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8日星期三

东德斯塔西博物馆:“只有在梦中,我才是自由的”

撰文 / 摄影:雍明
歪脑 12/18/2024

我见到一本书,标题是《社会主义:你的世界》;我也知道,斯塔西的口号是“我们无处不在”。他们在你的世界无处不在,包括你已知的和不曾知道的地方。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Leonard Norman Cohen,《Anthem》


旅行,并不总以欢愉的样貌出现。当下的世界,战争、冲突、死亡、灾难仍在恣意横行,人类历史中重复的悲剧,似乎也要从过去的遗址上探寻。人类留下的“黑暗遗产”(Dark Heritage)建筑和地点,也逐渐成为“黑暗旅游”(dark tourism)的景点,成为各国记录自身历史、反思不公、推动转型的重要空间。

《歪脑》将逐步推出“黑暗遗址巡礼”的特别企划,邀请各地记者探访世界多个“黑暗遗产”,让空间与建筑成为叙述者,代替受难者讲述发生过的历史悲剧。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那些黑暗遗址静默无声,被遮蔽的总要透进光,在石墙上生花。


曾经的斯塔西总部,今天的斯塔西博物馆


那是一张相片。相片里一个男人的后背纹上:Nur wenn ich traume, bin ich frei,也就是标题中“只有在梦中,我才是自由的”。他可能是东德年代中某个异议人士,但更可能只是个嬉皮士,留着长发,看不到他的正面,却看到东德时代整整几代人的阴暗面——现实的不自由。


男人的后背纹上:Nur wenn ich traume, bin ich frei (只有在梦中,我才是自由的”)。


斯塔西(Stasi),是Staatssicherheit的简写,意即“国家安全”。从1961年起,斯塔西就如影随形渗透到每一个东德人的生活里,监控思想,防止境外势力颠覆。同样斯塔西也会刺探西方国家情报,当中最有名的是他们安排间谍纪尧姆在时任西德总理布兰特(Willy Brandt)身边,纪尧姆最终成为总理左右手,窃取西德不少最高机密。德国的朋友跟我说,以前斯塔西潜入异议人士家中,会刻意留下痕迹,如轻轻调整沙发的位置,让回到家的人体验到赤裸又深入脊髓的恶寒。这在德语中名为“Zersetzung”(心理侵蚀)。

1989年柏林围墙倒下后,大批东德民众闯入斯塔西总部,不为别的,就是想取回自己的档案。1990年1月,大批市民来到斯塔西大楼,堆积如山的碎纸映入眼帘,他们多年来秘密纪录下来他人的人生,变成足足16000袋麻袋。碎纸机早早严重超负荷而故障。统一后的德国成立档案管理委员会,整理卷宗,并制定民众申请阅读自己档案的流程。

【图略】斯塔西总部留存多年他人人生的秘密纪录,足足有16000袋麻袋。

 每一份档案犹如东德人纸上的人生,详细记载出生到成长到嫁娶成家,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发生过什么事;东德人知道斯塔西都有他们的档案,但斯塔西最高明的一点是,东德人并不知道他们档案的资料由谁提供。被刺探的人,可能同时刺探另一个人的隐私。来到曾经的斯塔西总部,今天的斯塔西博物馆,大楼看上去平平无奇,低调、色泽暗沉,即使阳光很大,角落里总有阳光无法企及的阴影。如果将当年东德人的生命经验用线连系,那么所有线的终点便是斯塔西总部。

走到博物馆门口,正门有一系列的展板,呈现1989年柏林围墙倒塌前后,东德的民主化诉求和示威。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随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政治改革,苏联对东欧各国的控制减弱。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分别解除边境控制,东德一方面涌现新一轮人口逃亡潮,另一方面莱比锡发起“星期一示威”(Montagsdemonstrationen),高呼“我们是人民”(Wir Sind das Volk)。由莱比锡开始,示威浪潮席卷全国。

【图略】斯塔西博物馆门口的一系列展板。

记得曾看过柏林围墙倒下当晚的新闻片段,记者访问东、西柏林的市民,他们有的狂喜,有人拆掉砖墙,扔下去,又有人随即将砖头捡走。有的流泪诉说数十年后又可以重见彼端的亲友;有人疑惑看着围墙倒下,对未知的将来一脸茫然。街上人潮大肆狂欢,涌到地下铁搭免费列车。而斯塔西呢,应该就在那些晚上命人发疯似地烧毁东德人民的档案。

