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親朋好友的訃告:
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這個世界上我最敬愛的人,我的母親王凌雲,因突發腦出血,經搶救無效,於北京時間2021年12月28日在醫院去世,享年86歲。
我心碎之餘的唯一一點安慰,就是事發太突然,她沒有經歷太多的痛苦,在昏迷中離開人世,走得算是安詳。但剩下我,面對將伴我一生的痛苦,悲傷,永久的遺憾,和無盡的思念。
我母親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之後在中國革命博物館(今中國國家博物館)工作四十餘年直到退休,在中國近代史和中共黨史方面研究甚深,著述頗豐。如果沒有我,她的一生會非常順遂平和。然而,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之後我被通緝,被捕之後沒幾天,中共當局喪心病狂地大搞株連,將我母親抓去關押五十多天,導致她小腿肌肉萎縮,幾乎殘廢。對這樣的暴行,當局至今沒有給出一個關押的理由。在這之後,我兩次入獄,她為營救我和保護我,強忍內心的悲傷,勇敢地向當局抗議,向全世界呼籲,面對官方的巨大壓力從未屈服畏縮,曾當面拍桌痛斥中共高級官員。她是我心目中最偉大而堅強的母親。
我前後兩次入獄的六年半的歲月中,她和我父親等家人每個月到監獄探視,從沒有中止過。一度傳言要把我送去新疆勞改,我母親告訴公安局的人:"不管你們把我兒子關多遠,我每個月爬也要爬去看他。"1991年的冬天,我被從秦城監獄帶到北京市看守所,與我母親在"六四"後第一次見面。當時她為了怕我擔心,沒有告訴我自己曾經坐牢而且患有腿疾。見面結束,我坐在囚車中,遠遠地看見我母親拖著一條腿,在寒風中蹣跚而行,曾經發誓入獄後不落淚的我,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眼淚。可以說,沒有我母親和家人的這種支持,我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漫長的牢獄生涯。但另一方面,為了我,我母親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讓母親為我背負這樣的重擔,我是全天下最不孝的兒子。我多想她能夠一直健康地活著,讓我盡可能地有所補救。現在,這個心願已經無法完成了。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之痛,莫此為甚。
我被流放到美國之後,雖然幾乎每年都安排父母到國外與我團聚一段時間,多少彌補一些虧欠的親情;但當局把我列入黑名單,不允許我回國,導致白髮人要不遠萬裡探視黑髮人。記得有一次我陪父母到舊金山旅行,我要訂一個比較好的飯店給他們。我父親嫌太貴,我母親淡淡地說:"讓他訂吧,花錢給我們,還能有多少次呢?"現在想起這句話,怎麼能不淚如泉湧。到了晚年,我母親最大的心願,就是我能夠回到北京家中,陪伴在她身邊,但最終,她沒能等到這一天;最終,我不能見母親最後一面。這筆血海深仇,要算在中共的頭上。對此,我將銘刻在心,切齒不忘。
我一生目前只有兩次,曾經有腦子一片空白,無法思考的體驗:一次是1989年6月4日,一次就是是2021年12月27日。母親的去世,對我的打擊之沈重,非言語可以表述,非他人可以想像。母親走了,我的精神世界的支柱就此坍塌,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永遠缺少了一角。
但請各位放心,我不會讓悲傷壓倒我,我會努力讓自己堅強起來。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母親在天之靈對我最大的期待。我們母子經歷過牢獄,流亡,經歷過親情的阻隔。我母親為我付出了那麼多,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一個字,她也始終堅定地支持我的理想。因為我們有共識:在這個邪惡政權統治中國的時代,我們的苦難,是堅持信念必然要付出的代價。我相信,我母親會在天上繼續看著我,繼續關心著我。她走了,我唯有繼續前行,才能告慰她在天之靈。
母親在世的時候,常常規勸我不要喝酒,說喝酒傷身,但我一直沒有嚴格遵奉。現在她不在了,我在此宣布:從此一生,我將滴酒不沾,作為對她的紀念。希望可以讓我母親在天上安心,也算是一個兒子的遲到的孝順。
此外,母親的後半生,注定了政治犯家屬的身分,但她引以為榮;每每看到又有政治犯家屬奔走於為家人呼籲之途,她也總是希望我能多幫助他們一些。為了完成母親的囑託,我將拿出我大半的積蓄,以十萬美元設立"王凌雲人道救助基金",用於救助其他經歷過我母親這樣的苦難的政治犯家屬。這個基金將不接受任何外來捐款,純粹是我作為兒子,幫母親完成她的心願。
最後,我想對我母親說:媽,你一路好走,在天上等我。我們母子一定會有相聚的一天。那時候,讓我再從頭開始,什麼都不做,只做你的兒子。
王丹 泣告
2021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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