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反映澳洲「四十千」一代華人奮鬥故事的話劇正在雪梨大學劇場上演。劇情雖然沒有太多的波瀾起伏，但是有幾處高潮依然贏得了現場觀眾的掌聲。
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位男青年孤身來到澳洲，邊學習英語邊打工。當他來一家餐館求職，餐館的老闆娘被他的憨厚樸實打動，留下他在後廚打雜。但是大廚卻處處刁難他，他也沒有選擇屈求全、處處忍讓，甚至拿起刀子嚇唬大廚。有一次，大廚要脅老闆娘趕走男青年，但是老闆娘卻不為所動，最後讓大廚離開。
這部話劇讓筆者聯想起近些年流行的「爽文化」。劇中的男青年雖然處於弱勢的地位，但是沒有隱忍，相反他積極與霸凌自己的惡勢力作鬥爭，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在我們的印象中，餐館裡的大廚的重要性遠比打雜的工人高，如果大廚對廚房打雜不滿意，分分鐘鐘可以請老闆讓其走人，但是劇中的老闆娘為了保護男青年寧可讓大廚走人，有點突破常規。很多人也會因此聯繫到自己的生活經歷，有時遇到各種不公正的對待，大多選擇忍氣吞聲。
在職場中，員工的地位、價值很多時候與資歷和可替代性的強弱掛鉤，一些資歷老、可替代性弱的員工常常仗著自己的優越感欺凌其他員工，長官和老闆常常也會站在強勢的一方。當人們看到影片中的人物可以那麼嫉惡如仇、無所畏懼，好像為自己出了口惡氣，一種爽快感油然而生。
去（2018）年暑期熱播的古裝電視劇《延禧攻略》裡面的魏瓔珞並沒有落入苦情戲的俗套，相反她的真性情給人一種爽快感。近些年，「爽文化」在中國大行其道，《延禧攻略》這樣的爽劇和《一個出生寒門的狀元之死》這樣的爽文是其典型代表。
關於中國流行的「爽文化」，中國青年報社社會調查中心聯合問卷網，對2008名受訪者進行的一項調查顯示，47.0％的受訪者聽說並且瞭解「爽文化」。遇到不公平的事情，55.1％的受訪者會隱忍退讓，以和為貴，42.7％的受訪者選擇當場「懟」回去。61.0％的受訪者認為「爽文化」受歡迎的原因是能給人以代入感。55.8％的受訪者認為「爽文化」是一種以暴制暴的人生觀，46.1％的受訪者認為「爽文化」愛憎分明。
有心理專家表示，「爽文化」摸準了人們生活中的壓力值，無形中起到了人們心理減壓的作用。
現實生活中，很多人也在踐行著「爽文化」。以往在生活和職場中感到壓抑、被欺負時，很多人會抱有「退一步海闊天空」的觀念，但是今天一些年輕人更欣賞直接「懟」回去的做法。
今天的中國還仗著自己龐大的市場和強勁的購買力，讓外國政府和公司屈服於其影響力，任何對中國領土、主權的出言不遜和對中國含沙射影的評論都會遭遇到中國人狂風暴雨般的抵制。最近，美國NBA火箭隊的總經理就因為在推特上發表支持香港民主的言論，而使整個NBA在中國的生意陷入了滑鐵盧。近代以來，中國人被西方奴役的歷史似乎終於在今天迎來了揚眉吐氣的一頁，中國人可以好好修理那些讓他們不高興的人，怎一個「爽」字了得！
但是在中國這樣一個一黨專政的極權國家，中國政府並不樂見這樣的「爽文化」太過流行，因為這將衝擊到中國政府苦心孤詣的社會穩定。正如康奈爾大學政府學教授白潔曦（Jessica Chen Weiss）對紐約時報所言：「在習近平治下，加強國內的民族主義是他的國際戰略重點，中國政府變得更願意利用中國市場的力量，迫使外國公司和娛樂業在民族主義問題上服從黨的路線。」
中共固然可以利用無限的資源來激發民眾的憤怒，服務於自己的政治目的，讓自己「爽」。但是當這些情緒失去控制，中共不僅會被強大的輿論「反噬」，中國自身的國際形象也可能會受損。中共雖然可以用各種手段來遏制國內的「爽文化」，但是對於今夏在其半自治地區香港爆發的抗議行動至今依然束手無策。
香港人的「爽文化」
香港持續四個多月的抗議活動始於香港特首強行通過一項《引渡條例》修法，其中規定可以將某類罪犯引渡到中國內地受審。懷著對中國司法制度的不信任和中共漸漸侵蝕香港自由的擔憂，幾周之內就爆發了數次上百萬人的大遊行。後來因為香港特首拒絕讓步，抗議活動持續升級，流血衝突不斷。圍繞著對員警暴力執法、警黑合作的質疑，以及抗議活動的解決方案，親民主陣營提出了「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的主張。除了撤回《引渡條例》修正案、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取消暴動定性、釋放被捕抗議人士四條外，第五條還提出要實現真正的「雙普選」。
