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6日星期二

北明:红楼里的林姑娘-- 纪念林昭受难四十周年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秋瑾《对酒》

窗外漫天飞花。起风了。门前,满冠茱萸树花开始飞杨飘洒。

Dogwood,直译“狗木”,汉语词典、辞海、辞源、牛津双解英汉字典都查过了,就是“山茱萸”。我知道蒙哥马利村本院房前这株普通的树竟是茱萸的时 候,燕子正在那一年春天的茱萸花间鸣唱。燕子年年归来,住在家门洞六年前它们做的窝里,每年茱萸花开,它们开始鸣唱。山茱萸树长得瘦骨嶙峋,开



(林昭祭日门前远近山茱萸树)

出花来灵秀万端。临风谢花时,粉色朵瓣纷纷扬扬,可天旋舞,比花开枝头时更壮烈大观。

那北大“红楼里的林姑娘”正是这个时节,在中国被杀害的。

40年前,上海一个叫龙华的飞机场,第三跑道,两名武警将她强行架出一辆疾驰而至的吉普车。反绑着手,塞着喉咙,脖子上勒着绳索。一踹跪下,枪声响起,她 扑倒在地。缓慢地挣扎起身。两声枪再响,她再次扑下。没再挣动。两个武警把那灵魂归去的身体拖上另一辆吉普车,消失在下午的阳光里。纵然在心里已经慷慨赴 死百次,这一死,没有观众,不是刑场,没有行刑命令,没有站成一排的刽子手。不能出声,随时膨胀的橡皮塞子塞住了嘴。不能喘息,绳子勒住了脖子。挣扎无 效,双手从背后反铐着。没有时间站定,抬起头来,看一看远方,看一看天空,看一眼这即将永别的的世界。没有可能把心中涌动的愤怒,再用自己的血化为字留下 来。没有一刻平静,在心中默祷,跟耶稣说一句:我来了,追随你。没有时间与她的神对视,诉告一声:天父,请接纳您的仆人。她唯一能做的,是气息奄奄时,拼 出最后一口气,挺起来!在那一刻,无声人界,颜面扫地。

都把林昭比秋瑾,秋瑾死前,不仅有机会书下心中大愁,“秋风秋雨愁煞人”;秋瑾死时,能要求自己的死法,悖逆当时传统并得到尊重:不枭首示众,不裸陈尸 体。秋瑾赴轩亭口刑场,有“观者如堵”,她临难凛然,有机会“注视两旁诸人一周”后,从容引颈就缪。用无声的行动,宣告自己的永恒存在。林昭的死,完全悖 谬她高贵的气质,全无诗意,绝不美丽,毫无尊严。死得,太不堪。他们把她最后的权利和仅剩的期待,剥夺得干干净净。——这些连刽子手都算不上的人渣!

他们是直接把她从监狱医护室的病床上拉走的。吊瓶里的液体正缓缓向那不足70磅的羸弱之躯滴入。她说,“让我换件衣服”,他们不许。把她强行拉走了。扯下了插在瘦脊胳膊上的输液管子。

他们行刑前要批斗她。把她拉上台,嘴里塞着可以膨胀的橡皮塞子,嘴张多大,橡皮塞子涨多大。她无法出声抗议,血脉贲张,怒不可遏,面色通红、铁青。她没有 疯掉,是奇迹。犯人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呼口号。狱卒不满意,大骂:你们都死了吗?(彭令范文《我的姐姐林昭》)这个人形彘辈之国,圣女林昭除外,人确实差不 多都死了。

鉴湖女侠秋瑾收监一日,前后大约十二小时。她没有受苦。林昭,狱中多年,受尽折磨。读她的血,想那二十万字的一笔一画,带着镣铐,提着几乎凝固的铁重,趟着自己的血……。但凡人心,难以思考。

