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社會有很多拍紀錄片和劇情片的絕佳題材。例如1948年底的「中央研究院人才緊急救援計劃」事件。
這一年,國府敗局已定,部署逃往台灣。蔣中正先生直接下令:教育部長朱家驊、北大校長傅斯年、教育部次長杭立武、蔣經國等要人於南京緊急磋商謀劃了「平津學術教育界知名人士搶救計劃」,局勢危急,並擬定「搶救名單」,全部是當時國內最傑出知識分子。
其中最受注目的是當時影響力最大的自由批知識分子兼首席KOL的胡適。
北大歷史學者錢穆、毛子水、化學家錢思亮、英文系教授英千里、法學家梅貽琦選擇上機。南開大學創辦人張伯苓、學人陳寅恪、熊十力、吳宓、馮友蘭、工程專家茅以昇等選擇了共產黨,拒絕上機,決定留在大陸。
去留之選,一瞬間定生死命運,因為「解放」之後,加上「反右」和「文革」,那些留下來的如何收場,香港人今日大多數隱約都知道。
這件大事,顯露了非常有趣的人性。首先蔣介石拯救的只是第一流人才,有許多人不在名單上,包括作家沈從文、冰心、巴金、曹禺之類。或蔣介石覺得這些人不重要,或知道這些文人已經被共產黨洗腦,帶去台灣,只會麻煩。
另一些是藝術家,如張大千、梅蘭芳、馬連良之類,蔣介石或許讓他們自己選擇。藝術涉及品味,但對於國家緊急存亡,並非優先,蔣介石讓他們自己謀出路。至於張愛玲之流,蔣介石還不知道是誰(一個小女子兵荒馬亂中也以自己的觸覺來決定,其判斷居然比許多大學者更準確)。
還有另外一種,如企業家和江湖領袖:航運巨子盧作孚、麵粉業家族榮毅仁、汽車老闆嚴慶齡、杜月笙、黃金榮等,另在上海。名單只限於平津,飛機班次有限,這些人蔣介石也讓他們自己決定。
最後一班飛機,名額有限,局勢危急。這份名單的取捨,顯示了蔣中正先生身為國家領袖,要做一位中國真正的舒特拉,緊急關頭的眼光、胸襟、價值觀。
其中傅斯年也是文人學者,他也是名單前線的擬定人,尤其是北大清華南開這個學術圈,誰的學問大、誰對國家元氣的保存更有用,傅斯年比蔣介石蔣經國更清楚。
此位置此時決定許多人的命運,傅斯年一定要是公正的君子,不可以有學術界辦公室政治的偏見。若平時「文人相輕」,此時是公報私仇的機會,名單上勾進誰、剔除哪個,最後還應該對蔣介石建議或哀求多包括哪一個,傅斯年有最後的把關權。
這個搶救過程,名單上的人,留下還是離開,對故土的不捨、與老婆孩子和朋友之間的商討和爭論,To be or not to be,已經是一場好戲。
打聽到別人在蔣介石傅斯年的名單上、自己為什麼沒有份,那種揣測和失落的滋味,也是另一組人物角色、另一條線上的戲。
比較奇怪的是蔣介石似無候補名單。亦即如ABC不肯上機,可以有D E F來補上。但候補的人,永遠不知道自己是第二流,自己不是國家精英的第一級,純粹是因為前面的人退出了、自己的幸運。這條側缐,在拍劇情片的時候,可以大膽加上去。
蔣介石、胡適、傅斯年這三個關鍵人物,處此大時代的痛苦心情,更是這場戲的主線。
而且我常常想: 1948年,如果已經死去的徐志摩、梁啟超、張季鸞還在生,他們會如何取捨?還有幾位高僧:弘一法師和虛雲和尚,知道共產黨來了,他們會選擇留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與眾生共劫;還是去香港、美國還是台灣,弘佛光於海外?
最後一班飛機,中央研究院學人的只有四份一,大部份學人精英,一來捨不得,二來不相信離開了中國,可以繼續他們的文化和科學事業。三來最重要的是,他們更相信毛澤東會帶領他們進入一個更民主自由的新中國。飛機座位空蕩蕩,傅斯年和胡適看見了,悲哀至極。
這就是余英時在晚年時在大悟大悲中說的:「我在哪裏,中國就在哪裏」的由來。
香港文青導演許鞍華拍過一部「黃金時代」,其實更應該拍這一齣。其實是一部史詩級的群戲,驚心動魄的歷史一幕,或者大陸有許多導演都更能勝任。但不可能。這一點,不論GDP有幾多,人民有沒有飯吃,一個民族是不是懂得反省,尚存幾分靈魂,要看這部電影能不能面世。
我相信如果胡耀邦趙紫陽當年能捱得下去,他們曾參與管治的那個國家,沒有發生過「六四」,這樣的電影,應該至少二十前可以面世,全國公映,張藝謀可做導演。觀眾感動的程度,格局視野之別,當會比香港的「十九歲」之類更深遠。
當然,在1948年,如果也有一個導演,將這個過程拍成紀錄片,背景是北大和清華的校園內外,而不是香港的英華中學生和家庭,所拍十日,連剪接不必十年。
1948年年底,這最後一班飛機,由北平到南京,衝上灰暗的天空,飛去台北。時代的巨輪無情輾過,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這個民族,那個城市,在無休止的亢奮、怒哮或哀號的喧騰裏,許多人不知道自己百年來失去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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