯河上溯,到過斯結泰王族墓葬集中的蓋羅司地方(應於中央俄羅斯高地某處),他目睹斯結泰人「割掉一塊耳朵,剃光頭髮,環臂切割傷痕,割破前額和鼻子,用箭戳穿左手……的喪俗,這又與中國漢代開始記載的北方民族的「剺面俗」完全一致,這也為東歐古代居民的東方背景提供了證據。

希羅多德還備述向波斯帝國納稅的二十個行省的民族,其中位於中亞的第十四行省包括的SagartiiSarangeisThamanaeiUtiiMyci不難識別它們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塞種、索倫、怛沒、月氏、篾頡等民族,其中Utii就是現代國名「烏茲別克/Uzbek」之字根 Uz,或漢代族名或姓氏「月氏/尉遲」。這比司馬遷「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的記載早了三百年。不僅如此,希羅多德還列舉Utii等中亞民族參加波斯大軍入侵希臘。

希羅多德和司馬遷的時代沒有國界,人們可以自由來去。紀元前二世紀人張騫(前164-114)曾到達中亞,司馬遷根據其報告作成《史記》名篇〈大宛列傳〉,紀元後一世紀東漢甘英出使「大秦」未竟,僅到達裏海東南的「條支國」。然而,眾多無名中國商旅繞裏海北岸南行至裏海西南,其人遠足南高加索的見聞被《魏略》作者魚豢集成〈大秦國〉篇,述及其人「似中國人」,事「蠶桑」,善魔術,「口中出火,自縛自解」等;而大秦族名「且蘭」和「阿蠻」,適為伊朗地名Gilan和「亞美尼亞」之字根Armen。凡此種種均表明「大秦」即是美地亞,而古代中國和希臘分別以大秦和美地亞稱波斯。

希羅多德和司馬遷都是經過鑒別才引用前人史料,因此他們的史筆有超越前人的價值。作為旅行家的希羅多德也像張騫,但其親聞實見遠遠超越後者;若干被疑為希羅多德的不實之詞,近年已被考古學家或人類學家實證。因此,作為西方第一部全面涉獵希臘、波斯、埃及、巴比倫,以及中亞和歐亞草原遊牧民族的信史,翻譯其著之重要和艱難,也可想而知。

牛津波斯學家兼神學家勞林森(G. Rawlinson1812-1902)賴其釋讀波斯貝希斯敦銘文之兄 H. Rawlinson 和埃及學家 J. Wilkinson 之助,竟譯該史全功。家出名門的牛津典籍學家兼詩人顧徳利(A. D. Godley1856-1925)在勞譯基礎上,註釋並洗練其文而成顧譯本,或因其更尊重原著而收入哈佛洛布古典叢書(Loeb Classical Library。中文譯文是翻譯大師王以鑄(1925-根據勞譯和顧譯,歷數十年努力完成,王譯大型史著十餘種,而本史之譯最為顯要。

對希羅多德涉及希臘、波斯、埃及、巴比倫的記載,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非凡;但對中國古籍中關於北方民族的記載缺乏認知,因此他們大都認為,東歐和中東的吉迷里、斯結泰、薩爾馬遷、塞卡、美地亞等民族是來自中亞的伊朗人種。然而,中國學者雖然對於北方民族有相當的關注,但對其祖先出自中原,遠古即開始西向遷徙,卻知之甚微。這種東西方的雙向無知,遮蔽了希羅多德之著的部分人類學價值 

漢字「一音多字」和「一字一義」特徵,是造成中國學術「字本位」的原因。譬如,突厥、女真、蒙古的寫法始於唐宋,有人就認為它們是中世紀的新生民族。又如,西域族名「月氏」和「烏孫」,很少有人以語音去辨認:它們是否就是「烏茲/兀者/尉遲」和「愛新/烏審」?不難預料,喀爾喀和美地亞是東方民族的同類,姓氏George是源自族名「女直」等說法,會受到傳統觀念的質疑。

新譯的希羅多德《歷史》第一、第三、第四卷,是在王以鑄先生的工作基礎上的一步推進,同時將本人積累的北方民族的人類、語言、民俗資訊疏釋其中。譬如中亞族名 Ούτίων,勞顧二氏譯Utii,王譯「烏提歐伊人」,本人按《史記》改譯「月氏」。又如東歐族名Μελαγχλαινοι顧譯 Blackcloak(黑斗篷),王譯「美蘭克拉伊諾伊」,此χλα並非蒙古語或突厥語之「黑色/хараkara」,而是女真語「氏族/哈拉」,故按《元史》改譯「篾里乞哈拉」。再如,另一族名Ανδροϕαγοι,勞顧二氏分別譯作CannibalsMan-eaters,皆意「食人族」,王譯「昂多羅帕哥伊」,本人則按《大唐西域記》還其唐代玄奘之譯「安呾羅縛國」。

該史九卷,僅此三卷在我的能力之內;倘無勞林森,顧徳利和王以鑄等先賢的前驅性工作和現代資訊之便捷,本人是不可能以五年事功完成這一繁重工作的。我還須向身在紐約的傑出的中國學學者,虔誠的基督徒毛雪萍(Stacy Mosher)女士表示感謝,她對《聖經》和中國現代社會以及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為本書和本書的英譯本做了極為
重要的貢獻。

今天人類已經進入學術研究的黃金時代,之於我來說卻如夕陽之燦爛。於此無限美好的時光,完成一項冷寂而非功利的研究,須賴自我的期許,價值則待身後評說。

2017  10 15 
2020130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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