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彤先生接受了美国之音和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讲了他对改革开放的认识和感想。他指出,改革开放,就其起点而言,"是中国人要求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一股潮流",这个潮流从毛泽东逝世开始,它冲破党的领导,冒了出来,在中国城乡到处很艰难地发展起来。
鲍先生认为,改革开放的实际进程表明,改革开放不是哪一个人,不是哪一个党领导出来的,相反,是因为中国人要求改变毛泽东领导下建立的举国体制。在毛泽东死去、"文革"结束,当中国共产党无法领导的时候,人们开始冲破党的领导,突破举国体制,而一些共产党人,例如华国锋、彭真,以及胡耀邦、赵紫阳等人,也投身其中。他们不是居高临下,要领导老百姓来搞什么由党规定的路线,要老百姓向党看齐,而是顺应老百姓要求改革的潮流,做出了努力,而且,有的人做出很大的努力,很大的牺牲,担了很大的风险。
这样,鲍先生明确指出,推动改革开放的主体,不是中国共产党,不是它的领导,而是中国的民众──这些人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发表自己的意见,要采取自己的行动,这股合力,就叫作改革,或者叫作开放。
恰恰与中共的官方宣传相反,改革开放是冲破中共的领导而冒出来的潮流。形势比人强,共产党不得不让步,于是,改革开放成功地度过发展期,而到了共产党要加强领导、要老百姓跟着它走的时候,问题就发生了,就起了变化了。
应该说,鲍先生的这些看法,体现着人民群众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的观念。
中国的改革开放,其历史背景,一是毛泽东已逝世,一是"文革"失败。
毛泽东死后,再没有人能够有毛泽东那样的权威、魄力和胆略,以及权谋手腕,来阻止中国人要求改革的浪潮。上个世纪50年代,在东欧改革涌现出浪潮,中国有许多人表现出关注和兴趣,而毛泽东,面对这一浪潮、面对因为它而兴奋的中国人,他的敌视和轻蔑溢于言表──"党内党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捧得好呀!开口波兹南,闭口匈牙利。这一下就露出头来了,蚂蚁出洞了,乌龟王八都出来了。"苏联对东欧采取了镇压的手段,但东欧的浪潮也影响到苏联,它60年代的改革以关注物质利益和利润原则为特点。而这在毛泽东看来,就是大逆不道,是"修正主义"。毛泽东高度警惕中共自己内部的所谓"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终于,在"反对修正主义、防止资本主义复辟"大旗下,中共在毛泽东领导下,掀起巨大规模的政治狂飙,来对抗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改革浪潮。
这一与历史规律对抗的狂妄的政治举动,持续了十年之久,终究还是失败。而如此巨大而剧烈的变化,致使中国社会人心思动、人心思变,于是有了一个历史性的机会。许多人开始勇于说出自己的想法,舆论逐渐活跃,而农村中,自"大跃进"失败、人民公社退到与高级社体制相当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之后,就一再涌现出承包集体土地、包产到户的要求与尝试,也再度积聚起自身的动能。
农民对土地的热情,在人民公社化之后,一再地受到中共高层打击和压制,然而,在"文革"后的日子里,情况有了变化。赵紫阳、万里等一些中共的地方领导人,他们了解到农村之困,农民之苦,他们没有贸然压制农民,而是认为应该信任农民,顺应他们的改革要求。
至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它确定"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思想路线,实行改革。这是启动改革开放的姿态,而改革开放的原动力,来自于中国民众。
不过,不是所有的共产党人都意识到应该顺应、尊重人民群众的要求。中共的中央领导抱着观望的态度,感觉也许可以让地方的人试试看──这就已经是难得的了,而中下层领导乃至普通党员,则囿于党的信念、党的纪律,以及当时还尚未形成为官方概念的所谓"政治规矩",他们习惯于服从上级意志和指示。
鲍先生说的很对,毛泽东对改革开放所起的最伟大的作用就是他去世了。同样,也可以说,中国共产党对改革开放的最伟大的作用,就是它没有贸然反对,而是因为心里没底,对究竟什么是社会主义心中无数,于是一度抱着观望的被动的态度,对土地承包,对国营企业"松绑",对私营企业雇工,以及对放弃打击所谓"投机倒把"等等,都允许人们去"试试"。
正是因为中国共产党一度表现出对自己的领导能力失去信心,一度没有坚持它的领导,中国的改革开放,在当年那样一个极其珍贵的历史机遇之中,顺势而起,并且在曲折之中,成功地度过发展期。
人们或许还记得,巴黎工人在自己国家战败、敌人逼近之际,在自己国家的首都发动起义,而当时,马克思的看法与法国工人不同,他不赞成起义。但是,工人发动了起义,而马克思对他们完全不抱成见,转而支持和帮助他们,并且在起义失败后积极总结,将自己的思考写进他为工人国际起草的长篇宣言,即著名的《法兰西内战》。工人的国际,以及马克思等人,对巴黎公社起义,有实际贡献,也有理论贡献,然而,他们从来不认为,是工人的国际,或马克思等人,领导了巴黎公社,他们从来没有认为,巴黎公社失败,是因为巴黎工人没有听从工人国际或马克思等人的领导所致。
