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2日星期二

余英時論自由中國案

  最近有人送我一套完整的《自由中國》,我剛剛將重要的文章都看了一遍,回想國民黨從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六〇年抓雷震的整個過程,好玩。自由主義跟國民黨的鬥爭是非常劇烈的,當時國民黨確是一黨專政的形象,黨外人士的反對意見,要成立反對黨。如果不是要成立反對黨,還不會抓雷震的。雷震和本土的人結合起來,在國民黨看來威脅很大。那是一種政治鬥爭。

  《自由中國》最初是在上海辦起來的,那時候國民黨已經知道自己搞不成了,希望在危難時期跟自由主義者合作,由胡適出面辦《自由中國》,希望號召自由世界的人支援國民黨。那時候還有半壁江山,胡適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到美國,國民黨在危難之際,覺得一黨專政專不了,要找一個有力的而且是美國人相信的中國自由派人士。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蔣介石當時是合作的。胡適當時說:我除了蔣介石這個政府以外,沒有別的政府可以支持。換句話說,他是沒有選擇的餘地。

  胡適是希望國民黨在臺灣還是繼續實行憲法,真正變成一個民主體制,這樣才能在國際上有號召力。韓戰一來,國際局勢保護國民黨,它就不在乎了,這樣就跟《自由中國》的自由分子發生矛盾了。國民黨還是希望一黨控制,因為危機已經過去了。國民黨有危機的時候,才靠近美國,靠近自由分子。

  危機過去後,老蔣必然要建立自己的領導,他跟胡適最大的分歧在哪裡呢?照憲法只能選兩次總統,不能選第三次,但是老蔣第三次競選了。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五九年是一個憲政危機,所有的自由派、民主派,包括香港的青年黨、民社黨,還有一些主張自由的人,都認為蔣介石應該下來。胡適也認為,蔣介石不應該競選,競選是違憲的。因為他只有修改憲法,要不然沒有辦法,不修憲就是違憲的。

  《自由中國》事件的原因,還不光是提倡民主自由,而是在第三次選舉上發生直接衝突。所以,蔣介石違憲當選第三屆總統以後,批評的聲音非常嚴厲。這時候蔣介石受不了,非整《自由中國》不可,就說有匪諜,把雷震抓起來。一九六○年,胡適在西雅圖開中美學術合作會議,到了美國,九月四日看到電報,說雷震被抓起來了,各電臺報紙都報導,所以變成國際大事件。胡適就對美聯社記者公開說:我不相信他是匪諜,我可以作證。這就是所謂《自由中國》事件,當時許多人對胡適也不滿意,認為胡適軟弱。

  從胡適的日記看,我認為他當時不能算軟弱。認為胡適軟弱,現在幾乎是定論了,但是我認為這對胡適講是非常不公平的。胡適回來,當然很氣。到了十月他才回臺灣,在回臺灣前,國民黨知道要想辦法溝通,胡適在日本住了三天,臺灣就派了毛子水去接他,在東京跟他講了三天,讓他知道情況怎麼發展的。到了十一月十八日,蔣介石召見他,他對蔣介石痛罵:你這是什麼審判?我在美國實在見不得人,實在抬不起頭來。蔣介石就辯護,說:胡先生同我向來感情是很好的,但是這一兩年來,胡先生好像只相信雷儆寰,不相信我們政府。這就等於是直接的衝突了,胡適把蔣介石罵得很厲害,沒有人敢對蔣介石這樣罵的。

  反對黨當然希望他們破臉,搞成國際事件。胡適就認為把這個政府搞垮了,下面回大陸怎麼回?沒有可能。他是有這樣估計的,而且他又不可能回到美國去,不做這個中央研究院院長了。國民黨在內部是能控制的,美國也不可能因為這個事情而撤退,事實上毫無補益。

  說胡適不去監牢看雷震,這更不通,因為胡適講得很清楚,媒體等著他。他說:我不要去做給人家看,我要去看是我個人的事情。人家以為去看一下,表個態,就表示胡適支持雷震。胡適在報上明說了:我還沒有去呢,記者就在門口圍了一群,他會知道我想念他的。說得很清楚了,而且見了報,等於去看他了,只是在形式上沒有去看他一眼。

  雷震始終為胡適辯護的。我看了他的回憶錄,沒有一句埋怨胡適的話。許多人希望胡適跟蔣介石翻臉,他們自己做不到就希望靠胡適來做,那是一個情緒的發洩問題。大家要求太高,要求胡適一個人把所有擔子承擔起來,是不可能的事情。胡適就說:你們先不要搞反對黨,國民黨認為反對黨要推翻政府, 一定要抓人。胡適一再勸:不要拿我來跟他們打仗,我可以贊助你,可以支持你,但是我不能代你出頭,我是不搞政治的。

  對這個事件,各人有各人的觀點。我不認為對胡適的譴責是正確的,這樣的譴責實際上是很不合理的要求。政治是非常複雜的,事實上是各有各的想法。我並不認為這邊是邪惡,那邊是正義。

文章出處:余英時談話錄
照片描述:胡適與雷震
翻拍地點:胡適紀念館陳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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