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慎格（John J. Tkacik）自由時報-星期專論 20230813
一六○二年，耶穌會修士、萬曆皇帝朝廷的地圖測繪師利瑪竇（Matteo Ricci），繪製出一幅名為《坤輿萬國全圖》的巨幅世界地圖，他在地圖上標記「大明」的疆域，是從「北緯四十二度到北緯十五度」。而在十五度以南的遠方，利瑪竇神父的地圖標示出一片阿拉伯人和歐洲人極為熟悉的海域，稱為「萬里長沙」。一百多年來，南中國海（South China Sea）的這個區域，一直被現代海員稱為「危險地帶」（Dangerous Ground），本文的大部分內容就是以此為場景。
過去三年來，美國已經改變對南中國海主權歸屬的法律觀點，尤其是這片海域的「危險地帶」。這是一片面積達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廣闊水域，充斥著不計其數的礁石、淺灘和沙洲，不利於航行。
各國南海主張 美曾不選邊站
在一九五○和六○年代，華盛頓不承認國民黨政府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對整片「南海」（South Sea）海域的主權，認為這兩個「中國人」政權的權利主張，只是不著邊際的空言。他們聲稱擁有一片無法通航的「無主之海」，沒有人當成一回事。然而，到了一九七○和八○年代，由於台北和北京態度強硬，美國外交官認為，支持或反對任何一個「中國」的「選邊」（taking-sides）策略，將不必要地激怒相關各造。因此，當一九七四年中國軍隊從南越（越南共和國）手中奪取西沙群島（Paracels），一九八八年從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手中奪取南沙群島（Spratly）時，美國都「不持任何立場」。美國沒有必要說明台灣在「南中國海」的利害關係，也沒有必要說明一旦美國接受上一世紀以來彼此對立的兩個中華共和國的虛構主張，會產生什麼危險性。
然而，「危險地帶」上週出現令人極為震撼的場面。而且，由於場面令人震撼，蔡英文總統也許會重新審視菲律賓面臨的困境，以尋求如何為台灣在民主國家陣營中，建立一個更安全的地位的啟示。
其實，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危險地帶看起來並不可怕。
上週六，也就是八月五日的中午，危險地帶的湛藍色海水，在陽光照耀下反射到地球之外的太空。美國的衛星發現，菲律賓海岸防衛隊船隻護送兩艘租用補給船的小型船隊，正在接近位於巴拉旺島（Palawan Island）以西僅約一○○英里、被藍綠色海水包覆的環礁「仁愛礁」（Second Thomas Shoal）。 放大後的衛星圖像顯示，仁愛礁在退潮時是一個濕潤的沙洲，漲潮時則完全被海水淹沒；還有一艘擱淺的登陸艦「馬德雷山號」（BRP Sierra Madre），「坐灘」任憑海浪拍打。在這艘船裡，駐守著十一名堅忍不拔的菲律賓海軍陸戰隊員。
美國間諜衛星偵察到的影像，直接呈交白宮國家安全會議印度—太平洋事務協調官、被稱為「亞洲沙皇」的坎貝爾博士。坎貝爾博士從他的全方位情報來源中得知，菲律賓海岸防衛隊的運補官員，早就預料到會遭遇中國的海上騷擾。美國智庫「亞洲海事透明倡議」（AMTI）彙整的商業衛星圖像顯示，在二○二二年的三六五天裡，「仁愛礁」被中國船隻封鎖長達三一五天。二○二三年迄今，封鎖行動也沒有停止的跡象。在二○一四年後整整六年的時間裡，「仁愛礁」只能透過菲律賓空軍的空投進行補給。
日前中國水砲射菲艦 美嚴厲抗議
上週，當菲律賓的小型補給船隊駛近擱淺的「馬德雷山號」時，遭到大批中國「海上民兵」漁船的包圍和攔阻。隨後，中國海警局一艘排水量二○○○噸的大型巡邏艦（海警4203號），攔截菲律賓海岸防衛隊一艘小型護航船，雙方距離僅數十公尺，中國海警船還向菲律賓船隻發射高壓水砲。美國國務院發表一份措辭嚴厲的抗議聲明，描述這次危險的遭遇。
近日菲律賓指控中國海警局一艘排水量二○○○噸的大型巡邏艦（海警4203號），攔截菲律賓海岸防衛隊一艘小型護航船，雙方距離僅數十公尺，中國海警船還向菲律賓船隻發射高壓水砲。（法新社）
美憂中國佔美濟礁「惡夢重演」
對於白宮的坎貝爾博士來說，上週末的衛星圖像和他收到的情報簡報，肯定是又一次的「惡夢重演」。讀者想必知道，在「仁愛礁」以西約卅英里處，還有另外一個在退潮時才會露出海面的泥灘，稱為「美濟礁」（Mischief Reef）。一九九五年一月，一群有備而來的中國水手和工程師，將以為自己置身本國水域的菲律賓漁民驅離當地。這群有如土匪般的中國人，隨後搭設架高的簡陋「漁民避風設施」，並且開始長時間大興土木。（到了二○二三年，在專門打造的填海造陸船隊排灌天文數字般的一億立方公尺挖沙和混凝土之後，如今的美濟島礁已經擁有五艘不會沈沒航空母艦的跑道規模。）
