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4日星期四

荒原上的铁律与哀歌:官方劳改志与私人记忆中的西北农场

 作者:海星
中国民间档案馆 2025-12-04

官方档案与民间记忆互证,冷酷的暴力逻辑与顽强的人性尊严对质。



二十世纪中叶的中国历史版图中,西北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一种命运的隐喻。那里不仅是有风沙、盐碱和高寒的荒原,也是国家意志进行封闭型大规模社会实验的独特场域。今天回望那段尘封的历史,往往面临着视角的割裂:一种是冰冷、宏大、由数据和文件构成的官方叙事;另一种是温热、微观、由血泪和记忆凝结的个人证言。青海省司法厅劳改工作管理局编纂的《青海省劳改志》(以下简称《劳改志》)提供了前者坚硬的骨架,而安殿祥的《苦旅天涯青海头》(以下简称《苦旅》)与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则填充了后者最疼痛的血肉。

将安殿祥与杨显惠笔下的私人记忆,置于《劳改志》所构建的宏大历史背景中对读,我们不仅能看到个人在国家机器碾压下的挣扎,更能通过官方档案与民间记忆的互证,洞察那个时代荒诞与悲剧的制度性根源。这是一场铁律与哀歌的对话,是冷酷的暴力逻辑与顽强的人性尊严之间跨越时空的对质。


安殿祥回忆录《苦旅天涯青海头》封面


1. 移犯垦荒:1954年是转折点

《劳改志》开篇即明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劳动改造机关,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工具之一。”这句话奠定了整个劳改系统的政治基调。青海的劳改事业始于1951年,但真正的转折点在于1954年。据《劳改志》记载,为了配合国家“移犯垦荒”的战略,青海开始大规模接收来自山东、江苏、河南等省份的犯人,并在柴达木盆地建立了德令哈、香日德等大型农场。这一政策被称为“稳步地分期分批向地广人稀地区转移”。

对于官方而言,这只是“劳改生产在青海建设中的开路拓基作用”;但对于《苦旅》的作者安殿祥而言,这却是他命运的断崖。安殿祥,一个南京青年,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捕,正是在这一政策背景下,于1959年秋随同上千名重刑犯,被从南京押往青海德令哈。他不仅是那一串串统计数据中的一个整数,更是那场浩浩荡荡的“移犯”大潮中一颗被抛掷的沙砾。《劳改志》中提到的德令哈农场,在官方笔下是“本省第一个大型劳改农场”;而在安殿祥的笔下,那是人间炼狱的代名词,是他在《苦旅》中无数次惊醒的梦魇之地。

相比而言,杨显惠笔下的夹边沟虽然位于甘肃,其出现的逻辑却与青海德令哈如出一辙——同样是建立在荒漠边缘的劳教农场,同样承载着通过劳动教养改造右派分子的政治任务。无论是安殿祥这样的反革命刑事犯,还是夹边沟里的知识分子右派,他们都是国家意志在西北荒原上进行社会改造的实验品。区别在于,《劳改志》记录的是当权者如何规划这片土地的产能与秩序,而《苦旅》和《夹边沟记事》记录的则是受害者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耗尽青春与生命。


2. 官方统计:犯人死亡率超过百分之十二

如果说1954年的移犯垦荒尚算平稳,那么1958年后的局势则彻底失控。《劳改志》以罕见的坦诚记录了“大跃进”在劳改领域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书中记载,1958年“大跃进”运动展开,青海提出开荒千万亩的奋斗目标,机构与人员急剧膨胀。各类人员猛增到近20万人。然而,这种不顾客观规律的“盲目开荒”,导致了严重的后果:由于“生产高指标,粮食超征购,生活低标准,持续超体力劳动,非正常死亡现象增加”。

这一段冷峻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具冰冷的尸体。在《劳改志》的统计表中,1960年犯人及相关人员的死亡率达到了惊人的12.08%,死亡人数高达22700人。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数字,它在官方史志中或许只是一个百分比的波动,但在《夹边沟记事》和《苦旅》中,却是铺天盖地的死亡气息。

《夹边沟记事》的核心意象就是“饥饿”。杨显惠笔下的右派们,为了生存吃尽荒漠中的一切:草籽、树皮、老鼠、甚至同伴的尸体。那种因极度饥饿而导致的人性扭曲和尊严丧失,是该书最震撼人心之处。而在《苦旅》中,安殿祥的经历与《劳改志》的记载形成了完美的互证。他详细描述了1959年至1962年期间德令哈农场的惨状:囚徒们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赤脚干活,为了果腹去捡食马粪中的残渣,看着身边的狱友一个个浮肿、倒下,再也未能起来。

