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9日星期日

关于高华先生的四条札记

羽戈 羽戈1982 2024年12月25日 

【四条旧札】

【一】每年今日,我都会重读袁凌《守夜人高华》,以为纪念。袁凌的写作,被称作"卖血式写作",与高华先生的研究恰可相通。文中有一句名言:"如同矿难事故表明的,人们向黑暗索要矿石的同时,黑暗也在索要它的代价。它要求的往往是那些最好的探路者。"研究中国近代史,尤其国共党史,近乎一场与魔鬼的交易,需要做好消耗甚至献身的准备。你想得到几多,必须付出更多,更可怕或可悲的是,有时哪怕付出更多,所得到的东西,未必是你愿意看见的东西。最终,研究者沦为了历史的人质,与黑暗近身搏杀之时,被黑暗所同化、吞噬。所以高华坚决不让儿子从事自己的行当,即便自儿子幼时,他便在书店与自行车上努力培养其对历史的兴趣。这是最痛切的领悟,与最深沉的父爱。


【二】针对历史学者的譬喻,我最中意两个,一招魂,二守夜。余英时悼念钱穆,称其"一生为故国招魂",我曾改"故国"为"历史",以论唐德刚。至于守夜,则出自袁凌写高华。高华研究的这段历史,可比漫漫长夜(整个中国史何尝不是万古长夜)——有时表现为黑夜,有时表现为白夜——历史学者如守夜人,以追寻真相为己任,真相之光,即黎明之光。高华去世之后,张鸣前来告别,曾高喊"高华,天会亮的",这应该是守夜人最乐意倾听的祝福。十年生死两茫茫,"天会亮的"的祝福,至今依然是痛切的期盼而非美好的事实。历史带走了最优秀的探路者,然而真相还在深埋;死神带走了最坚定的守夜人,然而黑暗并未消逝。继续守夜,直至黎明。


【三】关于史料,我素来主张,能发现稀见的史料,固然最好,退而求其次,只要把那些常见的史料吃透了,用好了,照样可以做大学问。周一良《纪念陈寅恪先生》云:"陈先生把敏锐的观察力与缜密的思考力相结合,利用习见的史料,在政治,社会,民族,宗教,思想,文学等许多方面,发现别人从未注意到的联系与问题,从现象深入本质,做出新鲜而令人折服、出乎意想之外又入乎意料之中的解释。"此论可谓共识。所谓敏锐的观察力,即眼光或视野,缜密的思考力,即头脑或思想,加上问题意识,堪称历史研究三大要素,其作用远远超乎史料之上。对一般人而言,稀见史料往往可遇而不可求,撞上了是运气,撞不上实属正常,因此必须学会运用常见史料,在问题意识、眼光和头脑这三点上痛下功夫。窃以为,用稀见史料做学问是一种本事,用常见史料做学问更是一种本事,相比前者,后者更能考验历史学者的水准——这一路学者,作为典范的陈寅恪之后,还有余英时和高华。

高华曾因史料问题遭到金冲及批评。大意是,关于延安整风,高华看的材料太少,只能拿公开发表的史料做研究,以致"有些东西他比较隔膜,靠猜"。我也相信,凭借其权位,金冲及所接触的史料远过于高华,如其宣称看过延安整风最核心的会议记录等。然而这一事实,愈发印证了高华的卓越,而反证了金冲及的拙劣:前者手上多为常见史料,却写出了可传世的名著,后者掌握或霸占了一堆稀见史料,又留下了什么东西呢,非但不敢呈现真相,反而常年为谎言涂脂抹粉,貌似著作等身,实则不堪一读。两相对照,高下立判。


【四】历史学者的诸德行中,通透胜于深刻,勇敢胜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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