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廿 / 腾讯网
20241224
2018年本科毕业后,小羊成为一名英文翻译,陪同客户在全球不同国家考察项目、出席会议。这份工作收入可观,也相当体面,但要“满世界打转”,也免不了担惊受怕,一些治安状况堪忧的地区,也是他的出差目的地。如此工作两年后,小羊决定读研。他打算拿到研究生学历后,找一份无须频繁出国的翻译工作。研究生毕业,就业市场已是另一番景象,小羊求职屡屡碰壁,最后接受了父亲的建议——“继承家业”。父亲没有霸总小说里的百亿资产,只有开在北京居民区的三家火锅店,餐饮生意利润微薄,经营步履维艰。小羊也只能先去后厨做个学徒工,月薪6000块。要不是家里开餐馆,小羊一时半会儿还脱不下长衫。揉搓面团、采购食材,忧心成本利润……小羊眼里似乎只剩下餐馆这方天地。附近街面上,大大小小的餐馆换了一茬又一茬,小羊家的火锅店还能存活,但也是左右支绌。这些现状,或许算得上是餐饮业的缩影,2024年上半年,国内餐饮相关企业注销、吊销量为105.6万家,餐饮相关企业新注册量为134.7万家,两者在同一个量级。小羊很少再关注那些宏大的世界命题,他要应付更多具体的、实际的问题——小到怎么揉好一个面团,大到餐馆这个月怎么才能不亏本。他已经很久没打开过招聘软件了。人们常说,考研是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句话在我身上也成立。以“读研”为分界线,我过去的六年工作和生活可以被分为两个阶段,考研前是一段,考研后是另一段。两段人生境遇是截然不同的,称之为“冰火两重天”也不过分。只不过对于我来说,“冰”的部分属于“考研后”,“火”的则是在“考研前”。考研之前,我有一份很多人向往的职业。2018年本科毕业后,在学长引荐下,我成了一名“陪同翻译”——隔三差五与客户一起去海外,有时参加会议,有时考察项目,客户与人沟通时,我负责把他说的话给翻译成英语,讲给那些外国人听。反之亦然。
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生活丰富多彩,毕竟年纪轻轻,就有机会走遍天下,而且每个月还能拿到两三万的收入,简直是在带薪旅游。我起初也很享受这样的状态,一连两年,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不停地在世界地图上画出一条又一条折线。从俄罗斯到菲律宾,从巴基斯坦到马达加斯加,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客户,过得就好像一只迁徙的雨燕。可是日子一久,新鲜感褪去,我的心中又难免产生了抗拒和厌烦。最让我担忧的是人身安全。国外的社会环境不比国内,特别是我常去的那些国家,相对贫穷落后,治安状况令人忧心。比如巴基斯坦,2018年曾发生过针对中国驻卡拉奇领事馆的袭击,2021年中国代表团下榻的一家酒店还遭遇了汽车炸弹爆炸。还好,类似的恐怖事件没有发生在我身边,而且本地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也颇为友善。但人在异国他乡,谁又能真的不害怕呢?那时候,无论我们走到哪里,身边都跟随着荷枪实弹的保镖。在这样的环境出差,不要说到街上闲逛了,我们连酒店大门都很少迈出。毕竟,我只是来赚钱的,可不是来送死的,再好的风光也没有命重要。另一方面,这份工作虽然光鲜,但也异常辛苦。频繁出国,意味着频繁地倒时差,有些旅途还格外漫长,虽说我很快便练就了在飞机上倒头就睡的本领,可天天这么折腾,身体还是渐渐吃不消。抗拒感日益剧增,后面到了什么程度呢,每次飞机降落,一站上熟悉的土地,望着人头攒动的机场大厅,我心里就产生一种解脱感。这种感觉最强烈的一次,发生在2019年。那一次我从非洲吉布提回国,因为没有直达航班,不得不先飞到卡塔尔,再从卡塔尔飞香港,最后在香港转机,才总算到达了上海。一趟旅途下来,活活折腾了35个小时。我产生了考研的念头。道理很简单:在国内,有很多厉害的同行,他们既不需要满世界打转,也不需要冒险,只在国内跑跑会议,弄弄合同,一个月就能收入好几万。而想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本科学历不够格,研究生学历必不可少。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句老话:知识改变命运。于是,在2020年,我进入了北京一所大学,成为了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当然,后面发生的事情,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如果说做陪同翻译的日子,就像一只不停劳碌的飞鸟,那么重新回到学校,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歇的树梢。