可悲而又可叹的是,人民群众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的观念,本来应该是中国共产党的观念,或者,至少应该是中国共产党不反对的观念。然而,现实很无情,鲍先生的那些看法只能对外国媒体讲,只能在中共控制不到的地方发表,而它决不会让中国人知道世界上有这种看法──至于这种看法从何而来,理论意义如何,它才不管那许多。
而中共自己,召开"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它的总书记习近平,照例发表"重要讲话",照例要全党全民还有全世界聆听,要人们拍手欢呼。但是,他讲的,是另外一套观念。
习近平讲了一大堆的话,讲了许许多多的套话、漂亮话,讲了许许多多对他自己的这个党和党领导人歌功颂德的话,其中,没有具体的现实分析,没有深刻反省,没有自我批评。
在所谓"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光辉照耀下,人们看到的是:
"改革开放是我们党的一次伟大觉醒,正是这个伟大觉醒孕育了我们党从理论到实践的伟大创造",而"改革开放40年积累的宝贵经验"的第一条,就是"必须坚持党对一切工作的领导,不断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
这是一种经过精心包装了的英雄史观。
党的觉醒。党的理论和实践。党如何觉醒的?党的实践有多少 怎样的自觉?党的理论,究竟有哪些进展、对科学社会主义究竟有何贡献?对此,习近平其实正如毛泽东引用过的那句古人的话,"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而对于党内党外的改革呼声,习近平清楚得很,他强硬回应,"改什么、怎么改必须以是否符合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总目标为根本尺度,该改的、能改的我们坚决改,不该改的、不能改的坚决不改。"
习近平掌握权力以后,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做了"关于全面深化改革"的决定,提出"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以及松动计划生育政策、废止劳动教养制度,被人们视为亮点,引起普遍关注。于是,人们或许较少关注,正是这个决定,其中有至关重要的一笔──中共中央宣布,"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悄然之间,天旋地转。市场化的改革开放,以及顺应市场经济要求而改革体制,不再是目标,不再是改革开放的实质,新的"改革开放",是治理,是治理的现代化。
这是一个过程。强调和加强中共的领导,从邓小平那里就开始了,能做到何种程度,依当时的形势而定,而其主旋律,党专政,国进民退,压制不同声音,直到不准妄议,贯穿下来,清晰可见,不容置疑。
正如鲍彤先生所说,到了共产党要加强领导、要老百姓跟着它走的时候,问题就发生了,就起了变化了。他一针见血:"使老百姓成为被治理者,不叫改革。"
如今的中国共产党,正在遵循它的所谓"定于一尊"新观念、新纪律、新规矩,大力弘扬习近平及其"思想"。中共官方力图以它的一个声音,压倒其它的声音。
在改革开放兴起之际,那些有意无意怀抱着"一尊"信念的共产党人,在形势面前不得不收敛,不得不忍气吞声,容忍民众自己去创造历史。然而,当中共恢复了元气,借助于市场化而实力壮大,他们就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竭力运用权力,不准民众发出自己的声音,采取自己的行动,创造自己的事业。他们要把"党领导"或"党专政"原则,奉为天条,全面贯彻,习近平还得了一个"全面主席"的绰号。于是,民众创造历史的进程,就受到压抑,被权力的肆虐所笼罩、所掩盖。
这样一来,中国的前景,其实很不乐观。
用马克思的话说,中国长期苦于资本主义的不发展。中国共产党以"新民主主义"旗帜打天下,而民主主义,本来就是资本主义的另一种说法。中共夺取了权力以后,就中断了新民主主义,回避资本主义,贸然推进它的"社会主义"实验。这样干了差不多二十年,实在干不下去了,人民难以忍受了,于是向市场经济方向回转过去。
中国人自下而上地推动改革开放,这一进程的实质,是市场化,建立市场经济体制,同时,适应市场经济的要求而改革政治,建立宪政民主体制。这样,中国人就能够以自己的方式走向自由资本主义。而依据马克思学说,市场经济高度发达的自由资本主义社会中,才能孕育出未来更高的社会形态,因此,市场化的改革开放,发展为自由资本主义,暗合马克思学说的逻辑。那些迷信毛泽东思想的所谓毛派,视改革开放为"资本主义复辟",其实只是显露出他们自己孤陋寡闻而已。
但是,中国共产党,就其整体而言,它坚决反对政治改革,也将自己党内的开明党员视为异端分子。"六四"镇压,中断了中国政治改革的进程,这样,此后的改革开放,在市场经济、私有化方面有了进展,但是却难以走向自由资本主义,"改革开放"的方向,在"坚持和加强共产党领导"的高调门下,转变为发展和壮大权贵资本主义,或共产党资本主义。
现在,习近平赌咒发誓,对市场化改革坚决说不,那么,他一手庇护权贵资本主义,一手拥抱以国有体制为支配地位的统制经济,实际是在向着酿造新的怪胎的路上迅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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