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年,當佔領華爾街運動的英雄大衛‧格雷伯(David Graeber)在書裡批判「白領階級充斥狗屁工作(bullshit jobs)」時,左派知識份子都很興奮,因為格雷伯說的確實很有道理,資本主義創造了大量毫無意義的工作來控制社會架構。
根據格雷伯的邏輯,高級主管的專職行政助理?不需要,這個職務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讓主管覺得自己超重要。企業律師或公關專家?沒有為社會創造實際價值,不過只是幫貪婪的人進行零和遊戲。同理,許多金融分析員或理專,也只不過是把既有的餅重新切片,讓有錢人變得更有錢。
更有甚者,無意義且重複的行政庶務、修也修不完的IT bug、為了管理而管理的冗贅中間管理層,全是狗屁工作。
格雷伯相信,雖然狗屁工作有些確實可以提供不錯的報酬和充足的空閒時間,但工作本身太沒意義,損害了從業者的人性。他引用的許多調查也顯示,有極多上班族認為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格雷伯認為這現象已經造成「深刻的心理創傷」,因此狗屁工作必須消滅。
在最理想狀態中,消滅這些狗屁工作後,人們可以去做「真正有創造性、有意義」的事情。但問題來了——如果是AI來消滅這些工作呢?
突然間,原本是格雷伯信徒的同一批人──好吧,我承認我也是其中一個──就開始擔心了起來:
「這些人的生計怎麼辦?」
「他們會失去工作的尊嚴!」
「社會失業率會飆升!」
等等,你們剛剛不是才同意這些工作本來就沒意義嗎?
當人類連狗屁工作都沒得做
讓我們思考一下AI的優勢:不會感到煩、行政超細心、金融會計能力超好、很會寫程式、做起危機管理策略分析更是有模有樣,而且還比真人便宜,最重要的是,它們目前不受勞基法保護──那為什麼要用又貴又麻煩的人類來做這些狗屁工作?
這引發了一個弔詭,「如果人類連狗屁工作都沒得做怎麼辦?」格雷伯會怎麼說?
格雷伯2020年過世,未能親眼看見大型語言模型問世。但格雷伯的書中一再強調,工會和全民基本收入或許可以作為解決方案。格雷伯的重點本來就不是告訴大家,「原來你們的工作這麼沒意義」,而是邀請大家思考一種「更像人的生活」,打造一個更合理的社會機制。
AI的出現,讓工作的「狗屁性」(bullshitness)變得更加明顯。原本很容易找到工作的「初階程式工程師」不再有保障,因為大型語言模型(LLMs)的程式能力足以輕易應付入門級、重複性的編碼工作。2025年的 Indeed/FRED 數據顯示,軟體開發職位列表較 2022 年高峰下降約 70%。其中,入門級職位發布量在 2022 年至 2024 年間下降了 60%。
接著,初階會計師與金融分析師也逐漸不再那麼需要,在人類一般感到棘手或沈悶的資料輸入、發票分類、初步審計等規則驅動的任務上,AI表現優異。2025年,Anthropic公司宣布,旗下的 Claude 即將帶著工具包昂首進軍華爾街,它可以⾃⼰讀財報、幫忙算公司價值、寫投資報告,還能直接在 Excel 裡做出完整的財務表。此外,也能連到 Bloomberg、Morningstar 等⾦融資料庫,把最新的數據整合起來。
我們很容易想像,在其他領域,譬如基礎平面及影像設計、基礎社群文案寫作、基礎法律服務、基礎數據分析,都不再像過去那樣需要眾多人類參與。取而代之的,將是少數優秀人力負責管理AI產出──用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人力資源管理(human resources)將進入AI資源管理(machine resources)階段。
AI真正揭露的現實:人類能力不均等、資源分配不公正
上面用「優秀人力」而非「資深人力」,其實來自於一個難以承認的事實:雖然工作上過於欠缺經驗經常會是問題,但光是經驗本身不會帶來優秀。而我認為,在可見的AI時代,不夠優秀的人力將被徹底暴露出來,這才是AI真正帶來的就業問題──
它並非無差別的取代人類,它只是誠實的放大了優秀人類的優秀,以及揭開了無能人類的無能。工作能力的殘忍分布曲線,過去在人類世界的層層掩蓋之下,被粉飾成一兩句虛假口號:「有志者事竟成」、「付出會有收穫」,但事實從不是如此。
在過去的社會中,人們相信的可能是以下公式:
即便這個公式或許「從來都沒有準確過」,但也沒有什麼機會去驗證。
現在AI進入了這個公式框架中,把「知識量」跟「時間」這兩個變項都打爛,人們不得不回去思考,當重複、基礎、無意義的工作不再需要人類來做,什麼才是不可取代的價值?我們可能會直覺地從工業革命的歷史來借鏡。
AI是另一個動力織布機,還是中產階級擺脫狗屁工作的新機會?
