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2025-11-30
【按:中日關係一落千丈,很多人看傻了眼,似乎從來就不懂中共與日本的關係,這個政權抗戰時期躲在延安作壁上觀,然後下山摘桃,毛澤東也公開感謝日本幫了他;鄧小平「韜光養晦」的第一個對象也是日本,六四後歐美制裁中國,當時只有東亞的日本捷足先登、大舉投資中國,扶植這個因文革而至破產邊緣的國家,然而日後經濟起飛的中國,不僅不感恩一衣帶水的日本,反而大國崛起、刺刀朝外,拿它作為民族主義的第一個對手,導致日本幾十年的恐中氛圍;如今,「大一統」成國策的北京、拿台灣做連任本錢的習近平,皆視日本為最大障礙,反日從國策到民族情緒,都燃到頂點,梳理這一路脈絡,我寫過一文《講不好的「中日」故事》https://www.facebook.com/xiaokang.su/posts/pfbid0Tz7NaPh8Jr2ePP9orvSchw7fvQsUxaroctvDeo9XToXpLNZ7cebbq9796SSx1BoLl
而近年來國際社會對中國崛起的幼稚觀念,也釀成今日苦果,還不要說,如今白宮裡住的,是一個只懂交易不懂外交的大亨。】
從柯林頓開始,洋人們就安慰中國異議者,只要中國肯做生意、進世貿,市場就會瓦解專制,可是後來的事態發展,卻是中共成了洋人和西方的大老闆——洋人挖掘的一個「陷阱」,沒套住狼,卻自己跌進那陷阱裡去了;至於互聯網能救中國,更是一個神話,虛擬空間的這個「灰色地帶」,雖然有時殺聲震天,但是「惡搞」到最後,竟是只剩下了一句「草泥馬」的國罵,還被視為一個驚天傑作,令人懷疑究竟是想象力的窮盡,還是語言的窮盡?
「灰色地帶」這個詞,也令我想起劉曉波,那時他身陷囹圄整整兩年了。《○八憲章》沒有「溫和」出來一絲更多的空間,反倒試煉了胡錦濤「砍旗」、「掐死領袖」、「滅掉出頭椽子」的策略——只抓劉曉波一人、放過其他簽署人,毋寧是他的一種「溫和」呢;或者,胡的意思乃是:我來給你們的「灰色地帶」,添一條新的注解。
舞文弄墨可以拓展「社會空間」,也許是所謂「後極權」的一種錯覺。東歐社會的歷史經驗,為這個向度提供了豐富的想像空間,也包括哈維爾的「無權者的權力」。但是最近這二十年,可能恰是中國專制者要向世界證明:「無權者」就是一絲權力都不會有的,「後極權」跟極權一樣強大。他們是一群工程師,不跟你玩什麼「前」「後」的文字遊戲,那是鄧小平對「姓資姓社」不感興趣的一種新發展。倒是高耀潔揭露河南愛滋血禍,茲事體大,且涉及兩位中央級官員,就是「十一」皆在天安門城樓上的李長春、李克強,因此就要追殺到底。
二○○九年歲尾,高耀潔醫生由傅希秋牧師陪同,從德州米德蘭來華盛頓D.C.,要到國會作證,揭露中國的「血禍」──那是又一個駭人聽聞的「中國奇蹟」:河南地方政府一九九二年把組織農民賣血當成第三產業,稱河南有將近一億人口,百分之八十在農村,如果其中百分之一的人賣血,他們一年就可以有幾億元的利潤,由此政府辦血站、政府的各個醫院辦血站,就是一個簡易的小房子,或者一台拖拉機,人就躺在血站裡,變成了一台台造血機器,像一根根的管子一樣,他們把這些賣血的人就叫「管子」,其操作簡陋,把幾個人的血液混雜在一起,分離取走其中的血漿,再把剩下的紅細胞分成幾份輸回賣血者體內,由此為愛滋病毒提供了蔓延機會,只要一人帶菌,就會迅速蔓延,而整個九十年代參與過賣血的可能有將近一千萬人。這場「血禍」被高耀潔醫生等幾個有心人察覺揭露,立刻遭到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殘酷報復。
你說有多巧?在家鄉鄭州,傅莉家恰跟高醫生一家,原是鄰居、好友,她又想當醫生,從小就崇拜「高姨」,誰知高醫生到了華盛頓DC,就執意要來德拉瓦看我們,我一聽就慌了,趕緊載上傅莉赴D.C.,好讓她們娘兒倆見一面。高耀潔醫生秘密出走美國,她在國內已經不能正常生活,被迫四處流浪期間,懷裡揣著一顆毒藥片,寧死也不願落入員警手中。傅希秋形容,老人家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當年「六四」屠殺後,國內曾有一句戲言:精英不是在「裡頭」,就是在外頭。如今劉曉波在「裡頭」,高醫生到「外頭」來了。中國這個地方,對於不同政見者,至今只有「裡頭」「外頭」兩種安置,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空間,這意味著體制外二十年的努力,並沒有改變什麼。往下觀之,中國只要經濟不墜,民間百姓尚能苟活,任你多麼「溫和」,也是「激進」。高耀潔尚不能見容於這個國家,何者又能?