日子少了奔波,多了安宁,除了学习,日常也就两件事情值得花心思。一件事情,是我恋爱了。女朋友比我小两岁,却比我要高一届。毕业后,她就成了我的妻子。另一件事情,是在读书之余,我也做兼职翻译。这是我读大学时候就在做的事情,有时候是翻译一些文书,有时候是给在北京的外国人做一些短暂的工作。重新捡起这份兼职后,我赫然发现,苗头好像有些不对劲。最直观的感受,是价格变得越来越便宜了。从前翻译一份千字文件,少则三百,多则五六百,而且工作络绎不绝,我还有心情挑三拣四。等到了读研究生时,工作机会变得寥寥无几,价格也跌到了百元,甚至还有几十块的报价。原因方方面面,疫情固然有影响,更大原因则是AI的快速发展。虽然以前也有机器翻译,但机器翻译水平极差,远达不到人工水平。可是这两年里,AI水平突然大爆发,水平已经逼近专业人士,带来的后果是,市面上的订单一下少了许多。既然狼多肉少,可不是所有人都要“卷”价格嘛。这么一看,都说“科技改变生活”,翻译这行是切切实实被改变了。那时,我虽未毕业,却已经有了隐隐担忧,感觉我和妻子毕业后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幸运的是,妻子在2021年毕业,找工作的过程虽称不上一帆风顺,但也无太大波澜。不幸的是,我毕业要比她晚一年,“时过境迁”。现在回忆起来,找工作的过程就犹如一场拙劣的马戏:蒙着眼睛,手持飞刀,知道靶心就在前方,但能不能丢中,全看运气。起初,我还认认真真看招聘条件,评估自己能不能干、愿不愿意干,反复思量着,再点下发送简历的按钮。本以为马上就能找到心仪的工作,却没想到左等右等,迟迟见不到回复。眼看离毕业大限越来越近,我不知所措起来,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去他的吧,只要有工作,有地方上班就行。于是每天开始,一打开电脑,见到工作招聘,想也不想,立马就投,期间我甚至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可惜没能成功。就这样投了上千封简历,终于换来了十几个面试的机会。直到2022年年初,一家国企告诉我,面试没什么问题,年后会发来正式入职通知书,月薪一万二。这让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实话,我对这份工作并没有太多向往,甚至还有些抵触,与陪同翻译相比,这份工作虽然不需要在地图上来回跑圈,可是一样需要出国,每年都要到国外呆几个月,日子依旧漂泊。然而现实如同一堵厚厚的墙,撞也撞不破,绕也绕不开,就算心不甘情不愿,可除了走回头路,又有什么好办法呢?就这样,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再一次做好了当候鸟的准备。万万没想到的是,意外偏偏再一次发生。过完春节,对方打来电话,直接了当地告诉我:面试没通过。理由十分简单,“有其他候选人了”。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佛一块硬邦邦的砖头砸在了脑壳上,我呆坐在桌前,话不想说,饭不想吃。心里面并非不明白原因,说到底,与其他人相比,我虽有工作能力,但能力之外的“背景”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可就算郁闷,生活还必须要继续下去,人还要努力活着,还是一样的继续投简历,一样的继续等待着回音。从春节到毕业,一直在等;毕业之后,还是在等。聊以自慰的是,同学们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去,几乎没几个人找到工作,每个人也都跟我一样,窝在家里,无枝可依。彼此既然都没“好消息”,那自己没有“好消息”也不算是“坏消息”,换个角度看,心里也就没那么难过了。不过这样的日子一久,人也开始变得颓废了起来,每天除了投简历,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只能接一些零散的翻译工作来打发时间,可那些工作赚不到什么钱,零零总总一个月到手,也才两千多。甚至有几次,我还跑到了派出所和监狱,给外国罪犯做起了翻译,来回折腾上一两天,就为了能赚个两三百块钱。想一想也是挺讽刺的,如果不去读研,以当时的能力,在国内找到一份一万多的工作理应不是难事。谁知道读研之后,时过境迁,找工作反而举步维艰了。不知不觉之间,距离毕业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直到2022年十月的一天,一家互联网公司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我被录用了,月薪一万五。公司离家不近,一早出门,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等晚上下班,回家又是一个多小时。