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5日星期一

丁望:陸穀孫寫文革 鞭打誣陷荒誕

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
陆谷孙

翻譯家陸穀孫(1940-2016年7月28日)的告別儀式,於8月初在上海舉行。上海、北京等地媒體發表的紀念文章,都是關於編辭書和大學教課的事,未見對其文革回憶錄的評介。
陸氏是《英漢大辭典》主編、復旦大學外語學院名教授。譯作有《幼獅》、《一江流過水悠悠》(美),還有與父親陸達成合譯的《星期一的故事》(法);著作有《莎士比亞概覽》等。「林行止專欄」對他早有述評。陸氏編撰辭書和翻譯成果豐碩,與疏於酬酢、甘於寂寞有關。他藉詩言志:「偏向疏籬斷處盡,亭亭常抱歲寒心。消磨絢爛歸平淡,獨步秋風無古今。」
除了辭書和譯作,他還有刊於《南方周末》的〈回憶與隨想〉(下稱〈回憶〉)。它道出毛文革(1966-1976)的左禍、文革前的大飢餓等民間苦難。適值毛文革發動50周年,極端毛派(毛左)為毛文革翻案,稱毛有「良好動機」。陸氏的回憶錄恰好為讀者展現反思文革的歷史場景,讀後或有「再發現陸穀孫」的驚喜。
造神太荒謬 飯前要表忠
〈回憶〉多發表於2007-2009年,正是胡溫新政期(2003年3月至2013年3月)。相對於2003年前的江朝、2013年3月後的本朝,胡溫新政期的言論空間略為寬鬆,《南方周末》扮演了改革派的傳播角色,〈回憶〉得以發表並引起討論。〈回憶〉的主要內容,可粗分為四大類:一、造神的荒誕;二、紅衞兵的暴力;三、告密和陷害;四、飢餓。
毛文革的一大特色是愚民的個人崇拜的造神,人們被迫天天誦毛語錄、向毛像表忠或請罪。〈回憶〉展現的場景是大學食堂的膜拜:「進食堂打飯,有一套感恩祈禱的禮儀。走進中央飯廳,對着毛主席的巨幅畫像先要一手端着碗匙,一手高舉小紅寶書揮舞,朗讀一段語錄。儀式始興之時,有紅衞兵監督,馬虎不得。」【註1】
後來,紅衞兵不再監督儀式,於是:「儀式變成了走過場的滑稽劇:只見三兩人步入食堂,也不駐足,對着畫像象徵性地一揮膀子,連讀三遍當時最短的語錄『要鬥私批修』,不知是自表忠心,還是算給那邊的畫中人一點面子。」
〈回憶〉寫的另一場景是復旦畢業生慶毛生日:「在巨大的毛主席塑像前站定,高歌並齊頌語錄,向偉大領袖表忠心,給他老人家祝壽。那已被雨水打濕的老棉襖壓在身上,沉沉的,滋味很不好受。」
喝狼奶狠鬥 病床批鬥會
〈回憶〉寫紅衞兵的暴力行徑,提到毛寫給清華附中紅衞兵的信【註2】,給青少年「撩撥得頭腦發熱,有恃無恐,恣肆橫行」:「抄家、燒書、銅扣皮帶打人甚至殺人。」【註3】
〈回憶〉也觸及「狼奶」:「狼奶」喝多了的年輕教師和學生(階級鬥爭積極分子),告密報復,誣陷他人。它提到A君追求一位女生失敗,竟撿了她的日記,把一些話抄錄成大字報貼於校園,並上綱為反動黑話,害得她被指為「反動學生」遭批鬥。〈回憶〉寫道:「女士不堪其辱,在宿舍墜樓自盡,卻又覓死不得,被弄到二軍大附屬醫院,據說不施麻醉便打鋼釘接骨。這邊,A君和其他紮紅袖箍的同學還要『追窮寇』,趕到醫院,在病床旁召開現場批鬥會。」
對「反動學生」竟連一點「人道」也沒有,大手術不施麻醉,太恐怖了。病床的「現場批鬥會」也突顯喝「狼奶」者的狼性囂張。
〈回憶〉亦寫五六十年代的大飢餓,提到「在野地捕得鼠蛇立即飲血茹毛」;下放崇明島圍海造田時的餓滋味:「一頓飯每人兩個『黃金窩頭』(由玉米等雜糧製成,故名)加上幾片臭冬瓜,後者醃得極鹹。」他描寫「打牙祭」啃肉需有很強的「牙力」:「餓得慌了,偶遇去鎮上辦事的差遣,便偷偷溜進館子打牙祭。記得要的總是大肉麵。那肉往往是肥多精少,也不知閒置了多久,硬梆梆的,非像狗叼獵物時那樣,甩頭啃咬半天,才下得肚去。」
苦澀小故事 無奈與調侃
〈回憶〉多着墨於苦澀的小故事,文字流暢。在苦澀的敍事中有對政治的調侃;在荒誕的記述中,有「無語問蒼天」的慨嘆;在悲慘事件中,讓人感受到狼性囂張下的非人生活,並對「文革遺毒」保留幾分清醒。這正是〈回憶〉的現實意義。〈回憶〉不是宏觀的敍事,沒有毛時代(1949-1976)或毛文革的大輪廓。作者回憶中的「隨想」,是片段的、小品型的,缺乏對苦澀故事的歷史背景介紹,有些故事未必為年輕人「理解」。例如,寫六十年代大飢餓時「偷偷溜進館子打牙祭」,與作者年齡相近的讀者或能了解其背景,年輕人則或許要問:既然是大飢餓,官方又嚴控糧票,何來糧票、金錢進館子打牙祭?
打牙祭的歷史背景是:六十年代初,官方大印鈔票應對財赤,實施賣高價貨、收縮流通性的政策,舉措之一是由國企製售「高級糖」、開「高級飯店」(高級實為高價),吸引有鈔票的飢餓者消費(不必交糧票、肉票、糖票),固有「打牙祭現象」。進「高級飯店」的,多半有「南風窗」。陸穀孫因父親陸達成是船王董浩雲手下的高級職員,時有錢寄給他,才有打牙祭的財力,這叫「特殊條件」也。
——信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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