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4日星期一

顏純鈎:亂世當前安頓自我,保持清醒面對未來

《時代革命》散場後,在場外碰到錢志健先生,錢先生邀請我一起談談這套紀錄片,順便對未來香港人的處境談談自己的看法。錢先生後來又改變了話題,但我已大體疏理了一些想法,因此還是把它發展成一篇文章,供各位參考。
我在反送中運動發生前已離開香港,從未在處身在血與火的現場,只在安全的地方離遠觀察,寫一些文章為香港人打氣。我沒有權利建議香港人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我只能假設自己今日仍在香港生活,我會把自己活成什麼樣子。
首先我會安頓好家小,保持正常的生活,個人事業上仍要奮鬥,爭取更好的生活條件。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我們總要活下去,要活好自己,為此必須為自己和家人創造盡可能理想的生活條件。如果因為反送中和今日香港的現實環境不如意,我們就自暴自棄,自動躺平,那是對自己和家人不負責任的表現。再苦也要撐住,再難也要挺過去。
其次我會慢慢地理性地把自己從那場血淚交迸的日子中抽離出來。事情已經發生了,結果已經擺在眼前,我們沒有能力改變現實,唯有面對它,想辦法改變它。在一段時間內,我們仍不免緬懷過去種種,不免會沮喪﹑悲痛,記掛手足,痛恨無良的政府,這都是正常的。但我希望慢慢調適自己的心態,要從過去掙脫出來,不要讓那些負面情緒霸佔自己的感情和理智,唯有重新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我才可以往前走。
再次,正如很多人說的,不要習慣當前的處境。我對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要保持一種冷靜的批判態度。社會不公,政府低能,市政混亂,法律嚴苛,這些每天都要面對的現實,我會仍像從前那樣,持守一種負責任的批判態度。在安全的情況下,能說就說,不能說的,就把它在心裡埋下來。我會堅持正直有良知的生活,不被眼前的環境腐蝕,不要人云亦云,不要因循苛且地把自己融入一個惡濁的世道。
  再次,我會像以往那樣,保持對自己身心的涵養。環境越是惡劣,越是要提高應對能力,心情越不好,越是要注重個人修養。我會多讀一些好書,吸取新知,裝備自己;我也會多向有經驗和學養豐富的人請教,和朋友交談,澄清一些模糊的看法,提高對是非利害的識別能力;我也會不斷自我叩問﹑反省,檢討生命中發生的事情,對身邊一切保持質疑的態度,以此提高自己的思考能力,對抗洗腦和社會上流行的似是而非的觀念。
再次,如果我的孩子仍然幼小,我會用最多的心力關注他們的成長。在一個黑白顛倒的社會,人最容易迷惑,最容易被社會流行觀念裹脅,一定要小心孩子心智的成長,引導他們多讀課外書,接觸優良的文化,培養正面的思考方法。中共洗腦無孔不入,既要於無聲處聽驚雷,又要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與獨裁政權爭奪我們的下一代,不要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敗陣。
再次,我會在一個冷酷的社會尋找溫暖和友情,這是我們安身立命的依托。運動過去了,手足星散,但我們身邊一樣會有志同道合的人,有些曾共歷生死,有些對未來有共同的想像,我們要抱團取暖,捱過寒冬。在困難的日子裡,不要孤立自己,要更積極地投入生活,在人海裡尋找知己,並以自己的真誠和熱情保持對未來的樂觀期待。友情會給我們力量,會滋潤我們乾渴的心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在《時代革命》這部片子中,有年輕人說,理工大學一役我們失敗了,其實,整場運動我們都沒有成功過,和平示威沒有成果,勇武抗爭也被殘酷鎮壓,我們幾乎沒有實現一點點運動的初衷。中共國安法凌駕頭上,無恥的特區政府耀武揚威,日子艱難,前途渺茫,我們在戰術上沒有成功,但不要忘記,我們在宏觀局勢和戰略上取得空前戰果。
反送中運動之初,中共仍面對相當有利的內外環境,美中貿易談判還在進行,中共的戰略擴張方興未艾,國內經濟情況平穩,一國兩制「假假地」還在,和平統一台灣的形勢還一片大好。但兩年反送中運動下來,中共現在是什麼處境?即使習近平,回望2019年,也要興歎天意弄人。其實,不是天意唾棄他,是香港人把他打敗了。
香港人以良知和對普世價值的堅執追求,發動了一場震驚世界的民主運動,這場運動徹底揭穿了中共偽善的面孔,把中共邪惡的本性暴露得體無完膚。今日中共在國際和國內,都面臨空前的危機,一個強力獨裁政權的覆滅本無人相信,但現在這個結局已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中共以專政暴力,在局部打敗了我們,我們以悲壯的情懷和不死的信念,在整體和長遠上打敗了中共。
沒有香港人,今日的世界不是這樣,沒有香港人,未來的歷史是另一種走法。我作為一個普通的香港人,一直沒有外在於這場運動,我對過去經歷的,仍舊充滿激情和自豪,我對未來的世界,仍有堅執的信心。
我雖然不在香港,但我會抱定自己的宗旨,永遠與香港人一起走下去。或許我有機會看到光復香港的日子,或許我沒有,不過,我和所有手足一樣,我們沒有辜負自己的生命。香港淪陷了,香港人還在,有香港人在,香港就不會永遠淪陷,香港就一定能光復。

