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2日星期五

《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10 如何擴大學生陣地

hari   Matters 2025-12-10

「我們的歌聲飄過山嶺,我們的歌聲飄過海洋。我們是身處在南海邊的島嶼上,我們的呼吸和祖國憂戚相關。祖國的苦難,我們要分擔,祖國的光榮,我們要分享。昨天我們歌唱團結,歌唱解放;今天我們歌唱民主,歌唱和平⋯⋯」一九四九年時,這首歌在左派團體內十分流行,在學友社的活動中,社友也十分喜歡唱這首歌。

創社初期,共有九十多名成員。我跟游順釗早已認識,我們稱他做「釗記」,他的四哥與阿強,是英華書院的同班好友,我們因而認識。我倆同在油麻地官立學校肄業,我比他高兩級,後來他也升讀皇仁書院。除了他,我還結交了不少新的朋友,如林苑梅、歐陽榮生、李作雄、馮以浤、陳維𡩋等。在學友社的成員中,基本上沒有明顯親共的左派學校學生。幹事會的籌組工作,由培正、培道、培英、嶺英、皇仁、拔萃男校、金文泰、聖約瑟、聖保羅男女校等的學生負責,參與第一屆幹事會的五個人,全來自英文書院:總幹事湛慧蘭,是聖保羅男女校的女同學;我出任副總幹事,就讀皇仁;專管財政的司庫,是遠東航空工程學校的俞臻;來自培英小學六年級的莫楚芳管生活;負責搞康樂活動;而來自金文泰的潘廣炎管聯誼,專門組織活動。

早期參加學友社的年輕人,家境都較富有,在外界眼中,這是一群「書院仔」。左派認為這些學生,都是接受西方殖民主義教育、沒有理想的落後分子。但事實上,他們不辭勞苦,全心投入社內活動,每次開會前,住在九龍區的社員,都提早回社,打掃清潔,連不是社址範圍的樓梯也打掃得乾乾淨淨,有時廁所淤塞了,也自行清理。

學友社的整體運作由幹事會分工,下設舞蹈班、歌詠班、語文班、籃球班、戲劇組,利用這些課外活動,吸引一般的學生參加。入社的手續並不繁複,只要有一名介紹人,經聯誼組通過,便可入社。釗記還常常在社裏「煲糖水」,順道邀請他的同學來參加學友社活動。每逢星期六開一次常會,每次會上,大家都會先合唱進步歌曲,然後以基層小組做骨幹,將所有活動分班、分組進行。釗記領導歌詠班,歐陽榮生負責舞蹈班,我教授語文班。後來,大家認為,若社友只局限參加一個班,彼此認識的機會不多,故在幹事會通過,容許社友參加不同的班,擴闊集體的文娛活動。五十年代,香港學校生活貧乏單調,學生都嚮往參加課外活動,希望有機會認識多些朋友。我們組成的舞蹈、歌詠和語文等活動,甚具吸引力,大受歡迎。我較喜歡唱歌和指揮,兼負責選歌,還常常要謄寫和油印歌曲。記憶中,選唱的歌曲有《黃河大合唱》、《敖包相會》、《讀書郎》,還有蘇聯的《祖國進行曲》、《喀秋莎》等。

舞蹈班是學友社的主要「業務」,集體舞、土風舞、交誼舞、探戈、華爾滋等諸多舞式,豈能難倒我們?除了週末下午的常會後的歌舞節目外,舉凡「歌舞晚會」,也很受同學歡迎,歐陽榮生跳舞了得,經常擔任領舞,帶領大家跳集體舞蹈。我們也同時安排點唱民歌和集體遊戲,釗記尤其喜歡介紹南斯拉夫民歌。社友總是樂而忘返、不願回家休息,以社為家。以上的這些組織架構,都是公開和表面的。在內部,其實還有另一套分工。

