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3日星期四

朱毅: 雁归天山(上)——刘宾雁归葬记实





 
 碧空天山,朔风悲号,北半球最长的寒夜日的上午十时,中国的良心——刘宾雁归葬仪式,在京西门头沟天山陵场庄严举行。
 希望踏踏祖国的土地,是因良心而羁绊天涯的刘宾雁年复一年的愿望;“爸爸,我们要带您回家!”是儿女们在普林斯顿灵堂庄重的承诺;却因宾雁先生生前自拟的墓志铭不容刻立,整整五年又十七天之后,良知中国的送葬行列才在先生魂系梦萦的祖国土地上,从天山陵场停车场出发。
 墓园三面环山,由两根高大的华表次第升攀,格局庄严、凝重、幽雅、静谧。没有哀乐,没有旗杖,悲咽的北风,迫使两个仪仗人员一左一右牵扯住前导的灵伞;灵伞之下,神情肃穆的刘大洪,捧着父亲悄然回归多年的骨灰盒;外孙李达宽捧着一帧风骨俨然的刘宾雁木雕遗像,紧随其后;女儿刘小雁、卢跃刚们则搀扶陪伴着神情哀戚、81高龄的朱洪老人,缓缓行进在亲友与严格限定的来宾混合的送葬队伍最前面。其中的来宾们是:
 天津地下时期战友们的代表刘保瑞;
 中国青年报五七难友谢昌逵、卢跃刚、贺延光;
 人民日报张宝林、高宁、刘国胜、张平力、杨良化;
 五七难友盛虞九、报告文学合作者胡舒立、《大河报》马云龙;
《血色黄昏》作者老鬼及其妻子张丽娜;
 刘国良、朱丽、李和平、沈云彪、张�、辛子陵以及笔者。
 
 缓步沉重的送葬队列,终于右拐折进天山陵园艺人苑。宾雁先生的长眠地就在艺人园趋前靠左的一侧,紧傍一面苍苔青翠的柏墙。紫晶石的墓碑,镶嵌在粗粝厚重的长方形白色大理石正中。碑上的“刘宾雁”三字,乃先生手迹,长空雁翅般舒展、犀利、遒劲;右下方镌刻着“1925——2005”。爱妻女儿的啜泣与哽咽之间,宾朋肃然凛然的注目与镁光灯纷纷闪烁之际,宾雁先生的归骨盒终于被敬殓在纯白兰花基石铺垫的墓穴中央;随即经八位精壮墓工的提抬、盖合、反复校正,一块硕大厚重、通体抛光却空无一字的紫晶方盖,端砌在了墓穴之上。
 谢绝了墓园管理方的“代劳”之后,庄严凝重的墓前祭奠仪式开始。
 于是,宾雁先生的木雕遗像,端置在紫晶墓盖上簇拥着的花丛中。整个墓碑前也满是皎洁晶莹的献祭,左侧立着高尔泰敬送的花圈。老鬼夫妇与我们——刘真、严正学夫妇与黄河清先生献祭的36支白菊,置放在墓碑前正中。所有的挽联祭幛都在墓前铺展排开后,社科院新闻所刘宾雁的研究生学生刘国胜主持了祭奠。
 张宝林先生代表刘宾雁的人民日报故旧的率先追思,一如他们铺排在墓前的两幅挽联,形象而大气磅礴地凝蕴着中国良心的的旷世风骨——一幅写于宾雁逝世三周年:“鸦雀无声雁有声,党名除却彰民名;世间唯有人心大,春日鞠躬向厝灵”;挽祭归葬的另一幅写着:
 徒有两度离骚,失土得天,彼厄徒增了塞翁志气;
 不留片言墓志,为文做事,此园永驻着中国良心。
 张先生还代为宣读了王康、岳建一、与郑义、程凯、苏伟、越胜、老万、一平、朗朗、陈奎德、林培瑞、北明等受恩于宾雁先生的海外游子共挽的几幅挽联,分别是:
 谁怜英雄无归地,磊落良心恨入天。   ——岳建一
 日月真明长在望,风云苍黄久相期。   ——王 
 稷石断裂无言  悲怒鬼神泣
 极碑矗立有字  圣咏天地歌           ——郑义等海外游子
 继而老鬼的妻子张丽娜宣读的王康先生为刘宾雁逝世五周年写的祭文,是我见证一路上“精心彩排”过的。王康先生在一个民族宏大的精神叙事的背景上,展开了宾雁先生作为一个时代社会公诉人的良知担当,杰出奉献与前驱引领,让寂静的墓园里同时汹涌着悲潮与向往。接下来宾雁先生的五七难友盛禹九先生以《无字碑前的哀思》为题致祭。耄耋老人肃立墓前,向相交半个世纪的难友诉说他们最后的会晤和谈话以《鸦雀无声雁有声》发表之后的巨大反响,以告慰“回家了”——永驻人民心间的难友,却不能不更为挚友“一篇不到三十字、十分理性平和的墓志铭,没有镌刻在他这块空白的大石碑上,世人无法瞻仰”而深深抱屈。
 知父莫若子,其后刘大洪的致祭堪称经典:“家父在国一直大声疾呼警戒贪腐,去国也一直指明权势中国拉美化的危险,权势皆不为所动,遂有今日物欲横流之中国。”儿子在墓前郑重公布了父亲自拟的墓志铭:“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他痛切地感慨绝不仅仅为父亲:“一块空空的墓石,这就是中国与文明世界的距离,也是后继者的使命与责任。”
 涌潮般的崇敬与追缅几乎让主持人失控——特别是宾雁先生天津地下时期战友代表刘保瑞深情的酒祭之后,不仅共创《中国青年报》的五七难友谢昌逵回缅依依,而且宾雁先生的两个外甥女——王扬与朱立都争相缅怀了舅舅(姨夫)的高风与恩情;老鬼更是突兀出他的高声:我的母亲(杨沫)说,中国所有的作家,我唯一佩服的就是刘宾雁!我则坦言了我的感恩:“我的(李九莲)《还在流血的爱情》,曾从狱中寄出给许多名流:宋庆龄、杨沫、王蒙、刘宾雁、魏巍、刘白羽……..除了希望中的宋庆龄和意外的老鬼,就只有刘宾雁,即使羁绊国外,也曾委托戴晴大姐来寻找过我们——那时我还在狱中!”
 这就是我深深感恩着的刘宾雁,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公诉人的刘宾雁!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良心的刘宾雁!对所有为正义的苦难、为尊严的屈辱、为理性的不幸永远怀抱悲悯,怀抱初恋般炽情与圣徒般使命感的刘宾雁!而在宾雁先生自己,只不过“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应该说的话”而已。当“而已”都要被强迫遗忘,我就更要感谢小雁,给我以这样一个感恩与刻录良知中国感恩中国良心的机会!
我是抱着木刻的刘宾雁遗像,最后离开无字碑下山的。正午的席间,当我正在小雁自普林斯顿带回来的一本吊唁簿上,刻录着在浙江温岭为“中国最后的右派”连刻了两块墓志铭之后,面对天山陵园中国“最桀骜的右派”空无一字的紫晶墓石的感受,辛子陵先生来了。姗姗之间,辛先生至少今天是无缘拜谒刘宾雁无字碑了。但我知道,他是特地来慰藉朱洪老人的——这该是良知中国感恩中国良心的另一种方式吧。
据此我更确信:雁归天山——任凭墓石空茫,刘宾雁先生不仅已与故国山河一体,更永远与人民之天同在,永远巍峨在人民仰止着的记忆与思慕之中。

冬至日子夜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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