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7日星期一

蘇曉康 :亞細亞的洪水與制度

【按:「大水衝了龍王廟」,今夏居然應驗在中國的兩件事上:一是故宮進水,二是淹涿州保雄安,而我幾乎年年夏天要說洪水,也有點說煩了,此刻忽然生出一個新意象:中共治水失敗,乃是它執政失敗的一個側面,可是中国洪水滔天、瘟疫肆虐,從未成為变天前兆,每次卻是民為魚鱉而已,而對三峡大坝安全隐患的追责,包括1975年河南驻马店板桥水库垮坝,乃「全球科技災害第一名」的追責,這兩項人禍的放任,皆印證中共集權制度反而是大洪水中屹立不倒的一座大壩(中共也是從蘇聯引進「治水高壩」技術),更加形象地印證中國是一個標準的治水社會,而治水必須高度集中,也是兩千年前暴秦「大一統」的理由,這種巧合,竟然跟十五英寸降水線與長城重疊一樣神奇。】



《屠龍年代》引子:垮壩

【20200722 按:当下中国洪水滔天、瘟疫肆虐,是否变天前兆?光传媒今早播出黄观鸿、陈光诚对谈节目“当前中国水灾、三峡大坝安全隐患以及如何追责”,https://youtu.be/-FXuQwLka3I,谈及1975年驻马店板桥水库垮坝,此「全球科技災害第一名」(或稱「人為技術錯誤造成的災害」),恰是我在《屠龙年代》中写到的一幕,七五年至今已四十五年,中国还在洪水之中,南中国尽为泽国,人民还是分分钟“或为鱼鳖”。借此再贴『垮坝』一节,省得遗忘。贴图所示,京广铁路也被冲毁。】


滿街飄蕩的烙餅香味兒,也把一九七五年夏天,烙進我的記憶裡。在河南省會鄭州的大街小巷,人們搭起無數臨時爐灶趕製烙餅,一種救災的全民式動員。七五年尚在文革中,毛澤東又啟用了鄧小平,騷亂將將止息,政府的功能在復甦中。我是省報(《河南日报》)一個跑農村的小記者,從豫北(河南简称豫)清涼的太行山區趕回來談稿子,一進編輯部便聽說南邊有兩座大水庫垮壩了。

省城裡說垮壩,都如談虎色變,說從水庫裡蛟龍般逸出十來米高一個直立如壁的水頭,一路橫掃而去,把京廣鐵路都擰成了麻花;莊戶人都在夢鄉裡淹進澤國。鳳凰網副總裁喬海燕,當年正身處洪河上游「石漫灘水庫」十幾米遠,三十五年後他回憶道:

從水庫裡泄下的洪水,簡直是一頭暴怒的猛獸!四億立方米的水在兩三個鐘頭內全部泄盡,那種驚人的衝擊力和毀滅性,絕非人間筆墨所能形容其萬一。激流先是朝北,順著往下游衝撞,浪頭有十幾米高,一路奔騰咆哮,肆無忌憚的撕裂、吞沒著一切。沖到距舞陽縣不遠的一處高地,旋即掉頭向東,留下一個湍急的漩渦掃蕩四周。掉頭的大水繼續向東狂奔,一直沖到京廣鐵路,與板橋水庫決口的洪水匯合,形成汪洋。幾個老百姓對我形容垮壩那一刻,「像天塌了一樣!」「從來沒有聽過那聲響,大,嚇死了人,滿世界的轟響,響著響著,轟!一聲,啥都不知道了,等你醒過來,在樹窠杈上擔著呢。」

