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作者 孙盛起) 1968年4月27日,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在上海革命文化广场召开公判大会,判处6名『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死刑并立即执行。这6名被五花大绑的『十恶不赦』中,有一个头发惨白稀拉、身体瘦瘪伛偻、看上去足有70岁的古稀老头。当大喇叭读到他的名字时,人们都惊呆了:陆洪恩?天哪!他是陆洪恩?他就是以前那个气质高雅、风度翩翩,在舞台上挺拔鹤立、动作潇洒的上海交响乐团指挥陆洪恩吗? —— 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有49岁呀!他到底做了什么『不赦』的大恶?他沦落到如此模样,到底经历了什么?
1966年5月,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和《评三家村》拉开了『史无前例』的序幕。在乐团讨论姚文元的文章时,埋头于音乐、政治嗅觉迟钝的陆洪恩直言不讳:海瑞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他退田减徭役、治理吴淞江,被罢官时有几十万老百姓去送他,这都是事实。在又一次的讨论会上,有人指责陆洪恩『修正主义』。这使得性格爽达刚正的陆洪恩怒不可遏,他起身叫道:『你们到底摆不摆事实讲不讲道理?如果我这也算修正主义,那我就喊「修正主义万岁!」』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有人高喊:『陆洪恩,反革命!』接着一群人冲过来,不由分说将陆洪恩反剪双手,押送到公安局,公安局随后将他押至上海第一看守所。
陆洪恩的狱中好友刘文忠先生1979年平反出狱后,写下了《风雨人生路》一书,书中详细记述了陆洪恩的狱中惨状。
在1966至1968的两年中,陆洪恩无数次被各派红卫兵和造反派从监狱提出,押至各种场合进行批斗,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一次,他被拉去做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的陪斗。红卫兵把浆糊桶扣在贺绿汀的头上,逼迫贺绿汀在地上爬行。对此,陆洪恩义愤填膺,怒斥红卫兵的恶劣行径。红卫兵立刻将他踹翻在地,打得他鼻口流血。
那两年,对他来说是炼狱。从他入狱那天起,他就被反铐双手,这使他吃饭、解手和睡觉都十分困难。可以想象,一个人被反铐双手整整两年,那是怎样的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看守对他格外『照顾』,暴打是他的家常便饭。他无数次被打得头脸变形、两耳流脓、眼睛浑浊,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有一次开饭的时候,看守让人把陆洪恩的饭菜倒在地上,命令他趴在地上像狗一样舔着吃。面对如此凌辱,陆洪恩愤怒至极,他嘶哑地喊道:『什么文化大革命?这是大革文化的命!』看守似乎就在等着他的这些话,他的话音刚落,就把他拉出监房,又是一顿暴打。
非人的折磨,使这位音乐家迅速衰老,才四十几岁,他就背驼腰弯、头发全白并且大片脱落,看上去俨然七十老翁。
一天深夜,陆洪恩似乎预感到什么,他把刘文忠悄悄叫到身边,流着泪对刘文忠说:『小兄弟,你如果有机会出去,我托你两件事,第一,帮我找到还上初中就因为我的事被发配到新疆的独生儿子,告诉他,他的父亲是怎样死在监狱中的。第二,将来你如果有机会离开中国,就帮我走访我一生向往的音乐之乡维也纳,在贝多芬的墓前帮我献上一束花,告诉大师,他的崇拜者是哼着《庄严弥撒》走上刑场的。』
之后不久,陆洪恩预感的那一天来了。
1968年4月20日,训导员把陆洪恩所在监房的14个犯人全都叫到训导室,问陆洪恩:『你究竟要死还是要活?今天你表个态!』
陆洪恩沉默片刻,慷慨激昂地发表了自己的就死演说:
『我想活,但不愿这样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灾难!我不愿在暴虐、浩劫、灾难下苟且偷生!……
自从十四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十八世纪英国产业革命以来,人类社会开始从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百花齐放、争妍斗艳。西方的民富国强哪里来?我国的民穷国弱又哪里来?世界在两极分化,西方社会在搞工业革命,科教兴国,振兴经济建设;而我们 ……(删去500字)堂堂中华民族五千年灿烂文化,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8个样板戏,这只能证明我们民族已在走向文化沦丧……
我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抱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忠贞竭力、奋发工作,谁知落到这等半死不活的地步,我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 我不怕死,也不愿死,但如果文革是为了求得这种全民恐惧、天下大乱的生活,那么我宁愿去死!』
陆洪恩利用生命给予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痛快淋漓地演讲了足足15分钟。
这堪称一篇视死如归、气壮山河的檄文!
壮哉!陆洪恩!他终于把心中的块垒酣畅淋漓地吐出,自觉死而无憾了。
30分钟后,陆洪恩被砸上镣铐扔进牢房。他的嘴里、鼻孔、眼角流着鲜血,几乎被殴致死。
一个星期后,陆洪恩哼着《庄严弥撒》走上刑场。一个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指挥家,陨落了。
1979年,陆洪恩平反,被宣告无罪。
结束本文。我不想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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