到了九月初，當香港特首正式宣佈撤回《引渡條例》修法，並沒有讓親民主抗議者滿意，很多人認為為時已晚，香港特首在與群眾對話時耐心傾聽的姿態，被政治漫畫家刻畫為一手掩面擦眼淚，一手拿槍對準人民的形象。
中共建政70周年的慶典完畢，香港特區政府罕見地引用殖民地時期的《緊急法》出臺了《禁蒙面法》，此法一出，外界認為進一步激化了港府與人民的對立關係。今天，香港街頭警民的暴力衝突成為這座城市的主旋律，有美國參議院指出香港有淪為「員警國家」的風險。
香港這場抗議活動的主要訴求是政治方面，也契合了西方民主國家對「歷史終結論」的期待。當一個專制國家的經濟發展程度和國民收入達到一定的水準，人民就不可避免地需要更多的自由和民主權利。香港作為全球最富有的城市之一，自然也不可避免，香港人爭取自由民主的行動也不是始於今天的反對修改《引渡條例》。但是這樣的一個終結論並非沒有例外，近些年在中國身上尤為明顯。
1989年，當中共血腥地鎮壓了天安門廣場的學生運動，西方國家集體對中國進行了制裁。當時中國的經濟增速是改革開放以來最低，外界普遍預計中共維持不了多久。然而，1992年鄧小平南巡後，西方國家以為中共會向民主自由轉型，取消了對中國的大部分制裁。2001年，美國還同意中國加入WTO，希望中國通過經濟發展未來在政治上有諸多改變。現在看來，西方國家的如意算盤打錯了，中國非但沒有更多的自由民主，相反還利用高科技加強極權統治，此外黨牢牢控制著媒體的宣傳口徑和社會輿論，今天的中國人雖然財富不斷增加，但是他們的言行舉止依然像一百年的義和團一樣與世界格格不入。
但是中國人也並非鐵板一塊，當政府因為拆遷徵地、上馬污染專案牽涉到了居民的利益，他們也會出來抗爭，有時甚至集體向防暴員警投擲石塊，衝進政府機關表達訴求。但是這樣的抗爭總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並沒有演變成推動政治改革和社會進步的運動，只要當地政府解決了他們的訴求，他們很快就偃旗息鼓。
而今天香港人集體走上街頭顯然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念和價值觀。勇武派在街頭和員警對峙，破壞公共設施，不惜「攬炒」來達到最後的目的。和理非雖然不認同暴力行動，但是他們理解勇武派的訴求，一直選擇不與其「割席」。香港爭取自由民主的行動並不是始於今天，但是反送中運動無疑讓人們有了一個情緒宣洩的出口，也向外界展現著香港的「爽文化」。
香港「爽文化」的背後是長期累積的對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諸多方面的不滿。
政治方面，中央政府並沒有打算給與香港更多的自由和民主，回歸前承諾的「雙普選」一直沒有兌現，推出的「雙普選」方案又得不到社會大眾的認可。
經濟方面，隨著港珠澳大橋和廣深港高鐵的建成通車，中央政府醞釀已久的大灣區計畫也已悄然成型，而香港人卻擔心與內地的深度融合會讓香港變成和內地無異的城市。
社會民生方面，大量的內地人移居香港，因此衍生出了「雙非」、「水客」、「高房價」、「搶佔工作機會」等諸多社會問題。香港雖然是世界聞名的自由港、國際金融中心、最富有的城市之一，但是2016年香港的基尼係數為0.539，早已突破了0.4的警戒線。
根據國際公共政策顧問機構Demographia 2018年公佈的年國際房價負擔能力報告顯示，香港連續第九年登上房價最難負擔城市首位，買房壓力指數由2017年的19.4倍升至20.9倍，一個家庭須不吃不喝20.9年才能買得起一間住房。香港的人均居住面積只有161平方呎，比新加坡的323平方呎還低了一倍。現實生活中，不少香港一家幾口只能擠在狹窄的劏房，還有一些社會弱勢群體像被打包進像監獄一樣的籠屋。