當時有六萬人攀在樹上,堪稱世界奇觀。32個縣、347個公社、1800多萬畝耕地,全在汪洋之中;二百萬人困在壩上、堤上、房上、樹上、筏上……。中央慰問團團長紀登奎(文革中中央政治局委员)乘一架米—8直升機飛臨災區上空,隨行「新華社」記者張廣友從空中描述:
俯瞰遼闊的豫中平原,往日一片綠油油的莊稼不見了,而今是一片白茫茫,猶如汪洋大海,一眼看不到邊。舞陽、西平、遂平、上蔡、平興、汝南等大部分縣城都已經泡在水中,高大的煙囪大半截露在水面上,地勢較高的地方和沒被完全淹沒的房頂上站著許多人……,村莊的房屋和田野的莊稼幾乎全部被洪水淹沒了,偶爾看到一些大樹枝頭還露在水面上……。(张广友目睹1975年淮河大水灾/ 2003年第1期 炎黄春秋杂志)

相當於一顆小型原子彈

這就猶如一場長江洪峰氾濫到了人口稠密的豫南。汝河上游也垮掉的「板橋水庫」,庫容是五億立方米,潰壩流量達到78200立方米/秒。二十多年後,據水利學家王維洛計算,這流量超過了長江宜昌站實際測到的歷史最大洪水量。另據倖存者憶述,夜幕裡天上一道閃電,一串炸雷,暴漲的水庫陡然萎癟,幾億方庫水滾滾下泄,有一個聲音喊道:「出蛟了!」

那一次豫南垮壩,同時垮掉的共有五十八座中小型水庫。紀登奎說:「兩個大型水庫和那麼多的中小型水庫垮壩,所造成的人民生命財產損失相當於一顆小型原子彈!」在國際上,這事件被統稱為「板橋水庫潰壩事件」,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庫垮壩慘案,更是所謂「全球科技災害第一名」(或稱「人為技術錯誤造成的災害」)。1984年冬的印度博帕爾化工廠泄毒事件和1986年春的蘇聯車諾比核電站爆炸事件,則分別名列第二、第三。大自然與天文氣象導致的洪水威脅,在中國其實是超過六十年安瀾的(?),荒唐卻是「人定勝天」建造的水壩水庫之失控而釀成「人造洪水」,更荒唐還在於中國制度無問責機制,無論死掉多少老百姓都是白死,而且是在閉關鎖國中庾死。

張廣友回憶,當時紀登奎就明令:「中央領導已經決定這次水災不作公開報導,不發消息,特別是災情不僅不作公開報導,而且還要保密。」文革後紀登奎又解釋過一次:「不叫公開報導是怕產生副作用,影響穩定;那個時候正是毛主席和周總理重病期間,不讓公開報導,也是怕他們受刺激,內部報導也只能選擇極少量給他們看,這種內部報導不會給他們看的……。」

究竟死了多少人?水利部至今謊稱「不超過一萬人」;但是一批全國政協委員和常委們揭露,「七五八」豫南垮壩,奪命23萬人,等於另一次唐山大地震——一年後的幽燕陸沉,蒼龍死去(1976年7月28日发生唐山地震,一个多月后毛泽东去世)乃是驚天動地的,可憐此前中原洪水滔滔,竟被遺忘得無影無蹤。我仍依稀記得,甚至大水過後人們熱衷傳播的一個小道消息,說是鄧小平由紀登奎陪同,坐直升機親臨災區上空,俯視豫南一片澤國,難過得掉眼淚。哪曉得紀登奎的長子紀坡民在2011年爆料的真相卻是如此:

河南省委第一書記劉建勳急向國務院副總理紀登奎報告險情。紀登奎立即趕往副總理李先念辦公室,他們決定向第一副總理鄧小平彙報,請求具體指示,因為鄧小平當時除了是國務院第一副總理主持國務院日常工作外,還擔任軍委副主席和解放軍總參謀長,有權利和能力調集各兵種參與搶險工作,而無需驚動毛澤東和周恩來。

8月7日22時45分左右,李先念給鄧小平家裡打電話。鄧榕接到電話後說鄧小平不舒服,已經入睡。李先念說發生了非常危急的情況,必須叫醒鄧小平。但鄧榕堅持說鄧小平已經入睡,身體不好,不能叫醒,有事天亮再說,並掛斷了電話。