我們將社友分為六個小組,按年齡大小、所屬學校的類別,分配到這六個小組中。小組作用是加強思想教育,提高對祖國的認識。六個小組分別以「拖拉機」、「青苗」、「海燕」、「銀燕」等為組名。「拖拉機」組的成員,以官校學生為主,我與釗記、黃河清等皇仁書院的同學都同屬這一組。「青苗」組的成員年紀稍長。「海燕」和「銀燕」組都是年紀較小的社友,海燕組的社友住在港島,銀燕組的住九龍。銀燕組由我直接領導,五弟衛幹是這組的組長,葉炳枝任副組長,組員有葉容枝、譚富強等,號稱「神童組」,曾被大家選為「模範組」。這些小組名稱都有出處,例如拖拉機是源自前蘇聯著名電影《拖拉機手》。那時候流行以「拖拉機手」形容能帶動別人的先進青年;《海燕》是蘇聯作家高爾基的著名散文詩,被形容為「充滿無產階級戰鬥激情的頌歌」,文中的海燕,則象徵着「大智大勇的無產階級革命先驅者形象」;而「銀燕」是在朝鮮戰爭中,大出風頭的米格十五戰機的別稱。

談到神童組,令我想起這個組的兩個組員,一個是葉容枝,他的悲慘遭遇,我留在下文才敘述。另一個組員譚富強,他綽號「好蠢」,是調皮的釗記給他起的。那時釗記正在學習俄語。據他說,俄語「很」字的發音極像廣東話的「好蠢」。有一天,譚富強作了件很笨的事,旁邊的同學就問他:「釗記,好蠢,俄語怎麼說?」釗記只說俄語的「很」字,但忘了「笨」怎樣說,但大家沒發覺,還以為俄語真的就那麼像廣東話的「好蠢」差不多。這個小插曲,很能說明當時學友社那班年輕人,雖然在左派主持下,仍不失他們的活潑和天真。

各小組還有一個功能,就是為中共地下黨培養和吸納新成員,每個小組都另有負責人,發展組員,稱作「上線」發展「下線」,擴大在學生陣地的影響力。所以,在組織組員學習的過程中,要求頗高,必須學習馬列主義理論、毛澤東和斯大林的著作等等。學友社內部小組的討論氣氛濃厚。在成立之初,社友目睹耳聞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對中共領導下的新中國,滿懷憧憬。

由於年少老成,又負責帶領社員學習,故我在學友社裏很受尊重。大家給我起個別號「cooker」,意為煮甚麼你就吃甚麼的,暗示我是幕後領導。一九五零至五一年間,雖然我仍在皇仁就讀,但已全身投入社內工作。課堂上的學科,如物理和數學,在初中已經學過,難不到我,於是我索性上課時、準備社內的事務,如會議議程、小組討論提綱等等,談不上專心學習。還好,我會考成績不俗,九科合格,中文科更取得優異。一九五一年,即轉讀葛量洪師範學院,翌年秋季畢業,任職教師,仍然廢寢忘餐地將業餘時間,放在學友社的工作上,以「社」為家。

一九五一年,我組織了「拖拉機」小組的十多名組員,到元朗新田一位姓文的社友家宿營一周,集體學習蘇聯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這本根據斯大林觀點撰寫蘇聯共產黨歷史的著作,後來證明是歪曲史實,是極左思潮的重要思想來源,但在當時,卻是包括中共在内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聖經」。這批來自官校的學生,在討論到國家何時收回香港的問題時,談到要為「解放」香港提前做好準備,以及在港開展反殖民主義的活動;甚至有人建議,應該提前收回香港。面對這班充滿理想的年輕人,我勸喻他們應積極學習,做好群眾工作,推廣愛國教育,在社內廣泛團結其他來自英文書院的同學、引領他們走上愛國之路,為國家將來接收香港,做好思想準備工作,這才是我們奮鬥的目標。我又認為,現在提出「解放」香港並不合時宜,至少要等十年,才有條件討論回歸問題。不過,我感覺眾社友不大認同我的看法,部分人表示,新中國已經成立了,不願意繼續留在英國殖民統治下的香港生活,希望返回國内讀書,投身國家建設事業。我知道當時中共的想法,是要利用香港,作為一個對外的視窗和橋樑,經濟上也可以創匯。這些同學的想法,會被上級認為急進和不切實際,甚至覺得,他們可能會累及學友社的工作。當時,我的心態極為矛盾,一方面,要按上級的指示,説服這班社友,但事實上,我本人也渴望香港早日回歸,甚至跟廣州一位朋友和詩時,於其中一首《無題》七絕,表露了這個願望:「共泛激流不共舟,相思兩地競風流,紅旗插到爐峯日,慷慨同溫少小遊。」