《劳改志》中提到的“粮食亩产仅52斤”,在安殿祥的叙述中具象为每顿饭碗里那点照得见人影的稀汤;《劳改志》中提到的“非正常死亡”,在《夹边沟记事》中具象为每天清晨从窝棚里拖出的僵硬尸体,具象为董建义被割去大腿肉的惨剧。两本书的对比,让我们看到了同一场旷世灾难的两个切面:一个是决策者的狂悖与荒谬,如何导致系统性的崩溃;另一个是受害者的绝望与挣扎,如何在崩塌的废墟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值得注意的是,《夹边沟记事》中记录的死亡率似乎更高(近三千人关押,幸存者寥寥),这主要源于右派群体多为知识分子,体力劳动能力弱,且夹边沟的物资配给在特定时期几乎断绝。而《苦旅》中的安殿祥及其狱友多为年轻力壮的刑事犯,或是有着较强生存本能的普通人,加上青海农场毕竟有一定的粮食产出(尽管极低),因此幸存者相对较多。当然着这并不意味着苦难的减轻,反而引出了另一种更为漫长的折磨。


杨显惠《夹边沟记事》封面


3. 更漫长的折磨:刑期结束后强迫“留场就业”

和《夹边沟记事》中的当事人大多被饿死不同,《苦旅天涯青海头》中的当事人承受的是更漫长的折磨。这种慢性折磨来自于当时官方的另一个制度,在《劳改志》中有专门的章节进行论述——即对犯人的就业安置与刑满留放政策。

《劳改志》明确记载,自1954年起实行“多留少放”政策。1958年更强调:“对调往边远地方进行劳动改造的罪犯,在刑满释放后,一般的应经过动员说服一律留下”。甚至到了1960年,留队率高达98.5%。这意味着,对于绝大多数犯人而言,刑期的结束并不意味着自由的开始,而是另一种监禁的延续——成为“二劳改”(留场就业人员)。

安殿祥的经历正是这一政策的生动注脚。1974年,他15年刑期已满,但他并没有获得回南京的自由,而是被强制留场就业。在《苦旅》中,这部分篇幅虽然没有大饥荒时期那么惊心动魄,却透着一种深沉的绝望。这种绝望来自于希望的不断破灭:明明已经偿还了所谓的罪债,却依然被剥夺返乡的权利;明明已回归人民,却依然戴着反革命的帽子受歧视,同工不同酬,甚至连婚姻和家庭都成为奢望。

《劳改志》从管理者的角度解释了这一政策的动因:是为了“支援青海经济建设”,是为了“改变牧区地广人稀”。这是一种典型的国家工具理性主义,将人视为一种可以随意调配的资源。书中甚至提到,为了让这些留场人员安心,还实施了接迁家属的政策。然而,安殿祥的叙述揭穿了这种表象下的残酷: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政治歧视下,家属来了也难以生存,许多人最终不得不妻离子散。

《夹边沟记事》中的幸存者在1961年左右多被遣返,因为夹边沟作为一个劳教农场在饥荒后实际上已经解体。而《苦旅》中的安殿祥们,却在青海的农场里被制度锁了整整23年。这种长期的、制度化的、看似温和实则绝望的监禁,是青海劳改体系区别于夹边沟的独特之处,也是《劳改志》作为一份制度史料所揭示的深刻问题:当法律的惩罚边界被行政命令无限模糊时,个人的生命便彻底沦为了国家机器的燃料。


4. 知识分子与草根阶层:苦难面前的众生相

对比《夹边沟记事》与《苦旅天涯青海头》,人物群体的差异也是一个重要的观察维度。

《夹边沟记事》的主角是右派。他们是医生、工程师、教授、干部,是那个时代的精英。他们的痛苦不仅来自于肉体的折磨,更来自于精神被摧毁。他们曾经信仰坚定,却被自己效忠的体制抛弃;他们拥有高尚的灵魂,却不得不为了一个发霉的馒头出卖尊严。杨显惠的笔触聚焦于这种巨大的反差,展现了知识分子在极端环境下的脆弱。他们的悲剧具有一种理想主义破灭的崇高感与荒诞感。

相比之下,《苦旅》的作者安殿祥及其周围的狱友,更多属于草根阶层。安殿祥入狱时只是一个24岁的普通青年,因“反动标语”案被牵连,政治犯的头衔安在他头上显得滑稽可笑。在《劳改志》的统计中,反革命犯曾占押犯总数的60%以上,像安殿祥这样因言获罪或因冤入狱的普通人不在少数。