看到东德的结局,我走入博物馆,走入东德的开始,也走入斯塔西的起源。


社会主义——你的世界


购票后走到一楼,一系列斯塔西人员监控的相片映入眼帘。我见到一本书,标题是《社会主义:你的世界》;我也知道,斯塔西的口号是“我们无处不在”(Wir Sind Überall)。他们在你的世界无处不在,包括你已知的和不曾知道的地方。

【图略】《社会主义:你的世界》封面

相片中的斯塔西人员,在示威的角落,在楼下,举起摄录机或就这样站着。试想像,他们若隐若现,提示你他们的存在。你不知所措,害怕随时会被他们闯进屋内带走,更害怕他们与你若即若离,尾随着,伫立着,就是不让你脑海中那个终极想像成真,却带来了更大的恐惧。

每166名东德人之中,就有一名斯塔西秘密警察,加上另外雇用的线人、狗仔队、私家侦探的话,一场10至12人的派对中,起码有一个线人。如果你是学生,起码有一个老师是线人,如果你是妻子,丈夫可能是线人;如果你单纯在街上走,起码会和好几个线人擦身而过——你尽管不认识他们,他们却可对你熟悉得很。

斯塔西主要有两大任务,第一是渗透到西方国家阵营刺探情报,一如纪尧姆潜伏西德总理身边,第二是严防西方阵营的意识型态入侵,以免颠覆政权,让你的世界只能有社会主义规范。我看到一幅斯塔西列出的欧美意识型态清单,一只骷髅枯手刻着“CIA”名字,然后被“正义”的铁手牢牢捉住,刚好“意识型态入侵”(Ideologische Beeinflussung)附有一张邪魔骷髅的图片,心想斯塔西把这也描绘得太准确了吧,活脱是一张重金属乐队专辑封面,随后一查,还真的是斯塔西直接借用某知名死亡重金属乐队的专辑。其实不止重金属乐队,后来我在某间审讯室看到当年一个青年,因为打扮得相当庞克,发型像个染色鸡冠那种,就被抓去讯问,那是八十年代的事情。

【图略】当年某间审讯室的一个青年,因为打扮庞克,被抓去讯问。

严防这个,严防那个,国家安全,人人有责。最让我感叹的还是其中一些前斯塔西线人的证词,他们有相片,却在眼睛上打码,可能有人已经死去,可能仍活到现在,对于围墙倒下三十五周年的今天,会作何感想?

她是一个主妇,生于1927年,84年老公去世后被斯塔西招募成为线人。她老公在60年代中就是线人了,夫唱妇随,她让斯塔西人员用她的房子作为侦查和秘密会议室。有趣的是她虽然一片忠心,在报各邻居动向时,不忘长舌妇本色上身,向情报人员大发牢骚,物价贵了多少,社区规划怎样不好等等。后来她发现经常有陌生男人出入自己单位终究不体面,招人闲言闲语,就拒绝让出房子了。


斯塔西招募主妇成为线人。


走到二楼便是斯塔西局长的起居室和会议室,三十五年前许多个晚上,那里仍有很多紧急会议要开吧?一大堆东德每个平凡人的档案,由他们决定生杀大权多年,却猝不及防,轮到他们的命运被人民的意志所定夺。斯塔西有个精神叫“who is who”,简单来说他们存在意义就是要分清敌我,知道你是谁,却又不能让人民知道他们是谁。除了有头有脸的要员可能在两德统一后接受过审讯,那些一般的探员、线人,庞大的情报体系里每一部份,真要除恶务尽只怕是没可能的了,斯塔西不是超然于东德社会的机构,而是所有线索的起点和终点,是每个人只能仰其鼻息的利维坦。要是我活在那个社会,清白很难,每天无时无刻面对心理挣扎,因为那个社会形塑出来的一种现实,并不欢迎我,坦白很难,清白很难,生活里所有的踪迹是灰色的线,延展出来的轨迹,抛接两端都是斯塔西。

【图略】斯塔西局长的起居室和会议室。

我明白那个男子背上纹身,如果现实只有那么一种,那么在梦中我方可自由。为什么我明白?斯塔西毕竟死去了,可是往事并不如烟,今天“国家安全”仍像一把利剑,悬在世上各地不少人民的心灵之上。走出博物馆,阳光变得猛烈,愈是猛烈,就愈提醒我阴影必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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