——作者脸书

附:

顏純鈎:看《時代革命》百感交集,向周冠威導演致敬

昨天有朋友幫忙買到《時代革命》入場券(一票難求),又有朋友接送,終於去看了周冠威導演的專題片《時代革命》。因為種種不方便,事前曾猶豫過,結果看時百感交集,回來後心情起伏,仍舊經歷了一番香港人獨有的內心衝擊。
反送中的經歷,我們大多在網上和新聞片裡看過,但大銀幕上呈現的那些悲壯場面,卻比想像中震撼很多。電影以鏡頭敘事,有強烈的現場感,全景鏡頭氣派壯闊,特寫鏡頭細膩動人,有全局的推進,也有個別人物的穿插,再加上點到即止的配樂﹑現場錄音﹑恰到好處的剪接,整部片一氣呵成,有條不紊,是一部難得一見的優秀記錄片。
歷史是什麼?歷史是無數現場的連接。所有歷史事件的起承轉合,都有自己的脈絡和邏輯,而再精妙的文字,也比不上用鏡頭留下來的歷史足印,更清晰更生動,更有震撼力。
朋友對那組高空俯拍的撤退鏡頭印象深刻,我深有同感。無人機的鏡頭下,警察在後追逐,人群從密集處散開,鏡頭一路推進,人群像水一樣四下流逸,正是非常具象的「be water」的生動寫照。反送中運動中俯拍鏡頭常見,但沒有比這組鏡頭更足以描述這場運動的表現形式的了。
影片雖屬記錄片,呈現散點式的透視,但中間串連起來的幾個富代表性的人物,還是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立場姐姐何桂藍﹑守護孩子的陳伯﹑在警察與抗爭者中間作緩衝調停的社工﹑831當晚為進地鐵站救人而跪地痛哭的救護員﹑在抗爭歲月中為年輕人提供生活與精神慰藉的「爸媽」等等,都是活生生的,用一腔熱血「薦」香港的平凡志士。
看到立場姐姐何桂藍(她現在已在港共的牢裡),我又想起七一當日。我本是無可救藥的「和理非」,當年輕人開始撞擊立法會玻璃門時,我心想壞了,運動走偏了,此後抗爭者無可避免會分裂,而得益者便是中共和林鄭政府。
一天忐忑,直到夜深,那時何桂藍在立法會為我們現場採訪到一位沒有人知道的小妹妹。小妹妹奮不顧身進去勸執意留守的四位志士離開,她哽咽的話音,匆匆不回頭的身影,當下把我震住了:這是什麼樣的孩子啊!沒有人教她要這樣做,一個柔弱的幾乎像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將自身危險置諸腦後,就為了與自己素不相識的一班手足同上同下,她把香港年輕人的那種慷慨激昂的內心世界充份展示出來。
這就是我們的初衷,這就是為什麼有數百萬香港人投入這場注定不會成功的抗爭。當下我整個人被震醒了,我即時明白年輕人的心態,就像梁繼平說的:我們回不去了!不論是和理非,還是這些在前線搏命的年輕人,我們都面臨一個關頭:往後退,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往前走,還有一息尚存的希望。
記得當晚即刻寫了一篇文章,投給蘋果日報論壇版,我跟年輕人說,你們沒有錯,你們的正當訴求被當政者漠視,你們憤怒了,以某種形式渲洩自己,這是可以理解的。至於遭受破壞的設施,納稅人會花錢修復他們。
具體文字已經記不起了,也懶得去查,自此以後,我與眾多「和理非」們一樣,習慣了年輕人的「勇武」,我們也是被逼出來的,我們不能上前線「勇武」,但至少我們站在他們身後,我們理解他們。