不过无论如何,有地方赚钱,倒也不觉得多么辛苦。这份工作是负责给公司网站找错。别看这家公司在国内,却走的是“国际化路线”,连网站都是英文的,只可惜“山寨感”极强,一眼看去,上面全是错误。在头三个月里,我的全部精力都花在纠正语法和单词错误、撰写英文文稿上面,一天上班八小时,工作量安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等到了年底,勘误完毕,望着这个满意的作品,我颇感欣慰,觉得自己总算是熬了出来。可惜好心情只持续了一个月,在2023年的二月,突然之间,我就收到了裁员通知。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过完元旦,公司新来了一个从法国归来的合规经理。一天,他突然在群里劈头盖脸地说我翻译的内容有问题。一个说法语的人,为什么突然对英语翻译开始指指点点了?我深感莫名其妙,反复查了又查,没发现哪里有错;主管也深感莫名其妙,再次查了又查,还是没发现哪里有错。我想,得,自己认栽吧。然而主管十分仗义,他直接在群里面回怼:我们翻译的没问题,术业有专攻。就这样,一个礼拜后,我还没过试用期,便稀里糊涂地丢了工作。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干掉”,看起来是办公室斗争,也没准是公司真觉得我能力不够,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只打算找一个既便宜又专业的人来完成工作,等工作完成了,这个人自然也没利用价值了,就该卸磨杀驴了。离职那天,距离春节只剩下了几日,北京街头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但我半分开心的念头也没有,只觉得自己真是倒了血霉——头一年过年,谈好的国企工作说没就没;到了这一年过年,好不容易有了工作,可糊里糊涂地又变成了无业游民,真不知道自己是冲撞了哪路神仙。闷闷不乐地过了年,日子又回到了那个亘古不变的模式里面——投简历,等消息,然后等不到消息,继续投简历。可内心深处,终究产生了许多改变,比如我对于做翻译这行的前景渐渐感觉到绝望,再比如我也没了心气,不敢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还可以八面威风,当年出人头地的念头,终归成了泡影。父母看出了我的心思,提出了一个建议:“要不,你回家干吧?”乍一听,我好像要回去继承家业了,可惜我家没有年入百亿的大公司,只在居民区里开了两家很小的火锅店,一家店一百多平米,一家店四百平米,摆上十几二十张桌子,正餐卖涮肉,早上卖早点和糕点;而我呢,也不是要去做什么“霸道总裁”,而是和普通员工一样,先在后厨做学徒,兼职送货和经营,月薪税前6000元,春节后又涨到了8000元,算是比其他人多一千。我理解父母的想法,他们一方面希望我继承手艺,另一方面实在是发愁我找不到出路。但内心的抗拒依然是无可避免的,一连挣扎了好几天,我也只憋出了一句:“我琢磨琢磨吧。”后来我把这些事情说给妻子听,她的态度比我还要强烈,“你是一个硕士啊,怎么可以去饭店打工呢?这么多年书白念了?”在她眼里,哪怕是找不到工作的翻译,也依然是一名翻译,就算怀才不遇,就算走投无路,仍旧体体面面,身负光环。这同样是我徘徊不定的原因。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和朋友怎么介绍我。每次见面,总不能说自己在饭店打杂吧?然而无业的感觉又实在太过煎熬了,一连四个月,始终看不到希望,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是个放弃治疗的绝症患者,无时无刻盼望着身体好转,可心中又明白等待自己的只有更加恶化的现实。那一天,我告诉父母:“做学徒就学徒吧,我先试试。”按照父亲想法,我应该先到那些生意火爆的店里做“卧底”,这样上手快,还能偷学人家的经验。只是他的建议最后被我一口回绝了,因为在我看来,在自家饭店里打工是一回事,到别人那里打工是另一回事儿。给别人打工,那岂不是真就从一个堂堂的翻译,沦为小工了吗?现在回头去看,父亲的想法确有道理,可惜那时的我油盐不进,始终放不下自尊心,低不下头来。但当真来到餐厅开始工作,许多事情还是不得不低头的。首当其冲的,是要如何面对街坊。店做的是熟客生意,人在店里,每次跟左邻右舍寒暄,几乎都逃不过同样的一句话:“你在家里工作呢。接你爸妈的班也挺好。”从小到大,我不可谓不努力。虽然出生在北京,但因为没有北京户口,高中三年我是在河北一所著名的“高考工厂”里度过的,每天天不亮起床,一直到夜半入睡,这样没日没夜的用功,才“卷”进大学。后来读研,虽说院校并非顶级,可头顶研究生名头,难免也时常被人当做榜样。现在混来混去,我这个榜样混得还不如从前,仿佛过去努力了那么多年,全是白白在浪费功夫。可想而知那时我的心态如何——既觉得自己没面子,又觉得自己大材小用。然而很快,现实就如同一记重锤,将我所有轻蔑都给砸得粉碎了。在店里,我的工作是面点学徒,跟着一位知名的面点师傅,看他怎么做,自己就跟着做。这件事情说起来很简单,无非就是先和面,然后再上手把面点捏出型,接着一通煎炸蒸烤,最后端上餐桌。小羊(右)跟着师傅学面点(小羊供图)