但據紀登奎和李先念後來了解,當晚鄧小平並沒有生病,也沒有入睡,而是在萬里(时任铁道部长)家打麻將,一直打到8日清晨5點左右。

中國老百姓的政治想像力,實在是貧乏得可憐,尤其是關於政治強人的心腸。人們至今也沒有發現,「七五八」豫南垮壩,對日後震動世界的「鄧小平時代」具有某種反諷的象徵性含義——鄧小平的執政,自始至終都頭上頂著一盆水,那盆水猶如達摩克利斯劍,它的傾覆乃是須臾間事。這是後毛時代中國政治永遠的宿命。「垮壩」的概念便從水利學延伸到政治學——以此才能解釋,為什麼中國政治近二十年來的最高原則是「穩定」。

歷史的詭異又在,「豫南垮壩」雖不像「唐山地震」成為毛時代坍塌的神秘預兆,卻開啟了另一種「洪水恐怖」的水利大事功。當代中國的水利工程,從始至終都是一種政治決策,神州遍野深受其害,禍殃子孫萬代。豫南屬於淮河流域,那裡的一次垮壩,驚動比鄰的黃河流域,再次掀起「江河治理狂熱」,一路挺進到「高峽出平湖」的長江三峽大壩,也洞開了「南水北調」、開發大西北乃至青藏高原的野心,捲起十八世紀工業革命以來未曾有過的一股好大喜功——原來,「資源高消耗型」發展的「中國模式」,都可以追溯到「七五八」垮壩。

中國果真是一個「治水社會」

人們回憶,大水退去後,人畜屍體在烈日下蒸騰著腐臭,漯河至信陽的公路兩旁,沿途大樹的樹枝皆彎垂著,趴滿了黑壓壓的蒼蠅。僅打撈出來的屍體就有十萬具。堆積如山的屍體在腐爛,竟騰起一層可怕的「屍霧」,籠罩災區。中原這幅地獄景象,無論當時有多麼慘烈,卻注定被歲月淹沒,沒能產生驚醒的教訓。到了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催發了又一輪「江河治理狂熱」,黃河長江的治水大事功紛紛上馬;再到兩千年「經濟起飛」後,便要將中國的河流條條蓋座水壩(全國計有八萬多座大壩),直欲建壩到西藏雅魯藏布大峽谷上那個著名的「大拐彎」(落差2200米,在此筑坝对青藏高原生态是毁灭性的);據說那裡是地球上最富含水力發電潛能之處。

豫南垮壩,原本就是五○年代那一輪「江河治理狂熱」的惡果。「七五八」垮壩那年,就有專家向紀登奎彙報:垮掉的這兩座壩,都是「大躍進」的劣質產物。淮河治理源於「新四軍」時期,因為那裡有一個學水利的女學生錢正英(主政水利部达四十五年);五○年代起,共產黨從蘇聯引進「水庫大壩」治河模式,最早拿淮河開刀,也是由她指揮,一口氣在淮河上建造了九座大型水庫(包括石漫灘和板橋),和無數中小型水庫;還稱此為「滿天星」、「葡萄串」。這種狂熱,又是因為修水庫的半軍事化組織形式,直接產生了「人民公社」,深受毛澤東的讚賞。然而水庫節節攔水,阻礙自然水流和河流自淨能力,把個淮河徹底治死(「腸梗阻」)。這位水利部長在全國修建的八萬多座水庫大壩中,有三分之一以上是「病庫危壩」,就像埋藏在中國的一大批定時炸彈。