香港的經濟自由讓一部分人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也讓一部分人如螻蟻般苟活。而大量的內地富人移居香港後，搶佔了香港各種優質的資源，住著豪宅，囤著土地，還打破香港諸多原有的良好規範，實現自己的經濟利益。這樣一種鮮明的落差感，很容易誘發社會的不滿情緒。海耶克（Friedrich Hayek）曾經說過：「離開了經濟事務中的自由，就絕不會存在那種個人的和政治的自由，沒有經濟自由的政治自由是沒有意義的。」
文教方面，香港有著區別於內地的文化傳統，香港大部分人講廣東話，但是移居香港的內地人並沒有積極融入當地的文化環境。近些年，香港還大力推廣普通話，將廣東話視作一種中國的地方方言，不少香港的有識之士意識到了本土語言文化的危機，甚至激發了一些香港人的獨立民族意識，香港民族黨也是在此背景下應運而生。香港特區政府還積極配合中央政府培育香港人的國家民族大局意識，在中小學推動愛國主義教育。
香港人面對這一系列的問題，首先將其歸結於香港特區政府的施政無能，但是香港特首在很多時候也頗感無奈。香港特首並不能完全左右香港的事務，現任特首林鄭月娥因為系列的政策失當使香港陷入如今昏天黑地、刀光劍影的境地，早該引咎辭職，但是通過其系列言行不難發現她連辭職下臺的自由也沒有。今天香港的問題癥結在於，香港特首在中央政府和香港人民之間選擇臉朝誰、屁股朝誰的問題。
香港人早就知道解決香港問題的關鍵在於中央政府，所以今天香港親民主抗議者將抗議的矛盾對準了極權的中共。一些激進的抗議者決心要與「支那人」切割，將中共斥責為「Chinazi」一樣的邪惡政權，中國駐港的官方機構和國企也不可避免地首當其衝，一位在摩根大通工作的內地男子也被一群抗議者圍攻。今天只要反港警、反特首、反中共、反中國，就會讓香港人拍手稱快，獲得一種滿足的「爽快感」。
一貫以冷漠著稱的香港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精誠團結、守望相助。8月底，香港示威者們組成人鏈，發起手拉手建「香港之路」的活動，在港鐵港島線、荃灣線和觀塘線共39個港鐵站組成人鏈，向30年前的波羅的海和平運動致敬。9月初，香港反送中的示威者發起香港機場交通壓力測試行動，試圖堵塞機場交通。晚間，港警派出大批警力清場。港鐵停開機場快線與東湧線，配合員警的「甕中捉鱉」。有熱心香港市民發起救援行動，數千輛私家車自發性前去運載受困在公路上的示威者。這次行動被外界譽為香港版的「敦克爾克大撤退」。
當中共將中國、中共、中國人民混為一談，當大部分中國人都因為輿論操控而和官方同氣連枝，香港與內地的距離不再像以前只隔著一條深圳河，而是像隔著太平洋那樣遙遠。香港人對中國的認同度和好感度也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跌落穀底，甚至有激進的香港人在視頻中咬牙切齒地宣傳「寧可做英國人拉出來的屎，也不願做中國人。」這樣的偏激言論自然屬於少數人，不能代表香港的主流輿論，但是當香港的抗爭持續無解，中央政府對香港的打壓更加兇相畢露、歇斯底里，誰也不能保證它不會侵蝕主流輿論。
今天「反送中」運動讓香港人獲得的「爽快感」，不僅代表著「一國兩制」在香港的徹底潰敗，也代表著我們這個民族千年的悲哀。
還是前朝「爽」？
筆者在澳洲曾經有一段時間居住在十人一間的背包客旅遊，遇到各國的背包客，感受到多元文化的魅力。期間還遇到一位來自香港的男青年，我總是習慣稱呼他為「香港同胞」，他似乎也沒有表現出尷尬和不快。在這裡請原諒我還殘留著中共灌輸的統戰思維，但是就事論事看，這並沒有不妥之處。中國人、臺灣人、香港人大部分是漢人，他們都受到中華文化的薰陶，就算將來變成獨立的國家，也不能切段他們之間的文化連接。
有一次，筆者和香港同胞討論日本的話題，他異想天開地對我說：「你看如今的日本人文明有禮，他們在二戰中的表現未必如我們想像中的那麼糟糕，有些暴行可能是強征入伍的朝鮮人幹的。」我聽了這番言論頗感驚訝，他的看法顯然是管中窺豹、只見一斑。日軍在二戰中所犯的罪行早在遠東國際法庭受到審判，得到世界公認。他們今天的舉止得體並不能代表過去，日本佔領香港期間同樣給香港人帶來了苦難。他的看法顯然是一種懷念前朝「爽」的思維，他可能因為對韓國人的不滿，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他們身上，而去美化本來犯下罪行的日本。