「共產主義」的極權者,須臾之間就把「資本主義」的遊戲,玩得爛熟;「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繼承者,也快速地醒悟到,「法律」跟技術一樣,不過是個中性的工具,拿來收拾反抗者,倒是一柄利器;極權社會之外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可以「洋為中用」的,即便人權、環保等「普世價值」,中國也如一隻醬缸,將你化為膿血,吞噬淨盡。美國已經在宣稱「要向中國學習」,好萊塢的大製作也弄出「解放軍拯救全人類」的科幻,甚至歐巴馬的訪華隨員竟去拜謁毛堂,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初夏,王丹的「青年中國」在華盛頓DC 聚會,我帶上傅莉趕去,兩天的台菜、燒烤、華盛頓故居、「共產主義受難者紀念碑」集會,行程緊湊,我都將傅莉留在旅館裡,靠一隻手機聯絡,而她根本不會用它;午餐吃我備好的,晚餐等我捎回去給她,她安之若素,無一句怨言。
聚會眾人則討論變局,受過西方政治學訓練的幾位,比較各國轉型,皆言在中國這個政權,只要人們一上街就垮掉,但是「上街」機制很曖昧,看不清楚,這種社會心理亦非研究所能窺得,只能等待,所以在「社會對決」之前,任何「圓桌會議」(政治協商)都不可能,而制憲和選舉都是更晚一步的事情。最後一晚聊天,就陳光誠出逃發生爭辯,在一個是最老牌的異議分子,與一個是最銳利的七零後之間,焦點則是異議者獲得民間擁戴,還有沒有權利選擇自身安危而撤離,不過是在重複方勵之的困境,陳光誠不願留在中國充當中美協議的承擔著,一如當年方勵之不願擔當「中國的薩哈羅夫」,皆是無可奈何的。
歸途中接李曉蓉電話,又去順道會她,談起此行種種,她卻一言以蔽之:美國人都認為,中國人並不想推翻中共,這跟阿拉伯世界一比就很清楚:伊斯蘭世界跟西方對立,有信仰與利益的雙重衝突,西方人從來不認為阿拉伯會發生民主運動,結果中東茉莉花革命突起,卻一下子推翻四個政權(突尼西亞、埃及、葉門、利比亞),全在意料之外;中國自八九後不再有民主意願,所以鄧小平說經濟搞上了,大家就會忘掉天安門,是看中的。
六月中旬以來美國東岸進入酷夏,白天室外均華氏一百度以上,據說是一百零八年未有的高溫,一天蒸熱下來,本來冷爽的地下室也進八十度,至月底瀕臨大西洋各州晚間皆遭強烈暴風雨襲擊,大面積停電,又正值熱浪滾滾。一個雷鳴閃電的晚上,我在電話上跟普林斯頓的余英時先生聊北京正發生的薄熙來案,其間有許多隱而不顯的因素,中共亦非舊日毛鄧的結構和模式,尤以「太子黨」最為叵測,無人知其盤根錯節和染指軍權的深度,所以變數叢生,又傳北京百般搜索證據以證實薄曾欲離婚之意圖,我推測胡溫可能追究谷開來而從輕發落薄熙來,當時情形胡溫尚未擺平周永康,坊間謠言紛起,倘若薄獲解脫,則習接班成悬案,這個政權分裂了,十八大開不成了,倒是好事,但是余英時斬釘截鐵說:「這是不可能的,中共要整人就整死,從來沒有你說的從輕發落的做法,尤其薄案事關習近平的接班,非同小可。」十年之內習近平大國崛起、颟顸撒潑,余先生當年窺視歷史洞若觀火,從海外看大陸,撇開瑣碎,直刺本質,料事如神。