没想到的是,第一步就给我上了一课。我不是不会和面,只是从来没在饭店和过面,不同于在家,饭店一次要准备上百人的份量,用的面盆大上好几倍,用的面粉也多上好几包。兑上水,撸起袖子不停揉,看上去毫无技术含量,但操作起来,我却发现这其实很耗费力气,要时刻绷紧手臂,还要时刻握紧面团,如同在跟面粉摔跤,用不了一会儿,肩膀便感觉到隐隐酸疼。刚上手的那几天里,每天晚上回到家,只要一上床,我一秒入眠。
这倒是治好了我的失眠问题。从前失业时,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现在好了,只觉得怎么睡也睡不够。
就这样和了几天面,终于要开始学习面点制作了,更大的考验也随之而来。做面点有着严格的工序,用不着像翻译那样八面玲珑,也不需要“随机应变”,按照师傅的说法,就是“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学。”但在我看来,自己读多了那么多年的书,又何必被这“传统”所左右呢?他不让我乱改工序,我偏偏要去搞创新,结果一上手,马上就闹了笑话。
包子包不好,油饼炸不到火候也就罢了,更惨的是在制作白皮酥的时候,我像捏橡皮泥一样捏着酥皮,想着怎么做不是做,反正外观看起来一模一样,烤出来也一定大差不差。没想到最后一出烤箱,白皮酥的底直接漏了个洞,看起来不像是面点,倒更像个倒扣的马桶。
望着自己的“杰作”,我不得不老实了一阵子,乖乖地跟着师傅,一刀一刀地学会了雕刻“荷花酥”,也能独自做出惟妙惟肖的“兰花酥”了。略有小成的感觉很让人沾沾自喜,好像面点也不过如此,等开始做“菊花酥”时,不等师傅开口,我立马照葫芦画瓢。结果下油锅的是“菊花酥”,端出来的却是一大盘“炸面条”。卖是肯定不能卖了,可又不能白白浪费,最后只能自己一口一口全吃掉。
就在这些不断错、不断吃的日子里,我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体重随着犯错直线飙升,不光脸变得圆润了起来,肚子上还隐隐有了肚腩的趋势。除此之外,我的心态也有了微妙的改变。
我不再轻视这份学徒工作。那些以往看来简单的工作,其实不简单,做面点和做翻译都一样,各有各的难。读书再多又能如何?和那些只有初中学历的服务员比起来,现在的我也只配做个学徒。
日子一久,我不再胡思乱想。无论怎么说,这算是积极的一面吧。
不过,餐饮业也并不好做。来吃饭的是普通人,来打工的是普通人,饭店老板一样是普通人。考研前,我一直觉得做翻译虽然无法大富大贵,但至少也不会为了赚钱发愁;在从事餐饮业后,我才真正的体会到了赚钱有多难。做餐饮生意,每天一睁眼,就是不停花钱的开始。老店一年店租上百万,新店每个月店租要近十万,而每个月员工的工资成本也要十几万。原材料则更贵,要占到营业额的四五成。这样七七八八算下来,毛利也才六七个点。2023年,我们家的生意还算顺遂,疫情结束,客流量暴增,店里每天排起长龙,服务员脚底快踩出了火星,每家店一个月流水涨到了五六十万,达到了十几年以来的巅峰。因此,我们在年底又开了第三家店,准备大干一场,可却没想到,才一过年,生意犹如高台跳水,一下子就扎进了水面以下。客流量倒是其次,虽说不能和去年相比,但每天店里依旧满座,时而还有排队就餐的情况。真正的问题是,客人是不愿意消费了,用现在最常提及的话来说,就是“消费降级”了:从前每个客人消费在百元以上,如今却下降到了七八十块。昂贵的雪花牛肉几乎没人吃了,不管服务员怎么卖力推荐,大多数人都只点蔬菜,以及“50一斤开心涮”。要知道,羊肉成本就要三十几一斤,再加上七七八八的费用,两人吃一顿饭,我们也就十来块钱的净利。最惨的四月份,营业额一下子就少了两三成,七七八八算下来,店里是赔钱的。同行的日子也不好过。新闻报道,2024年上半年,北京年营收1000万以上规模的餐饮业利润总额为1.8亿元,同比下降了88.8%,利润率仅有0.37%,不可谓不惨烈。一个餐厅老板告诉我,他最惨的时候,一个月营业额直接降到腰斩,愁得是夜夜睡不着觉。不过我们算是幸运的,至少还活着,有的商家就没那么好运了。短短一年时间里,我目睹着附近街面上,一家一家店铺跟花开花谢一样,隆重开业,很快又黯然退场——烤鸭店消失了,炸鸡店消失了,最后连蔬菜店也消失了。让我最佩服的是一家炸串店老板。生意不景气,他没有像多数人一样知难而退,反而痛定思痛,跑去拜师学艺。等学成归来,烤串店摇身一变成了煎饼店,别人家一个煎饼卖8块钱,他却只卖七块钱,逼得我们不得不赶紧降价。然而,如此一番折腾,他的煎饼店坚持了几个月后,最后还是关了张。大家共同的困惑是:每天这么多钱过手,日子忙忙碌碌,最后一算账,全拿来养活房东跟员工了,都不知道自己忙个什么劲。开源节流在所难免。