香港回歸中國以後，社會上就漸漸彌漫著懷念前朝「爽」的氛圍。在臉書上，有一個「舊時香港」的粉絲團，獲得超過20萬以香港人為主的關注。頁面經常分享殖民地時期的香港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懷念舊時港督的關注民生、港警的奉公守法、中華民國在香港的光輝歲月等。今天在「反送中」運動中，也有不少香港人打出了大英帝國的旗幟和香港殖民地的旗幟。
懷念前朝的爽，不過是對當下不滿的感情投射，並不能說明過去有多好。英國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發達國家，今天在全球範圍內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科技上有顯著影響力。在其頂峰時期，大英帝國曾經控制世界百分之二十二的土地和世界20％的人口，被譽為日不落帝國。大英帝國在擴張全球的過程中，並不是那麼紳士，不少當地的原住民因為抵抗而遭遇大規模屠殺。大英帝國佔領一塊殖民地後，考慮的是如何從中攫取更多的勞工、物產等經濟資源，殖民地人民並不能享受到英國人的待遇。殖民地的香港自然也不列外，初期嚴格執行華洋分居，華人犯法依然按照嚴苛的《大清律例》處理，即使清朝滅亡60年後，《大清律例》在華人社會依然通行。即使後來，全球殖民地紛紛獨立，建立民主政府，香港依然沒有獲得英國那樣的民主。上世紀60年代，香港爆發了左派「六七暴動」，港英政府採取了武力鎮壓。但是英國的統治，也給殖民地帶來了一套文官制度和法律規章，今天香港的法治也是英國人留下的資產。
懷念前朝的「爽」似乎並不獨是香港人的專利，中國人在前幾年也曾經掀起一股「民國熱」，著迷那個大師輩出的年代。但是嚴格來說，1987年以前的國民黨和今天的中共並沒有太大區別，它們都是列寧式的政黨，顯著特徵是以黨領軍、以黨領政和一黨專政，國民黨比中共好的地方是還能給與知識份子一定自由。1949年以前的國民黨在中國也是大搞個人崇拜，殘酷鎮壓左派人士，利用軍統、中統搞暗殺活動，製造社會恐怖。1949年以後，唯一的變化不過是天安門城樓上的領袖畫像從蔣介石變成了毛澤東，中共後來的成魔是後話。1949年播遷臺灣的國民黨，依然用白色恐怖維持統治。今天的國民黨比中共好的地方是，可以謙卑地做一個在野黨，反省自己所犯的錯誤，並真誠地向人民道歉，以一個民主政黨的姿態爭取人民的支持。
有趣地是，中共統治下的中國也有懷念前一代「爽」的情節。在中共建政70周年的慶典上，中共的前領導人江澤民、胡錦濤、溫家寶紛紛在天安門城樓亮相。令很多人意外地是，江澤民如此垂垂老矣，需要兩個大漢攙扶著行走，胡錦濤滿頭白髮，恍如隔世。不少網友還在網路上發文懷念江胡主政時期的德政，對他們二人的愛戴，看在習近平眼裡恐怕都會酸溜溜。中共的宣傳部門自然也知道這種對習近平的高級黑，開始大量刪除吹捧二人的帖子。
中國網民懷念江胡的好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們主政時期政治環境較為寬鬆，人民尚有一絲言論自由的空間，和如今的全國一片肅殺形成鮮明對比。但是中國的大規模貪腐和貧富懸殊也是從他們那時開始的，朱鎔基雖然發出豪言壯語：「準備了100口棺材，99口留給貪官，一口留給我自己。」但是他卻管不住自己的家人。溫家寶在汶川地震後的悲天憫人、和藹可親，令全國人民動容，但是卻有網友給其「中國影帝」的稱號，他的家族的貪腐狀況早已被國際認證。江胡時期在鎮壓少數民族、宗教人士、政治異議人士、高壓維穩方面也是不遺餘力，毫不留情。他們的好不過是相對於今天習近平的某一面而言，這個政權的本質並沒有變，只不過有些人領導人更加專制，有些人稍許開明。
懷念前朝的爽，並不是因為過去多麼爽，而是因為今天真的很衰 。
結語：香港人因為不爽，所以有了今天的「反送中」，也因為「反送中」，讓香港人很爽。中國人，請你們大聲告訴世界： 你們到底爽不爽？
作者 李華 ： 一個無可救藥的自由主義者，曾經在中國政府機關任職，後因言獲罪，現旅居海外。熱愛鄉土和生活，關注歷史和社會議題，經常分享冷知識。著有《自由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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