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19
時代就這樣推著我們前行。
自小在公屋長大,父母都是典型的移民家庭,胼手胝足地養起一頭家。幼時與當清潔工的母親穿梭不同樓宇的垃圾房,執拾紙皮、拿著水喉沖洗黑垢,也曾經生活拮据,家庭最基本的生活開銷都難以負擔。
一直以來,父母對我的期望都是擁有穩定而快樂的生活,不用像他們經歷飢荒、離異、惶恐,以及生命上處處的不安。參與政治、面對牢獄,或者成為每位香港市民口中的「聰仔」,都未曾出現在我長大時的腦海中。
家庭不談政治,也只在很偶然的機會,才因要完成學業功課而細問父親來港的經歷。他在七十年代尾偷渡來港,當時整個中國鬧飢荒,資源短缺,他所在的農村同樣糧食短缺,一天有一兩塊蕃薯下肚已是樁美事。那時候在南部窮鄉的所有中國青年只有一個目標:逃,逃到香港去。抵達富裕的香港,是他們唯一能扭轉命運的生機。
偷渡來港,他的叔輩同鄉早在六十年代嘗試過,那時偷渡失敗返國要坐牢,這個政策卻在七十年代鬆綁了,造就新一波的偷渡潮。他聽說有同鄉即使歷經十二次失敗,依然再接再厲,皆因冒險穿過怒海翻波,總比坐而待斃好。那年22,他於汕尾上船,一隻小舢板坐著十數人,撐起他們希望的帆是由眾人家中的被單縫紉而成--相當脆弱,卻又是他們僅餘可以依賴的。
船家點好人數,出發,有份撐船的乘客收費便宜一點。眾人攜帶的口糧只有一兩包花生,將就著吃,在一日航行後卒之抵達中途島嶼,眾人先上岸央求住戶贈一口救命水,然後稍作休整再度出發。經歷總計兩、三日的航行,他們幸運地上岸,完成了任務的第一關。
而這一關,很多人都通過不了。航行期間,他們看過發脹的浮屍,也在心中回想隔壁村落所收過的回信,一整個船隊在海上難以預料的暴風雨中全數沉沒,成為投奔怒海的註腳。能夠抵岸,是運氣,也是勇氣。
然而,上岸的那一刻,他們卻被裝作好心幫忙的蛇頭拐走,要求在香港家人付出巨額贖金。經歷一個星期在雞寮與綁匪的議價和爭持,最終他也能成功逃脫並找到親友後,由藍田坐車到金鐘,在「抵壘政策」生效時取得行街紙,再也不怕警察在大街上的截查。
行街紙到手便可以立即開工,第一天在牛頭角做泥工,一天工錢是六十元,據他說,是中國農民一年的收入。八十年代上千元一天的工資,更是當時中國人民望麈莫及的工資水平。他再也不用經歷「斷糧」,挖樹皮、出海危釣的日子。
在各種地緣條件下挺立的香港,一直給被在此安身立命的人視為舒適的避風港,也孕育了無數影響世界的人才。世界運轉得很快,於2019年開始,中共治下的香港卻成為人們爭相逃離的地方。我的父輩多是「經濟難民」,而這一代的全是「政治難民」;上一代對共產黨的憎惡猶存,我們卻要因深愛我城而離開;來到香港是種金的開端,離開香港卻是迷茫的開始。
六年前,就在九月左右的這段時間,我人生泛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成為了別人口中的「學生領袖」。到今日,遠離家鄉,登上了一些排名、得到了一些曝光,卻令我想起過去世世代代的香港人,如何擺脫極端惡劣的環境來到這個富裕之地,再歷經廿載摧殘,成為社會棟樑爭相逃離的地方。
若有選擇,我倒希望就如父母對我的寄望一樣,成為一位樸實、平凡、無華的人,靜靜地為著我愛的人和事付出,在暄鬧中留守在舒適的角落,看著日落,看著日和。
一切都是時代的潮流,推著一代又一代人,作出他們意想不到的抉擇。而這些痛苦的決定將如何決定人的前路,取決於意志、毅力,以及無可避免的運氣。
在每一件歷史事件發生後,我都習慣默默地回顧過去--看到在舊照片的我,與如今有何異同,提醒我毋忘初衷之餘,也要日漸進步,適應新的崗位。
十年前的我,中六剛開學,憂心忡忡地準備著令人窒息的高考。那時候,我看著天,想像在大學無憂無慮的日子。
——立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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