時間拉回到一九九五年，坎貝爾當時是柯林頓政府的國防部副助理部長。中國軍隊佔領美濟礁時，他和他的亞洲政策幕僚只能袖手旁觀。當時，美國已經關閉在菲律賓的基地，與馬尼拉的關係也陷入低潮。雖然美國國務院「密切關注」中國強佔美濟礁，但美國的立場是對南中國海「相互競爭的主權聲索」「不持任何立場」。
美國的無作為等於是為中國的侵佔行動開了綠燈；這是中國全面軍事接管伊斯蘭傳說中的「七海」（Seven Seas）之一「桑吉海」（Sea of Sanji）的序幕。
後來，坎貝爾博士又經歷另外一個菲律賓水下暗礁「斯卡伯勒淺灘」（Scarborough Shoal，中國稱黃岩島）引發的事件。 二○一二年，坎貝爾博士在國務卿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麾下擔任亞太事務助理國務卿時，四月和五月發生黃岩島危機。這是又一起中國武裝船隻侵佔菲律賓水域的案例。不過，菲律賓船隻這次拒絕讓步。事實上，在坎貝爾博士展開外交斡旋的同時，他們在那裡堅持了一個多月。與一九九五年的美濟礁不同，美國在二○一二年的黃岩島事件中表現得很積極。核動力攻擊潛艦「北卡羅來納號」（USS North Carolina）悄悄地進駐蘇比克灣的前美國海軍基地，暗示將在菲律賓專屬經濟區（EEZ）巡弋。有了蘇比克灣的這支「大棒」（Big Stick），坎貝爾博士可以輕聲細語地說話。他的交涉對象，是難纏的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傅瑩女士。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附近進行「為期數週的私下調解」後，坎貝爾促成傅女士與菲律賓外交官達成協議，承諾將他們的船隻撤離黃岩島。
黃岩島事件 中方背信未撤船艦
所有人都從這件事中獲得教訓。六月十五日，馬尼拉遵守承諾召回船隻。可是，中國的軍艦和海監船並未撤離！兩年後，傅瑩副部長否認曾經有過前述協議。《金融時報》詳細披露坎貝爾和傅瑩「在維吉尼亞州南部一家飯店」進行的會談，以及傅女士公然否認她曾與坎貝爾博士達成任何協議。傅女士的心得是，美國人很容易上當。
菲訴諸仲裁法院 中國踢到鐵板
菲律賓的慘痛教訓，則是中國背信棄義。不過，與美國人不同的是，他們不會容忍中國無法無天的行為。菲律賓共和國立即在海牙常設仲裁法院，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提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訴訟。二○一六年七月十二日，馬尼拉贏得法官一致裁決：「美濟礁和仁愛礁位於菲律賓的專屬經濟區和大陸棚範圍內」，中國在南中國海主張的「歷史所有權」（historic title）是虛構的。利瑪竇神父在一六○二年繪製的地圖，確鑿地證明了這一點。
仲裁法院的裁決讓美國大開眼界。太棒了！美國國務院現在慶祝仲裁法院做出裁決的週年紀念日！去年和今年，拜登政府的國務院兩度重申：「美國重申二○二○年七月十三日關於南中國海海域權利主張的政策。」
這項聲明引人矚目，因為所謂的「二○二○年七月十三日」政策，是川普政府的國務卿龐皮歐（Michael R. Pompeo）提出的。龐皮歐開宗明義地主張：中國對菲律賓任何水域都沒有合法的領土（即「土地」）或海域權利主張。兩者「完全」處於菲律賓的主權之下。至於那些位於「危險地帶」的不沉航空母艦，龐皮歐國務卿說，北京也不能「對這些地物提出任何領土要求」。
這是美國第一次在「主權」和「領土」問題上表明堅定的立場。二○二○年七月，川普政府大方承認菲律賓共和國對仲裁法院裁決範圍內的地貌和專屬經濟海域，擁有「主權權利和管轄權」。
各國重估中國主權 台灣仍應警惕
因此，拜登政府的聲明不應該解釋為僅限於「海域權利主張」（maritime claims），我們也不應該抱怨拜登政府棄守前朝承認菲律賓「領土」主權的明確立場。
儘管如此，台灣政府還是應該保持警惕。美國，還有加拿大、澳洲、英國和日本，將會繼續在台灣主權問題上「不持立場」。然而，這些國家都認為台灣海峽是國際水域。中國無所不包的海域權利主張，促使國際社會重新評估「中國主權」究竟伊於胡底的挑戰。台北應該讓這種重新評估變得更容易，而不是更棘手。
（作者譚慎格為美國退休外交官，曾分別在臺北和北京任職，現任美國國際評估暨戰略中心「未來亞洲計畫」主任。國際新聞中心陳泓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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