人员成本不可能削减,房东也不会大发慈悲降房租,食材质量更不可能降低,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从采购下手。从前饭店采购食材,都通过供应商,现在为了节约成本,我们也干脆换成了从厂家直接采购。这样绕过了中间商,可需要我们自己支付运费,零零总总计算下来,每个月降下来的成本还不到1%,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只是这样就害苦了那些中间商们了。有时候我也会想,他们也要赚钱,他们一样要生存,每家店都这么做,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可现在市场寒冬,活下去最重要,我们只能独善其身。讽刺的是,餐饮行业不景气,团购却迎来了大爆发。新闻上说,截至第三季度,美团营收936亿,比去年足足增长了22.4%。对客人而言,能省则省,无可厚非,可是对于我们这些小商户来说,团购无疑是在抽血。道理很简单,因为每一单平台都要抽成,动辄比例超过20%,对于利润本就微薄的小商户来说,大部分利润全上交了出去,最后就变成了给平台打工。而且仅仅是抽成也就罢了,偏偏有时候商户还会被平台“算计”。有一次,客人用代金券来买单,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法验券成功,我们不得不让他退单重新购买。没想到旧的代金券有优惠,而新买的代金券是原价,要贵上8块钱。就为了这8块钱,最后店里不得不送客人一堆饮料。这单生意不光没赚到钱,还收获了一个差评。可是,这8块钱明明是平台给的优惠,为什么要我们来买单呢?特别是,我们压根就没有开通代金券,到底什么时候平台替我们做主,悄悄就把功能开通了,到现在我也没得到一个说法。更让头疼的,还有推荐排名功能。所谓的推荐,其实就是广告,只要肯花钱充值,就能被用户搜到,唯一的区别是,餐厅后面多了一个极小的“广告”字眼,除非仔细看,否则根本看不到。这样的广告按点击收费,有人点上一次,平台就从商家账户上扣一次钱,设置的点击金额越高,店铺就越容易出现在前列,换句话说,被人见到的几率也就越大。这就产生了一个让人很无奈的结果——饭店值不值得推荐,不取决于饭菜的质量,而取决于老板钱多钱少。同行们对此怨声载道,人人都是怨声载道。2023年我们也曾经开通过推荐排名功能,一年里共花掉了一万多块钱,看起来客户好似多了一些,只是一算,最后却并不赚钱。不少同行朋友告诉我,他们每月要在上面花费了两三万,虽然店里熙熙攘攘,好似也颇有成果,可最后利润还没有掏出的广告费多。甚至于做得越多,赔得越多。有时候我不禁会想一个问题: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平台偷偷摸摸地自己也在点击广告呢?这个推测无法证明,可我又不能不这么认为,毕竟只有钱花光了,才显得有人关注,商家才会继续充钱。
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怪圈:商家讨厌团购,可商家又离不开团购。因为现在的情势下,不光消费者能省则省,饭店也需要精打细算。我们的那份双人餐套餐,价格不到两百,赚到手的还不如给平台的多,可再少的收入也好过没有收入。在电影《中国合伙人》里,曾经有一句话广为流传:掉在水里你不会淹死,待在水里你才会淹死。你只有游,不停往前游。我觉得这段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一想起那些经营不下去的餐厅,就觉得剩下一半应该是:能不能淹死人,还要看海有多宽,水有多深。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招聘网站了,翻译那条路,我也没有心情再去考虑了,可以说是现实磨平了我的棱角,也可以说是我已经慢慢接受了现实。妻子现在的工作还算平稳,我们现在没有小孩,收入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一旦有了孩子,恐怕就捉襟见肘了。好在这是自己家的餐馆,倘若生意能一直做下去,我还能维持现状等待机会。要是真的做不下去,眼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车到山前必有路呢,既然眼前只有这么一条路,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我现在,不太会想明天的事情,专注于过好当下,开一天张,赚一天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是我一年半餐厅工作生涯的最大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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