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讲述了一个显赫的康巴藏族土司麦琪家族的故事。土司作为封建领主,在自己的领地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直到小说所写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还在实施奴隶制的统治。书中有个情节,尤其让人匪夷所思。土司对牧民少女行使初夜权,不但没有遭到少女及其家人的反对,反而感觉很荣幸。如果土司老爷和他的少爷们哪天没有兴趣与送上床的少女发生肉体关系,女孩的父母会觉得颜面无光,她自己以后也很难嫁人,就是说那里的小伙子也把这样完璧归赵的女孩视为不祥。书中的主人公“傻子少爷”,有两次因为心情烦躁想把姑娘原封退回,但经不住姑娘“没脸见人”的一再央求,只好做了一回舍身的英雄。
我们常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实际上这种情形大面积地出现,说明奴役制度已经离崩溃不远了,改天换地的时刻到了。而在奴役制度的存续期间,是必然得到了被奴役者广泛支持甚至捍卫的。可以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喜欢被压迫”。因为奴役制度下的统治者无论如何强大,终究属于少数,没有被统治者的广泛配合,是绝对坚持不下去的。这些主动配合的被统治者,正是这种制度的群众基础。从这一点上来说,所有的奴役制度都是“人民的选择”,最低是相当多“人民”的选择。
比如女人裹小脚,是件严重摧残妇女身心的陋规。妇女应该反对吧?但事实上坚持不放脚的人群里面,恰恰汉族母亲是最坚决的一群。而且她们也的确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谋,如果自家女儿放了脚,在当时的舆论环境下,往往真的会成为出嫁竞争的失利者。清朝的时候,满族统治者已经反感裹脚了,虽然没有强迫汉女放弃那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但严禁满族妇女效颦,有一条命令说,谁要是緾足就砍掉她的一双脚。就算是中央政府有这样明确的态度,汉族妇女仍然用“三寸金莲”走过了整个满清时代。直到民国,男人剪掉鼠尾巴辫子,女人解放天足,还要靠政府发布命令,军人警察强制执行才能搞定。只是这样一来,就违背自由原则了,许多追求民权的革命者也认可这国非运用专制手段不行。
怎么会有人甘愿爱奴役、受压迫呢?
首先,是人类特有的精神现象。现代政体的民主宪政和君主宪政除外,所有专制制度下的被统治者,被动性是其主要特征。不但生活上被动,精神上也是被动的。他们多数会接受不平等的社会秩序和不平等的官方理论,一旦接受了这样的说教和现实,就奉为天经地义,而排斥那些相悖的主张,形成支持现存秩序的舆论氛围。《尘埃落定》里的那些牧民,关于土司初夜权的荣辱观——以被奸为荣,以不被奸为耻,就比官方的规定或强制,更有力地维持了这种土司特权。它甚至对作为统治者的土司老爷和少爷造成一种压力,即使本身没有性欲,但为了解除女孩的后顾之忧,还是要勉强奸淫一下妇女,似乎成了一种义务和责任,否则是会引起群众的谴责和不满。如果在土司制度不变的情况下,有人劝说牧民反对土司的初夜权,他们可能只会怀疑你或你的女儿没得到土司的眷顾,要不就只能解释为别有用心。
其次,是被统治者的一种生存策略。被统治者生活和精神的被动性,在社会关系上就体现为依附性,多数人或者因为没有能力,或者因为没有力量自主安排人生,只能依附于其它势力求生存。由于没有自主能力,这种依附对象必然是外在的,而非自组织的。又由于同类都是依附者,这种依附对象又必然是异质的。这种情况下最经济的做法,自然是尽可能选择更强大的靠山。而最强大的势力,一般都是国家或封建政权,象麦琪土司就是他领地上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一等一的无敌神兽。国家或封邦范围都过大,被统治者对统治者的依附不可能都到面前尽忠,而是以奴才对主子的崇拜和对制度的捍卫相联结。任何政权,包括专制政权,都有两种性质,一种是实施压迫,另一种也是维持基本的社会秩序和组织功能。所以想完全逃离这种力量几乎是不可能的,区别仅在于先锐者是把它作为“必要的恶”接受下来的,有分辨和批判的勇气,比如马克思、恩格斯。而依附者只能歌功颂德,合理化统治者的一切作为。这与统治者的好坏无关,与谬误与正确无关,甚至与事实和真相也无关,只要他是统治者就足够伟大了。
作为一种生存策略,用自由换取眼前的安宁,或许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而捍卫自己的选择,也不能简单地归之于愚昧。这种选择真正的风险不在于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强者手上,而在于这单交易没有保障,无限制的权力往往翻脸如翻书,下一个受害的可能就是你,这是选择的代价。而选择自由的代价其实也并不低,不但可能失去现实利益,即使成功了,也要承受更多的责任。但依附者是为保全小日子而来,不排除某些人将受害视为策略失误,转而反对体制争取生存空间。这些个别事件本身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如果叠加某些因素就会形成风潮,消极如政治腐败造成的民不聊生,积极如新经济机会的出现,让大批拥护者重新选择,使专制体制得到的支持越来越弱。而强者与依附者的联盟有个先天不足,就是依附者没有固定的价值取向,只以成败论英雄,谁强大就投靠谁。一旦土司体制露出败相,很快就会树倒猢狲散,包括土司制度在内的奴役制度必然解体。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所以,从一个长程的历史时间看,一地人民所遭受的苦难都不是无辜的,而走出苦难也要靠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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