秋瑾即死,舆论哗然,媒体纷纷谴责当局,鸣冤叫屈,赞美巾帼,悼念英烈,编辑专辑描写其受难经过,发表其诗文文字,编篡其生平评价其贡献……林昭死后十几 年无声无臭,后幸而得以平反,却不得昭雪。胡杰的电视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以及诸多悼念文章,只能在网上传播。而在她被害40周年之际,目击者说,停车场 地和她的墓碑后方,竟长出了官方的眼睛,墓碑后方那眼睛还是追踪的:一个移动摄像镜头。她墓地所在的“安息公墓”的标志牌和民间自立的路标均被悉数拆除。 即便在荒径中摸到她的墓,也是“每一个祭奠者,大约有三、五个警察追随左右”(河南“大河报”前副总编马云龙文《从古轩亭口到灵岩石山》)。

秋瑾死后,刽子手山阴县令李钟岳天良未泯,密藏起秋瑾的七字绝命书,愁大于秋瑾。他已经因抗命未果而开罪上方,撤职后仍然愧不能生,日日自责“我虽不杀伯 仁,伯仁由我而死”,终于诀志,自尽身亡,时距秋瑾之死不到百日(傅国涌文《秋瑾被杀害之后》)。而杀害林昭的凶手们,从下令者到行刑者,全都至今蒙面, 逍遥法外。无一向她的亲属说上一句:我有罪。

初夏这个时节,苏州落花无数,遍地粉红,宣萱攘嚷,留下满树初绿,准备包装无耻了又一冬的枝头。春风春华痛煞人!


(林昭祭日屋后樱花落红遍地)

红楼里的这位林姑娘是当今中国出行最远的一位。在五十年代的北大,逻辑上论,她可谓最后一个右派,最先一个赴死。在她身后,她的当年同道大都活下来了。

她在周围右派中最后觉悟,却笔直攀上中国近代思想顶峰,越过同时代的反对派先驱张志新、遇罗克、王申酉等,跨过党化羁绊,打破时代局限,直对“极权统治和 愚民政策”。仗义执言之后遭遇的黑暗和龌龊,使她直接体验了人类最荒谬的意识形态真相。基督精神或者基督教意识,让这个红楼里的林姑娘在叛逆那个虚伪理想 之后,迅速登上生命意义之舟。几乎凭直觉,她直抵近代人类思想最深处家园,她对“自由”和“奴役”的理解,其深刻程度,今天中国被边缘化的思想界尚未抵 达。她的时代意识和历史感极为准备,她称所处的时代是“古老而深厚的中世纪遗址”,她称这社会的人们是“不自由的罪人和饥饿的奴隶”。她的语言和思维,那 时就奇迹般地脱出了(或者没有进入)新华语体的死穴。她那时就预言了今天的中国现实:“假如说在此之前处于暴政下的知识界还或多或少有一些正气流露,那么 在此之后确实是几乎被摧残殆尽了。”(林昭狱中血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林昭在反右运动后,幡然梦醒,此后“断然不能容许自己堕落为甘为暴政奴才的地步”。她按照信念选择生活,为此付出沉重代价,认同者不乏其人,追随者寥寥无 几,沉默不言者是大多数。然而林昭并非晓勇好斗之士,她原本是一个极为丰富多彩的生命。作为在意志、勇气上与男性比肩的巾帼,她拥有女性全部的美丽和娇 媚,矜持和真率。她却不是那种只能看了背面看正面,正面看完听谈吐。谈吐一开,让人失望的街市风景。她才华出众,文思敏捷,而且传统学养厚实。她却绝不是 书斋里嫁不出去的女学究,她容貌美丽,身材窈窕,被人喻为“红楼(梦)里的林姑娘”。她热爱生活,即便人在囚中,不肯为真理低头而选择“窄门”,仍情不自 禁拥抱生活:“尘世几逢开口笑,山花须插满头归。举世皆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林昭狱中给母亲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林昭的精神世界广大深厚,足以战胜死亡的恐惧。精神在我们这个沦陷于物器的世界早已遗为锈铁烂铜,弃于犄角旮旯,在大部分人生中全面退役。即便是信众,很 多人礼拜天到礼拜堂忏悔,只为了礼拜一继续犯罪而得赦免。精神是什么?它有几斤两?可是林昭这弱女子为了他们看不中的真理,“宁为玉碎”(林昭语)。她的 能量源自何处?说白了我们也未必能听懂:信仰,对她的天父和真理的信仰;希望,对“历史将宣判我无罪”和未来的坚定希望;爱,对公义、正直、纯洁事务的 爱。这些东西或可论证,或可体验。物质可化,灵魂不灭,这是人类对抗极权暴政的前提。这是林昭敢于就义的能源。我相信她说自己“似乎真地要疯了”的时候, 极为清醒,我相信她在狱中挣扎于生死边缘,几度与死亡对话,经历过难以想象的体验,战胜了难以想象的心灵地狱。一个经年面对生死,终日处于生命终极状态的 人,在囚禁镣铐中以仅有的能力和绝食、血书、自杀、呼喊等仅有方式抗拒奴役的人,其举止形态超乎寻常,何怪之有?判断人心智是否正常,不能无视处境是否正 常,林昭是非常处境中最正常的人。

