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台灣新聞,又有論者從年輕人「不懂中國文化」小處,而看到亡國之象。論者指有「年輕人」不認識「宋」字,有「年輕人」不知道「閩」為福建簡稱,因而得出結論:社會文史教育變得薄弱,當局教育制度太過「去中國化」見到了後遺症。
這類「模板新聞」不斷產生,自然有其特定的政治意味,但這是一個政治認同以外的普通問題:中國歷史 (或任何一種學問)浩如煙海,究竟要懂得多少,才算是沒有「去中國化」,才可以避過此種潛台詞是「汝等數典忘祖」的道德責難。等於「文組」的你因為不懂微積分,而受到微積分專家朋友嘲笑一樣,這種比較如果剝去政治元素,其實非常無厘頭。我們又是否可從歐美學生數學成績普遍不好 (可能亦只是印象),而一葉知秋看到歐美在文化上不適合發展科技前途。偏偏現在最高端數字科技來自美國加州。
一方面是個別例子的代表性問題,就算台灣人普遍認同要傳承「中國文化歷史」也好,以學問或者政治正統性相傾軋是永無止盡的,甚至很多時只是一種鬥爭說辭。我們永遠都可以抓到別人不知道一些事情,以論證他們「文化含金量」低於自己,這一方面是自我膨脹,另一方面是為人製造沒有由來的罪惡感。要他們為「失去了真道」、背叛了文化的祖源而感到於心有愧。
在討論香港問題時,孔誥烽教授曾引述文化評論者周蕾在香港回歸前的論述:「周認為,香港人的身份,絕對不能建立在對中國的鄉愁之上,因為這種鄉愁只能為我們帶來永恒的缺陷和自我否定。香港對中國的追尋,只會是徒勞的:香港越努力去嘗試,就越顯出本身「中國特性」的缺乏。這段歷史緊隨著香港,像一道揮之不去的咒語,令香港無法擺脫『自卑感』。」這種失落與追尋在台灣經歷日治又迎來中華民國之後已經出現,一些人被視為與日本人你儂我儂的「漢奸」,飽受殘酷清洗。林獻堂期待的祖國來臨,他失望了。
以下是一個香港人比較獨有的文化經驗。香港市面九成用廣東話溝通,廣東話也基本上能夠寫出來,但從小以來的中文教育,令學生本能厭惡自己使用的語言,它是不能寫出來的「不正式」的「口語」,言語上也無法跟普通話/國語人群溝通。到今天仍然有大量愚民信奉「用普通話(不用母語)學中文較好」的理論,粵語人口在民國以來強勢的國語系統裡習得了庶出般的罪惡感,也接受了粵語是一種「方言」,也開始了各種改宗嘗試,但最終人們都會得到不同程度的失望,而自己不夠「正宗」的罪惡感並沒能長期消失。
長期來說,既沒能拋掉自己原來的東西,又不能夠百份百模仿「高級文化」。全人類都用國語也好,內部也分口音貴賤。就像你一介窮人,卻去模仿有錢人的腔調,這不會令你也變成有錢人。結論永遠是你還講得不夠「正宗」,一些人知道這是夸父追日的文化元宇宙遊戲之後,就會慢慢對這種勒索免疫。 20世紀初以後「中國讀書人」已經不接受傳統教育,現代人再雅好中國文化,在以前的科舉考生眼中可能也是喪失文明的野蠻人,平均水平可能差很遠。
但現在的人也很聰明,只是使用的領域不一樣,智能發展到其他方面。熟讀舊史就民風大化了?若以古人角度非議今人,我們現在都沒有了皇帝,按照中國傳統,都是無父無君的畜生,古代的東西失去了就失去了,有時更是人們為了更好的將來而選擇去封印的。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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