麻省理工學院經濟學家 Daron Acemoglu 與 Simon Johnson提出一個疑問:「AI 會像當年的動力織布機一樣摧毀整個勞動階層,還是能創造新的中產職業與尊嚴?」為了回答這個問題,Acemoglu 與 Johnson引用 David Ricardo 對紡織機器的看法轉變當例子。
18 世紀末,英國經濟學家兼政治人物 David Ricardo 原本樂觀的認為機械紡紗會提高生產力、最終讓勞工與全體人民都受益。Ricardo 一生見證紡織機器的興起,他在1817 年發表的《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第一版中,完全沒有提到機械可能對工人造成的負面影響。甚至在 1819 年在下議院發表演說時,仍宣稱「機器不會減少對勞動的需求」。
然而,Ricardo 並沒有猜中動力織布機帶來的改變。當時,一台動力織機就能織出相當於 10 到 20 位家庭手工織工的產量,而且這些機器體積龐大,只能安置在工廠建築裡,家庭手工不再可行,而工廠職缺卻寥寥無幾。
對於在家織布的工人來說,這是一場災難。1814 年起五年間,英格蘭蘭開夏郡兩個城鎮的手工織工家庭收入減半。英格蘭棉紡產業的手工織工1806 年原本平均一週能賺 240 便士,但到了 Ricardo 發表國會演說不久後的1820 年,周工資已降到不到 100 便士。
奇怪的是,那些「有幸」在工廠操作強力織機的工人,也沒有多好過。他們在 1806 到 1835 年之間幾乎沒看到實質工資成長。財富不平等擴大,尤其在受創最深的英格蘭工業北部,引發了社會動盪。1819 年 8 月,約 6 萬人走上曼徹斯特街頭要求政治改革,這場集會最後被血腥鎮壓,史稱「彼得露事件」(Peterloo Massacre)。
親眼見證棉紡產業動力織機的後果之後,Ricardo徹底改變了想法。在 1821 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及賦稅原理》第三版裡,他加了一整章來討論機器的影響,他細膩的論述了對機器的看法,推翻了年輕時的自己,承認若沒有制度的積極轉變,機器本身無法讓人類生活變好:
「同樣一個原因,既可能增加國家的淨收入,同時也可能讓人口變得多餘,並惡化勞動者的處境。」
從E化開始的不歸路:荷馬辛普森世界的消失
但人類的工作不再有尊嚴,甚至不能養家,這並非AI帶來的問題,而是早從1980年代就開始,E化與全球化全都加速了貧富落差。1980年代以降,世界籠罩於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開放市場,而企業與政府念茲在茲於推動「E化」,就結局而言,帶來的是全球性的中產階級消失。
《辛普森家族》33季第22集具體且悲傷的描述了這個現象──爸爸荷馬為了感化調皮的兒子霸子,帶他去體驗自己在核電廠的核安檢查人員生活。討厭念書的霸子非常喜歡這份工作,而且認為能夠靠這份工作養活全家「很酷」。然而當霸子立志日後也要成為技術工人之時,卻被其他大人告知:「你永遠不可能獲得這份工作。」
霸子疑問為什麼,自己究竟哪裡不夠好時,對方回答:
以政治諷刺聞名的《辛普森家族》開播於1989年12月,當時設定荷馬為普通的核電廠工人、美枝是家庭主婦,他們雖然不算富裕,但擁有郊區的房子、車子跟門前綠地。三十年後的2020年,《大西洋》雜誌發表了一篇引起廣大迴響的文章,題為「荷馬‧辛普森的生活已經遙不可及」,藍領乃至低階中產階級的工作若不是消失殆盡,就是難以支應生活。
兩年後,《辛普森家族》製作團隊自己致敬了這篇文章,2022年播映的33季第22集是該季收尾集,總結節目組認為最重大的社會時事。這集的正式名稱是「貧民窟搖滾」(Poorhouse Rock),霸子的覺青妹妹花枝則告訴他,由於教育標準不斷提高、學生貸款負擔越愈來愈越沈重,因此霸子永遠不可能接替荷馬的職位。霸子先是說要去當網紅或者玩加密貨幣,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承認:「我沒有未來。」