類似的集體學習,學友社並不經常舉辦,因為思想教育的方式,要靈活多變,例如組織一起去看一齣愛國電影,然後由資深社友主持同學討論,透過分析戲中人物和情節,提升同學的思想水平。我們又認為,社友生活在香港這個資本主義社會,家庭出身也留下不少烙印和影響,所以讓他們與基層密切接觸,產生共鳴,是十分重要的。譬如說,推薦他們看毛澤東一九三四年在江西中央蘇區的講話《關心群眾生活、注意工作方法》,鼓勵他們走群眾路線,關心群眾切身利益。為了讓社友認識社會的不公平,我們曾將家傳戶曉的民歌《鳳陽花鼓》曲調,另配新詞,諷刺時局,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

咁樣嘅世界真係唔公道,
人哋著嘅係美國的原子布,
我哋著到爛到無得補,
人哋食飽就行街兼睇戲,
我哋食飽就做到索晒氣,
人哋住嘅係花園洋樓,
我哋喺街邊幾乎無得踎,
人哋餐餐就美國罐頭,
我哋餐餐白飯撈豉油。
⋯⋯

至於培育年輕社友成長方面,我們向他們介紹高爾基、魯迅等作家,以及蘇聯文學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作品,藉以學習書中主人翁的堅毅性格和獻身精神。回溯當年,在進行年輕學生「思想工作」時,我曾經批評過一位擔任組長的小伙子,指他過早談戀愛,是小資產階級情調,那位女孩的思想水平又不高,不是革命黨人的對象,不配做他的初戀情人。這種生硬的批評,固然不能令人心服,我又再批評那個年輕人是郁達夫式的青年,在搞個人主義和英雄崇拜。

一九五五、五六年,學友社劇藝組連續兩年、參加基督教青年會舉辦的第一屆和第二屆的戲劇展覽,很受歡迎和得到好評。一九五五年的劇目,是四幕古裝劇《林冲夜奔》,由有舞台演出經驗的張懷飾演林冲,歐陽榮生演高衙內,吳嘉淞演花和尚魯智深。一九五六年參展的劇目是五幕歷史古裝劇《高漸離刺秦王》。這兩齣戲的舞台設計都是由胡國雄主理。這回,我們更投入,一方面認真排演,研究劇本,一方面分工合作,例如油印劇本,發動全體社友一齊出動宣傳、賣票。我還記得、舞台上懸掛的劇目橫額,是我書寫的。該劇導演談浩文是從外邊請來的。劇中,張懷飾演高漸離,譚敬堂演秦始皇,陳維𡩋演秦二世胡亥,主題曲本是歌詠班的游順釗唱的,他突然喉嚨沙啞,這首「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主題曲,就改由我頂唱。

學友社選擇《高漸離刺秦王》參展,亦配合了社內政治思想教育的需要。該劇是以郭沫若在一九四二年寫的歷史劇本為藍本,主題是歌頌義士高漸離,為刺暴君秦王不惜犧牲個人性命的英雄氣概,宣揚「除掉暴君」的思想。這在當年有強烈的歷史諷喻味道。郭沫若曾講過,他是用秦始皇來影射蔣介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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