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3日星期三

连清川:韩江的胜利与东亚的进化

 连清川 清川书房之夸风月谈 2024年10月18日

韩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泡菜国?Lisa和女团的大长腿?嘿延边所代表的黑帮电影?三星和覆盖了全国的财阀世界?历届总统出入监狱的腐败之国?自不量力和中国抢夺端午节与中秋节起源的蕞尔小国?

当抖音和视频号上漫山遍野地轻蔑称之为"韩国棒子"的时候,我以为,我和他们不同。因为我知道光州起义,我知道民主所需要经历的艰难历程,我也知道,脱北者九死一生所向往的自由的涵义。

但是,看完了《少年来了》,我不能不羞愧的承认,我和他们之间,并没有多么遥远的距离。我所谓的高明,不过是一个自诩为文化人在阅读一些只言片语之后的傲慢与偏见。

我和他们,都脸谱化地把韩国锁定在一种固定的模式之中,他们把韩国当成中国的边缘,我把它当成民主的边缘。

1.

《少年来了》是韩江10年前的小说。如果按照诺贝尔的评语而言,我以为应当所指的,是这部,和2021年的《永不告别》,因为处理的,都是韩国历史上的痛楚。

高中生东浩和朋友正戴一起参加了游行示威,目睹正戴被枪杀在自己的面前,而他却独自逃跑偷生。他进入道厅试图寻找正戴的尸体,却留下来帮助登记遗体的信息。因而结识了同样在那里的高中生恩淑、裁缝善珠,和负责物资的大学生振秀。

几天后,政府军即将攻入道厅,市民决心反抗到底,甚至分配了武器。东浩只是个高中生,本应被劝离开,但是他却决心留下来。他对前来寻找的妈妈说,六点钟我就回家。

振秀和其它人告诉他,你们只要举着手出来投降就好了。市民军没有一个人能够开枪,而东浩和其他留守的中学生按照劝告举手出来,却被政府军无差别射杀。

每个人都活在了地狱之中。正戴的灵魂无处可归,恩淑将自己封闭起来,振秀自杀而死,善珠永远失眠,而东浩的母亲为了另外两个儿子,苟且偷生。

他们每个人都在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死了,我还活着?

这根本不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对峙,也不是一场对于施暴者的控诉。

整部书里看不见独裁者和刽子手,他们只是隐约的背景与酷烈的结果,所有出现的人,都是受害者,幸存者。

为什么你死了,我还活着。是无辜者,甚至是受难者的负罪。明明你比我还要弱小,我应该要保护你,但为什么你却成了牺牲者,而我却苟且偷生?

对于施暴者和刽子手的控诉,是简单而直接的。他们的罪行自有审判,直接而分明。然而无辜者与幸存者的负罪,才真正地惊心动魄,直入灵魂。

这部小说里,人称极其混乱,你我他/她渐次出现。它使每个阅读者都无从逃脱,无法从受难者的眼光中逃离出来,因此,它变成每个人的视角和精神折磨,因为无论你以何种身份介入,都终将成为目击者。

于是,这是一次全民的PTSD和忏悔。不是有罪者的忏悔,而是无辜者和受难者,对自己的勇气、善良与灵魂的拷问。

只有当你跨越黑白两立的对抗思维,只有当你跳出受害者思维的桎梏,永远无穷无尽地寻找对施暴者的报复,而永远无法直面自己内心的懦弱、苟且与冷酷,你就永远也无法有勇气去寻找这个世界向前的动力。因为你永远把自己困囿在受难者的怨艾之中:这些,是我们在过往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间的习惯性思维。

因此,《少年来了》,诺贝尔的评语是准确的,它是一部史诗级的作品,它并不是一部伤痕文学,是一部对施暴者、专制与暴行的控诉,而是一个民族进化的宣言。

2.

杨照在玛格丽特·麦克米兰作品《历史的运用和滥用》的序言中说,南非的图图主教,把解决历史问题的机构称为"真相与和解委员会"。

这两点同样重要。首先要有真相。正与邪,施害者与受难者,必须有清晰的甄别。

其次,获取真相的目的是为了和解,而不是为了报复。和解是为了向前进,而报复只会把社会往更加黑暗的深渊里拉扯。

杨照认为,台湾称为"转型正义",显然并没有真正起到该有的作用。

《少年来了》所处理的,是整个民族在暴行之后的PTSD,其中的时间线,一直延续到了光州起义之后的20年。

最起码到那个时间,还谈不到和解。但是就好像最后东浩的母亲回忆起东浩的话,要往亮的地方走。

黑暗或许无从摆脱,但是有亮的地方,和解就是可能的。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把韩国脸谱化了?因为我们总认为,它是在美国保护下的民主化,就如同日本一样,是被强制了的制度变迁。

但韩江告诉我们的,不是,韩国人已经把对于自由,对于民族的内在,已经在这种PTSD的治疗过程中,内化了。暴行是不可原谅的,但是对于"为什么他死了,我还活着"的问题的执着,同样是不可逃脱的。

这是整个东亚的进化历程,日本,韩国和台湾。他们或者是在刺刀和导弹的监管之下民主化的,但是他们都与暴政之间,进行了长久的对抗和流血。

但是到最后,他们都已经跳脱除了受害者的思维,而更加内化地去寻找整体社会向上的、向光明的和向和解的方向前行。

还记得电视剧《三体》中兰西雅扮演的红卫兵吗?当叶文洁找到她时,她展示自己的断臂,说,我绝不忏悔。他们都不忏悔,为什么我要忏悔?我也是受害者。

每个人都不忏悔,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每个人都在寻找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于是我们总是停留在忠奸立辩,黑白分明的二元对立之中,这样的民族,怎么可能进化?

一个民族要进化,首先是抗争,因为这是一切进化的先决条件;其次要忏悔,哪怕从受害者的角度。

进化从来不是什么必然的事情,它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埃及抗争了,却并没有进化;俄罗斯转型了,却并没有得到正义;伊朗革命了,却得到了专制。

进化是极度痛楚的事情,因为意味着要放弃自己原有的器官,从而全新生长出能够适应新的环境的器官。一个生物如此,一个人如此,一个民族和国家,同样如此。

韩江的胜利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她也并不觉得需要庆祝。她长久地沉浸在光州起义的资料的悲痛之中,这样所换来的一场身外的荣耀,于她能有什么特别值得愉快的吗?

但是我认为她的确值得骄傲。一个民族终于能够跳出黑暗的旧时代,而把自己进化为新时代的物种,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辉煌的荣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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