七五年夏太平洋三號颱風在淮河流域豫南形成暴雨中心,三天的降雨量超過1600毫米,各大水庫紛紛蓄水以備抗旱,及至發現洩洪閘打不開,已為時晚矣。這個細節,反映了共產黨的水利事功,早期只是一種「澆灌農業」。錢鋼(《唐山大地震》作者)的〈文革時期河南駐馬店水庫垮壩大慘劇〉一文提到,五八年「大躍進」期間,主管農業的譚震林到河南視察,便歸納出「以蓄為主,以小型為主,以社隊自辦為主」的水庫方針。水利專家陳惺當時就反對,指出平原修壩重蓄輕排,使地表積水過多,會造成澇災,也令土地鹼化。然而,當「澆灌農業」終於「現代化」到了「控制洪水」、「向江河要電」這一步,中國的環境就更加遭殃了,這才是黃河長江上那些大壩的真實含義。

中國人今天開始追問五九至六〇年的「大饑荒」餓死多少人?也開始反思毛澤東的「大躍進」決策,包括「放衛星」、大食堂、反右傾、高徵購等等。但是很少有人追問「江河治理狂熱」的惡果。實際上,毛澤東以「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想像力「趕英超美」,乃是他最土最「封建」、也最「適合國情」的地方,其中尤以大興水利事功最為「亞細亞」。

馬克思概括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不過是他讀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古代社會》時獲得的一點靈感而已。他有一位同為猶太裔的德國晚輩卡爾.魏特夫(Karl.Wittfogel),極度發揮此說,提出整套「治水社會」理論,一度影響巨大,甚至被人認為超越了他的兩位理論前輩馬克思和韋伯。魏特夫將中國作為一個典範,納入這個體系,九○年代在中國也曾引起爭論。我在海外孤陋寡聞,偶然見到黃仁宇教授〈五百年無此奇遇〉一文介紹此說,他雖不敢恭維,但還是引「齊桓公葵丘會盟」、秦始皇「決通防川」,替魏氏補證,肯定「中國的中央集權確與防洪有關」。我則覺得若補上四九後的「江河治理狂熱」,魏氏「治水社會」之說就有了更堅強的支撐。五○年代西方曾頗驚異毛澤東解決了中國四億人的「吃飯問題」,這跟大修水庫搞灌溉分不開,只是他們不曉得毛澤東搞過了火,一下子餓死三千六百萬人(楊繼繩數字)(《墓碑》)。

國內學界人士似乎不贊成「水利社會」這個概念。但是,如果仔細研究「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兩個巨大的怪物,就會發現它們的端倪,都出現在「興修水庫」的運動中。香港歷史學家馮客(Frank.Dikotter)考證:「『大躍進』這個詞,首次出現在1957年底興修水庫的群眾運動中。……在1957年10月,約有三千萬人被徵募。到了一月份,中國有六分之一的人在挖地。當年年底,超過五億八千萬立方米的岩石和土壤搬了家。」楊繼繩考證「人民公社」的起源也發現:

人民公社還不是自下而上的自覺行動,而是按中央的意願,自上而下發動起來的。它起源於中央領導集團的共產主義情結,也起源於極權制度的需要。不過,它的興起卻借助了全民大辦水利的契機。1957年冬到1958年春,在中央政府的號召和推動下,上千萬到上億的勞動大軍,從南到北都在大搞農田水利建設。這種農田水利基本建設要求在大面積的土地上統一規劃,修建長達十幾公里甚至更長的灌溉渠系。這種較大工程需要大量勞力和資金,規模較小的農業合作社沒有力量辦這種事,只能通過調整農業合作社的規模甚至調整行政區劃來解決問題。中央有些領導人就產生了改變農村基層結構的思想。毛澤東曾一再強調「大社的優勢性」。
易興大事功也易生大災難,應是「治水社會」衍生的一個特徵,未知魏特夫窺見及此。我倒是從美國生物學家賈德戴蒙著《崩潰》一書中,看到非常貼近的描述;他分析道:中國海岸線平直,無大型半島,主要河流由西向東、平行排列,利於「大一統」,因此早在西元前221年,核心疆域的統一局面就壓倒分裂,這也使得統治者可以在廣大的疆域內,隨意改弦更張,事情不是更好就是更糟,常常在須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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