在《苦旅》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更为粗粝、原始的生存本能。安殿祥没有那么多形而上的精神痛苦,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回家。这种求生欲支撑他熬过了大饥荒,熬过了漫长的刑期,熬过了留场就业的岁月。他书中的人物——国民党旧军政人员、小偷、流氓、被冤枉的农民——构成了一幅底层社会的浮世绘。他们在苦难面前,或许少了一份知识分子的清高,却多了一份野草般的韧性。他们之间的互助与出卖、温情与残忍,都更加赤裸,也更加真实。

《劳改志》中有一节提到教育改造,列举了政治教育、文化教育等手段。然而在《苦旅》的现实中,这些所谓的教育不仅流于形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安殿祥记录的政治学习往往演变成批斗会,成为犯人之间相互倾轧的工具。这再次证明了官方档案与个人体验之间的巨大鸿沟:前者试图构建一个有序的改造图景,后者却揭示了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


《青海省劳改志》封面


5. 平反与回响:历史的终章与未尽的反思

两本书的结尾都指向了同一个历史节点:1978年后的拨乱反正。

《劳改志》在概述中写道,1979年后“坚持把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同开展新时期劳改工作结合起来”,复查平反冤假错案,摘掉“四类分子”帽子,清理遣返就业人员。书中列举了一系列数字:1979年至1981年复查撤判5807名,留队就业人员大幅减少。这些数字是冰冷的,但在安殿祥的生命里,这是迟到了23年的春天。

《苦旅》的最后部分,记录了安殿祥艰难的申诉之路。即便国家政策已经转向,但具体的平反过程依然充满了官僚体制的阻碍。直到1981年,他才终于拿到了无罪判决书,得以返回南京。当他走出德令哈农场的那一刻,身后是无数埋骨荒漠的亡魂,眼前是已经被时代抛下的陌生故乡。

《夹边沟记事》的幸存者们虽然更早离开了农场,但右派的帽子一直戴了二十年,他们的后半生同样在阴影中度过。两本书的主人公最终都获得了平反,但被剥夺的青春、被摧毁的健康、被肢解的家庭、被改变的人生轨迹,是任何一纸判决书都无法弥补的。

《劳改志》作为一部官修史书,虽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过去的错误(如左倾错误、大跃进的损失),但其语调依然是谨慎的、概括的,将惨绝人寰的悲剧仅仅归结为经验教训。而《夹边沟记事》和《苦旅》则用一个个具体的、血淋淋的故事,拒绝了这种轻描淡写。它们提醒后人:文本与数据固然构成时代的外壳,但如果不能还原为个体的真实命运,我们得到的将只是一部没有血肉、失去灵魂的冰冷的年代记。


6. 对照阅读:一种极具张力的历史体验

将《青海省劳改志》与《苦旅天涯青海头》、《夹边沟记事》放在一起阅读,是一种极具张力的历史体验。前者构筑了那个时代的钢铁骨架——政策、指令、机构、数据,展示了国家机器如何在这片荒原上运作;后者则填充了那个时代的血肉与灵魂——饥饿、寒冷、绝望、死亡,展示了个体生命如何在机器的缝隙中挣扎求存。

《劳改志》证明了那个庞大系统的真实存在及其运作逻辑,它让《夹边沟》和《苦旅》中的故事不再是孤立的悲剧,而是具有了系统性的必然性。比如,当我们读到《劳改志》中关于“1960年死亡率12.08%”的统计时,再看《夹边沟》里遍地的尸骨,便不会觉得那是文学的夸张;当我们读到《劳改志》中关于“多留少放”的政策规定,再看安殿祥刑满后无奈的留守,便能理解那种个体无法对抗体制的深重无力感。

这两类文本互为表里,互为注脚。它们共同揭示了那个时代的核心悖论:一个试图通过改造人来改造自然的乌托邦理想,如何在执行过程中异化为一场针对人性和生命的浩劫。青海德令哈与甘肃夹边沟,虽然地理位置不同,关押对象各异,但它们共享着同一套制度逻辑,也共享着同一种历史伤痛。

安殿祥在《苦旅》中引用尼采的话:“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这句话或许不仅适用于个人,也适用于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我们只有敢于直面《劳改志》中那些冷酷的政策条文和死亡数据,敢于倾听《夹边沟》和《苦旅》中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歌,将根须深深探入那段黑暗的历史地层,未来的阳光下,才能长出不再扭曲的枝干。


(作者海星:居住于中国大陆。历史研究者,新闻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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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省劳改志》

安殿祥《苦旅天涯青海头》

杨显惠《夹边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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