那個夏天的另一感慨,是讀芭芭拉•塔奇曼的《史迪威與美國在華經驗》,她獨闢蹊徑詮釋中國遭遇「共禍」,其偶然性竟在蔣介石的自尊心,不堪史迪威之霸凌,顯示人事關係和人的性格有時候成為歷史造因,超越更宏觀與決定性的形勢和力量對比,史蔣二人便是生動一例。他們關係的崩解,使羅斯福失去寄望中國(國民黨)成為美國戰勝日本的輔助力量(主要是陪美國消耗兵力),轉而在雅爾塔請斯大林出兵中國東北,此一念之差,成為國民黨失去大陸的決定瞬間,蘇軍佔領東北,毛澤東派林彪出兵關外,又獲得蘇聯巨大軍援,國民黨就輸定了。西方制度文化下人皆率性,性格畢露,其被制度糾正多少,亦是迷濛之處,若論蔣史公案,則中美制度文化原是南轅北轍,兩人性格缺點皆被放大,又令兩種制度的缺點亦被放大,此為毛澤東梟雄得逞之訣竅也,這個潑皮打敗美蔣,便成就其「奇理斯瑪」神話,又折服黨內競爭者,構建絕對權威,便是中共六十年荒謬之由來。所以一個「醋性子喬」(Vinegar Joe)的壞脾氣,亦成中國十幾億人一個世紀苦難的偶然造因。
塔奇曼另有一本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八月槍聲》,讀來真是享受,我忍不住再讀她的「醋性子喬」,則已經在飛躍北極的長榮航班上,經阿拉斯加飛往台灣,那海島又恰好是蔣介石惹了史迪威的悲涼歸宿,我本是在飛機上讀不了書的,可是注定了一個世紀的那個瞬間,也實在太迷人了。
史載蔣介石就是不肯將軍事指揮權交給史迪威、魏德邁,已經是超越個人脾氣的大誤,太平洋戰爭美國從一個小島瓜達爾卡納爾,一路朝東殺過來,逐島血戰,稱作「蛙跳」,戰死十二萬人,征服日本駐紮了四十六個師,這是千載難逢可在華建構民主秩序的契機,卻被蔣的意氣所耽誤,麥克亞瑟只打了一場毫無意義的韓戰,可謂二次大戰後最不明智的戰略,也造下一個血腥的二十世紀。
我帶傅莉坐長榮去台灣,是二○一三年夏季七、八兩個月,到台灣做駐市作家,且榮幸住進國際藝術村,位居市中心。夏季台灣濕熱,白天毒日頭下烤灼猛烈,又常來一場「午後雨」,晴天霹靂,藍天烈日下可以炸雷陣陣,然後濃雲密佈,陰霾壓頭,隨即暴雨如注,街市一派雨煙中,未幾便收住,又是藍天當空,我們在北美多年,從未嚐過濕熱,而這個島的生活內容均在下午和夜裡展開,上午則似醒非醒。三場文學聚談(藝術村、誠品敦南、台北故事館),一本新書《屠龍年代》校稿、看藍圖,以及出版茶敘和幾家電台採訪,促膝台灣鄉土文學前輩尉天驄、在政大帶研究生的西域史家張廣達佳教授、台灣文學史家陳芳明、中研院副院長王汎森、詩人焦桐、新銳出版人顏澤雅、達賴喇嘛駐台灣代表達瓦等等俊傑,拜謁對我頗多相助的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墓塚,亦佳餚數度(紅豆食府、一〇一八十五樓欣葉台菜館、江浙菜館朝天鍋、呂桑食堂宜蘭台菜、淮陽菜館銀翼餐廳),也在國家音樂館聽了一場交響樂,台北的生活檔次已然是歐陸都市水準……
島內社會其實已是歷史最好狀態,危機只在周邊地緣政治的變幻,乃是背靠大洋、面對大陸的一個尷尬生存空間。東亞正處於中國取代日本成為區域霸主的嬗變期,此消彼長的失重震盪,勢必波及台灣脆弱的平衡,尤其兩岸摩擦自八九以來不是減緩而是升級,台灣一時找不到大陸崛起中自己的定位,從國族認同到政經交往,無一不處在劇烈變動中。民進黨的「台獨黨綱」面臨嚴峻挑戰,需要制定適宜的大陸政策替代,而國民黨源於大陸的政權合法性,面臨更嚴峻的挑戰,必須在中美對決中明智選擇其立場,端看它的領袖聰不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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