影片分九個段落全面描述整場運動,中間很多感人的細節,沒有故意渲染街面的衝突氣氛,只是有很多細部見到警察用殘忍的手段冷血地暴打年輕人。一個警察用全身力氣大力踩到一個倒地的年輕人頸上,我擔心那個無名孩子的脖頸當下就斷了。理大之役,很多年輕人從下水道逃走,因路線曲折,水深黑暗,有人可能因迷路而葬身污水,這些無名烈士,我們將用什麼形式來紀念他們?
大部份警察都帶了頭盔,也有少數面目很清楚,我們應該發誓,有一天我們會把他們一個個找出來,不管他年紀多大,後來經歷了什麼,我們都要清算這筆血債,不能讓任何一個犯下侵犯人類罪的人逃避歷史的懲罰,當然,我們更不應放過林鄭這班狗官,不能放過在他們背後指使的中共。
影片中也有一些輕鬆的鏡頭,一個年輕人花五十元買燃料做汽油彈,因處置不當,汽油都漏光了,看到他拿著空瓶子那種無奈攪笑的樣子,滿院裡響起難得的笑聲。還有勇武者為保護女孩子,牽著她的手奔跑,就在那個生死交關的當下,產生了共渡一生的念頭。
還有多少感人肺腑的故事在烽火前線發生過?還有多少我們不認識的人,在血染的街頭奔走?還有多少沒有說出來的話﹑多少背人垂淚的瞬間﹑多少互相銘記而又永遠追不回來的人?看了這部影片,我好像又經歷了一次反送中運動,香港人成就了這場偉大的運動,這場運動也永遠改變了我們所有人。
有看過的朋友稍覺影片對反送中運動的前因陳述不詳,我也有同感,影片結束前,導演用很少的篇幅簡單做了交代。這當然也是一種遺憾,因為對不明就裡的外國觀眾來說,他們只看到街頭衝突,但不容易明白香港人抗爭的底因。
然則,記錄這場運動,要從何時講起?要從回歸前的中英談判,從二十三條的五十萬人遊行,從佔中和旺角騷亂,然後還要解釋送中條例和國安法?如此這部影片將拉長一倍,而那些抽象的陳述,缺乏生動的畫面,又會削弱影片強烈的電影感,這都是無法繞過去的難題。
世事沒有十足的圓滿,我們永遠只能選擇次優的方案,因此遺憾雖是遺憾,也僅僅是小小的遺憾而已。
據說影片中的鏡頭有不同來源,周冠威導演將它們有機地集合起來,那些無名的拍攝者,也曾在彈雨紛飛的前線,冒生命危險為我們撿拾大時代的碎片,然後把他們交給周導演,讓他成就這一段悲壯的歷史。
影片在台灣金馬獎得了獎,在法國的一個影展被低調放映,但也引起廣泛的關注,至於世界各大影展,據說怯於中共的壓力,都拒之門外。世道如此,夫復何言?但我相信,隨著西方民主國家的政府和人民更廣泛的覺醒,《時代革命》這部影片,一定會受到更多的關注和回響,香港人的抗爭,以及為這場抗爭付出的代價,以及這場抗爭對世界民主潮流的衝擊和推動,都將永遠彪炳史冊。
周導演目前仍身在香港,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但他似乎沒有準備離開。他是基督徒,有自我奉獻的情懷,為宣揚人間正道,不惜戴荊冠行苦路,他的人格誓將令林鄭們顫抖。借此機會,希望周導演一切安好,希望他保重自己。不管經過多少磨難,不管還有多少起伏和波瀾,我們都將在煲底相見,這是我們矢志不移的約定。
影片結束後,觀眾席上有人高呼:「香港獨立,唯一出路!」,這是另一個話題,稍後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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