林昭悲悯。不仅与人重情义,长相助,她把如花似锦的生命,献了出去。“这是为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先生们,人性,这就是人心呐。”当她看见群 兽中微不可察“未尽泯灭的人性”,她“更加悲痛地哭了”。她的泪水,是为洗刷那些施加于她的罪恶流的。她为救赎罪恶的时代奉献自己美好生命,却被迫欠了监 狱五分子弹费!她的妹妹彭令范被迫从抽屉里取出来交出去的那五分硬币,沉若泰山,寒若冰石,价抵国库,它的反正面都烙着这兽性国度的双重卑琐、冷漠、无耻 与邪恶。这枚硬币,应当永远禁止在市场流通,应当陈列于这个国家的历史博物馆,昭示后人,德才貌俱佳、知情意三全的上帝的宠儿的林昭,为什么“不忍”而被 打成右派、再被抓进监狱、终被判刑二十年,直至“宁为玉碎”,献出生命。

我们常常从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特点,但是林昭让我们看到造物几乎完美的一个杰作:真诚,善良,美丽,智慧,才华、勇敢、坚定、热情、浪漫、骄傲、悲悯……。


(林昭祭日,四月二十九日门前茱萸花)

林昭若不死,今年76岁。她近乎完美,所以在罪恶时代,活不下来。她经历了半个旧社会,身上保有中国断代之前的道统和文化,气脉和天养。她是中国最后的奇 迹。中国女性或男性中,或有勇敢而坚毅者,缺少她的才情和学养;或有美丽俊秀者,缺少她的悲悯和善良;或有饱学多思者,缺少她的直觉和灵性;或聪慧敏锐 者,缺少她的单纯和质朴;或有仁爱儒雅者,缺少她的多情和妩媚……。浑浊的眼睛穿不透洁净的心灵,过度的近距离,走不进圣者的心胸。平庸的生命,不能生长 高贵的境界。我相信,历史将宣判她无罪,不是在今天这个卑琐的时代,也不是以时代的软弱和无知、狡猾和自私、猥琐和局促自我宽慰的我辈有资格评论的。

江南四月末,林昭怆然上路。黯然无语。

“我默默地抠着墙上的血点,只有想到那么遥远而又那么近切的慈悲公义的上帝时,我才找到了要说的话。”(林昭狱中血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在那个龙华机场的跑道上,嘴里塞着塞子,脖子绑着绳索,双手背后反铐。身上还是那件病号服,输进去的葡萄糖刚刚融进血液里……,监狱离机场远不远?她晕车 吗?她在心里说了什么?那些罪恶的龌龊的肮脏的爪子,和那些爪子们所属的行尸走肉无法知晓,他们所亵渎所枪杀的,是拯救他们的美丽和圣洁。在那不堪的方式 中,她极度清醒的大脑受尽折磨。

“天父啊,我不管了,邪心不死的恶鬼这么欺负人!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他们了”。(林昭狱中血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她挣扎了一次,终于倒下去。接着升起来。


(美国伊萨卡一处墓地,北明摄于2004年)

“在沉寂的日子里,你喊叫;在疯狂的日子里,你清醒;你流尽最后一滴血为着亲爱的祖国;你在阴霾中死去,必定在晴空下复活”(林昭狱中血书,引自胡杰《寻找林昭的灵魂》)。

茱萸花飞归何处?却看花开年年时。

祭于2008年5月3日 美国 蒙哥马利村,茱萸花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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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民主中国》,作者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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