問題不在機器,問題在人
就像工業革命早期的動力織機一樣,1980年代以後的一切技術,也並沒有讓一般勞工廣泛受惠。AI並不是特例。
按照 Johnson 的看法,AI做的其實是跟過去所有技術一樣:「幫助最有技能、受教育程度最高的那一群人。」但說穿了,哪些人最有技能、教育程度高,某程度上來說也靠運氣──「父母轉蛋」決定了你的起跑點,無論是「軟體」的才能,或者「硬體」的遺產。
自 1980 年代起,所謂「中階技能」工作者,例如沒有念四年制大學的人,實質薪資停滯甚至下滑。麻省理工學院勞動經濟學家 David Autor 在《Noēma》雜誌寫道,科技革命「自動化消滅了一大片中階技能工作階層,包括行政支援、文書與藍領製造職缺。」
就像當年的紡紗工與織工一樣,這些人的生計就這樣融化掉了。結果是中產階級被掏空,很多人被迫轉向技能要求更低、薪資更差的工作。
根據專注美國財政健康的非營利機構 Peter G. Peterson 基金會資料,在過去四十年,即便調整通膨後,美國家庭平均收入約成長 95%,但不同收入階層之間的差距極大:收入最高的前 20%,從 1981 到 2021 年成長了 165%;收入最低的 20%,卻只成長 38%。也就是說,最富裕的一群人,在收入成長上是最窮那群人的四倍以上。
但是,Autor 卻不認為 AI 註定會讓人類繼續惡化,反而提出:「如果運用得當,AI 可以幫助恢復被自動化與全球化掏空的『中階技能、中產階級』勞動市場核心。」
在Autor、Johnson與Acemoglu的想像中,原本的藍領乃至下層中產階級,可以在AI的輔助下,帶有自尊且順利的完成工作。Johnson舉出的例證是美國「護理師執業」(nurse practitioners)的興起:「30 年前,幾乎沒什麼護理師執業的角色,現在每個小兒科診所幾乎都有。家長也非常感謝這些專業人員帶來的建議與便利,他們技能充足,但沒有醫師學位。他們之所以能做到,靠的是被賦權的專業授權。」
身體×AI:藍領工作的再興?
若應用到技術與體力的藍領工作,我們也能想像技術人員受到AI幫助。
譬如,戴上AR眼鏡的技師,可以看到即時疊加在眼前的維修指南、管線圖或診斷數據。AI的輔助讓工作更精準,大幅減少了「累到徹底吞噬靈魂」的心智負荷與錯誤導致的挫敗感。
藍領工作的核心尊嚴在於「真實地創造或修復了什麼」。當AI輔助去除疲勞和低效,讓他們能更純粹地發揮手藝和經驗判斷時,尊嚴感自然會回來。那麼剩下的問題很明顯就是──
這個問題就不再是科技問題,甚至不是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如果我們一再容許既得利益者跟富裕階級隨意踐踏工作本身的尊嚴,把自動化跟AI化的紅利收歸己有,而不願意透過賦稅跟福利政策分潤給其他人,那麼失業潮帶來的痛苦勢必變成社會動盪,全部的人都會因此付出代價。
這與19世紀時的狀況既相似又不同。相似之處,是機器加入了人類的生活,改變了生產方式。不同之處,是現在的機器本身會「思考」,它們與人類的共生方式將帶來更多的變數。
與大眾想像的相反,目前為止,事實上人們AI「真正對話」的能力落差似乎十分懸殊,很多人只會拿它們來生產一些模版廢文,對於欠缺與AI協作能力的人,顯然需要「再技能化」(reskill)。
最終,我們會發現,AI本身並沒有威脅人的生存,是拒絕重新分配AI紅利、拒絕福利與同理的那些人,威脅了整體人類的生存。AI 的問題,本質上從來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民主社會願不願意承認自己不願分配」的問題。
從民主世界觀之,政府選擇怎麼面對挑戰,經常取決於那個社會的平均理解能力。如果社會的理解只停在「AI會取代人」,而沒有進入「AI節省的成本與創造的營收應該造福人類」,並且思考應該怎麼促進分配,那麼我們勢必會再次進入家庭織工與自動機布機的落敗困境之中,無處可逃。
作者為SAVOIR|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